一步,兩步,三步,左轉,然後向前四步,再右轉……

像是在走迷宮,那些自己曾經走過的足跡已經被掩埋。然而那些腳步還是那麽深刻的留在記憶裏。

泛黃的竹葉鋪滿了地麵,有鬆軟的黑色泥土透過葉間的縫隙露出來,像無數雙空洞陰暗的眼睛。

避開守在幽竹葉外的軒轅門的人,展汐小心翼翼地數著自己的步子,避免迷失在這五行陣裏。直到小竹樓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展汐才停下了腳步。

那個地方,已不是自己的家了。

想不出理由去冒然敲響竹屋的門,更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大搖大擺在還未進屋時就大聲說:“我回來了。”

已經回不來了。所以就隻能躲在遠遠的地方,偷偷望上一眼麽?

自己曾經喜歡坐的窗沿後麵,是不曾改變格局的屋子。透過大大的窗戶,有紅衣忽然闖入展汐的視線。依舊是細致如畫卷的臉龐,隻是眉目間早已沒有了一年前的冷漠與殺氣。取而代之的是閨秀般的恬靜。

她的生活,該是很平靜的吧?凝望著近在咫尺的友人,展汐卻隻能死死握著袖中的風血刀,腳下仿佛是萬丈深淵,無法前進。

應該是吃飯的時間了,紅衣女子把碗筷擺放好,剛要入坐,卻突然頓住了身子。剛剛端菜出來的軻煜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古翔月如驚電般掠出屋子。

風吹拂著她的長發,紅色瑪瑙石的發簪在發間顫動。女子的目光在密密在的竹林裏掃過,卻沒有看見那一襲藍衣。

看見跑出屋子的故友,展汐幾乎要叫出聲來,欣喜的表情還未舒展便已凝結。

“怎麽了?翔月。”追了出來的白衣男子,急忙問道。

沒有回頭看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軻煜,古翔月目光慌忙的四處收尋:“我感覺到展汐回來了。”

聽見她這麽說,軻煜地連忙四下看了看,神色最終還是慢慢平定下來:“是你多心了吧?根本沒有人。”伸手攬住古翔月的肩膀,軻煜靠在女子耳邊輕聲地說,“不是還有我麽?展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慢慢轉身回屋的古翔月皺著眉頭,又再次轉過頭望了一眼。有藍色的影子的在她瞳孔中閃過,又轉瞬沒入竹林中。

真的是她……所以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的目光,所以無論在什麽地方,無論經過多少日子,總能分辨出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原來,她沒有離開。原來,她還好好的。

“你沒事吧?翔月。”身邊男子輕輕地扶著古翔月的肩問道。

古翔月偏過頭看著軻煜略顯擔心的臉,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快回屋吧,飯菜都涼了。”

隱於黑夜中的世界,生死卻依舊在交替上演。平穩的燭火在光亮之後跳躍了幾下,又歸於平靜。然而生與死的差距也不過是這幾下跳動的瞬間。

目光落在對方搶先出鞘的劍上,展汐冷冷笑道:“高舵主還真是性急啊!”

紫衫男子微微俯首,退到一邊:“展公子多慮了,在下不過是盡白堂主所吩咐的職責。”

“看來白虎沒有看錯人。”展汐俯下身看了看地上那個與她一樣打扮的男子,笑容浮現在她的臉上,“什麽青龍堂主?真是差太多了!接下來,按計劃行事便可。”

看著高越利落地收斂完青龍的屍體,從窗口掠出的身影轉瞬隱於黑暗之中展汐笑容輕揚的臉漸漸冷卻下來。雖說之前青龍就被自己下了毒,但方才高越拔劍的的速度怕不壓於自己。那個男人,不僅僅隻是白虎堂下一名舵主那麽簡單吧?

透過燭光,展汐細細端詳著手中的麵皮,口中喃道:“青龍……”

話音末落,就有敲門聲響起:“堂主,你要的資料改正已經找到了。”

“進來吧。”門內堂主的聲音不冷不熱地響起,門外的下屬這才撫了撫衣衫,推載門走了進去。站在窗口的白衣堂主,聽見開門的聲音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轉過身看著俯首進屋的下屬,年輕的男子,問道:“玄武堂主已經走了有三天了吧?”

“回堂主,是的。”

從下發手中接過文,白衣堂主一邊翻看,一邊漫不經心道:“看來軒轅門這段日子不會太平了。”

“怎麽會呢?不是還有堂主你和其它兩位堂主麽?”

翻閱卷軸的手停下了,青龍堂主抬起頭來,似笑非笑道:“那你認為我和前任的青龍堂主相差多少?”

明顯看到下屬的手指驀

地抽緊了一下,青龍淡淡撫袖道:“好了,下去吧!”門扉合齊後,白衣堂主輕撫上麵頰,才驚覆在臉上的張麵皮竟冷如寒冰。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滿院的花就已經一點點凋落了。直到滿目的枯黃代替了翠綠,四周的空氣裏也有了掩飾不住的潮濕,才恍然間發現,又是一個秋末冬至的時節。

站在兩個季節的中間,到處都是觸摸不到遙遠。

又是一年,從唐門回來,就這麽過了一年。算起來,自己易容到這裏已有大半年了。誰又會想到曾經的中原第一神醫會潛入軒轅門內當起了下人呢?

女子手搭在眼皮上,腦海裏卻依舊是揮散不去的血色彌漫。

天山,蜀州,藥嵐澗,記憶裏褪不去的殺戮一幕幕壓了下來,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了,睜開了眼。

“諾姐姐,白虎堂主吩咐熬的蓮子湯熬好了。”有丫環端著精致的湯盅走了過來。上官珊諾這才會過神來,起身道:“交給我吧。”

端著碗,小心翼翼地走進了白虎堂。到了三樓,女子伸手敲了敲其中一扇雕花門,裏麵傳來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諾嗎?”

“堂主要的蓮子湯奴婢給你送來了。”

門內無人應答,門卻忽地開了。看著女子低眉的樣子,開門的白虎不由得一喜:“果真是你!進來吧。”

隨手將碗放到一邊,上官珊諾拿起一本打開的文牒看了看,輕笑道:“怎麽?玄武堂也是你在打理?看樣子碧連天對你頗為信任啊!”

“是啊!”斜躺在軟塌上,白虎微微揚起嘴角,“所以祭祀當天,我還要寸步不離地守著軒轅門。”

“祭祀那邊不是有青龍和朱雀麽?你隻管把門內處理好了便是。”伸手試探了一下碗的溫度,上官珊諾又說道,“蓮子湯裏我放了些旱蓮草,對身體正好,你快喝了吧。”

身後傳來男子輕輕的笑聲,帶著說不出的味道:“我發現你越來越會照顧人了。”

翻書的手頓了頓,上官珊諾麵不改色地盯著手中的文牒,冷冷道:“我是怕還沒等到五天後,你就先被累死了,那我可劃不來。”

“就隻是這個原因?”男子無限延長的聲音在耳邊擴大,還沒等上官珊諾反應過來,便有雙臂纏住了她的肩膀。

溫暖的手指撫上女子的麵頰。看不見男子的麵孔,卻也能猜出此時他的表情一定是一臉壞笑,緋紅的色彩剛剛鍍上女子的臉,便聽到耳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歎息:“辛苦的,恐怕是展汐吧?”

窗外的夕陽燃燒了那麽久,卻終究抵不過時間而墜入黑暗。

秋季的最後一場雨過後,殘留於人世間的除了寒冷便是滿目的蒼涼。碧衣婦人裹了裹身上的外衣,緩緩走出屋子。尾隨著她的,還有一名白衣男子。

“青龍,你這次提出圍剿翔龍寨的方法真實十分的幹淨利落。我以為按照你的性情,會有更大膽的計劃。想不到會如此周密,不像你一貫的作風。”目光輕輕掃過身邊的下屬,碧連天又轉過身微微笑道,“不過我很欣賞。”

“門主過獎了。”年輕的下屬微微頷首,並沒有多餘的話。

“門內大亂,前任的三位堂主離職後,我以為讓你們三個立馬就職恐怕會難以勝任。但現在看來你們都成長得很快。而你又是最年輕的一個,很值得我期待。”

跟隨著的步伐停下了,年輕的青龍堂主恭敬地俯首在一旁,聲音裏卻是聽不出語氣的冷淡:“全靠門主和白虎堂主的提拔,屬下也不過是安門主的吩咐辦事。”

深邃的瞳孔裏映出下屬清瘦的身影,碧連天提了提裙擺,又繼續往前走:“年輕真好,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隻可惜我年輕的時候浪費了太多。”

殘留在地麵上,由水漬拚湊而成的足跡衍伸開來。漫過濕漉漉環境的,還有婦人依舊平淡的聲音。

“算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我愛上了一個男子,那時我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與他私奔了。隻可惜他生性風流,又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和他在一起,無非就隻能四處漂泊。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為我認為自己可以占據他的心,直到他安定下來的那一天。可是我完全想錯了。”

聽出了門主此時語氣中的變化,知道她很少有這樣述說的機會,白衣下屬隻是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個月裏,有一天,他的至交找到他,告訴他,他以前喜歡過的一個女子因為懷了他的孩子而被他的仇家追殺。當

時他根本沒有想過我會怎樣,他根本沒有想過我為了他舍棄了那麽多。他就義無反顧地走了。我知道他絕不會再回來,所以我也就嫁給了其他人。可是我要讓他後悔,我一步步建立起了軒轅門,逼他出山,他的至交也死在我的手裏。後來他終於忍受不了,自殺了。不過你說,他是不是該死?我要讓他知道,離開我,拋棄我,是她一生犯的最大的錯!”

從來沒有誰會聽到軒轅門主說這麽多。年輕的下屬隻是看著女領主眼神深處急劇變化的目光,默默跟在後麵。還是有無聲的歎息滑落。

“門主每年的祭祀是為了他吧?其實我想那個男人並不是因為忍受不了才自殺的,他是為了償還門主你吧?知道你為了他付出了那麽多,無論是當年為了和他在一起,還是後來為了殺他,你都費盡心機,受了那麽多苦,所以他也就隨了你的心願。門主其實也並不隻是恨他吧……”察覺到碧衣夫人橫過來的驚異目光,自顧說著的青龍立刻閉上了嘴,俯身道:“屬下多言了,請門主治罪!”

目光又震驚轉為苦澀,碧連天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我們都說太多了,隻是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對於感情倒也看得透徹。”

有淺淺的水窪橫在眼前,碧連天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看著積水中映出的不再年輕卻風韻依存的自己,低低苦笑起來。就算是展易飛的離開,武林局勢的變化,也都從沒讓她停下步伐。然而一片小小的水窪卻能讓她止步不前,自己終究還是與常人一樣,並沒有目空一切的本事。

想要轉身回去的碧連天一抬起頭,便看到了男子伸在自己麵前的手。

“門主若是不嫌棄,就讓屬下扶你過去吧。”

怔了怔,碧連天將自己的手放在了男子的手心裏。

瘦長的手顯得有幾分單薄,卻因為長年練武而勁道十足,帶給人的是滿滿的安穩。隻是輕輕一個踏步,碧連天便同男子一起飛了起來,轉瞬間便到了一座涼亭裏。

指尖還有尚存的溫度,依稀如同幾十年前,那個男人帶著自己騰空而起的感覺。遙遠的回憶隻是霎那,碧連天我了我自己已經冷卻的手,抬眼隻看到了俯首在一旁的白衣男子。

“外麵有些涼了,還望門主保重身體,早些回屋歇著吧。屬下就先告退了。”隻是短短與記憶裏的男子重疊了一下,眼前的年輕下屬永遠是低著頭的模樣。甚至沒有絲毫感情的流露,仿佛方才的談話都不曾存在。青龍微微頷首,便轉身離開。

習慣了用刀,所以握起劍來並不那麽得心應手。然而自身武藝的高超還是足以讓她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劍客。回首一劍,朱欄便被齊齊斬斷。白衣青龍的臉上是漠無表情,但還是掩飾不了麵皮下展汐那雙眼睛中的惱怒與煩躁。

不過是因為知道了父親與那個女人的過往,不過是因為看到碧連天在說起曾經時眼神中閃現出的悲哀,不過是因為忽然想到父親之所以選擇赴死的原因。自己就忘了自己的目的。那麽好的機會,那天與碧連天在花園裏談話,正是下手的好機會,就算四周還有人在,但按照自己的實力完全可以不動聲色的置碧連天於死地!那麽就根本不必等到明天的祭祀。那時下手,不是絕佳的機會麽?自己怎麽會像個白癡一樣將它白白浪費?

有些煩悶地看了看白虎堂那邊送來的信,心裏稍稍有些寬慰。明天碧連天去落崖祭祀,通行的便是自己和朱雀。不過朱雀堂主已經被上官珊諾拉攏到位。所以明天取了碧連天的首級也是唾手可得的事。門內白虎自然會處理得妥當,到時候也算是各得所需。

看著在火中化為灰燼的紙張,展汐驀地想起日間碧連天說起的話。

碧連天與展易飛,上官珊諾與唐雨,菀薇與铖漠,古翔月與肖魄,那麽多的感情,因為愛而誕生,卻在仇恨中讓彼此越走越遠。誤會、殺戮、內心的猜疑,當扭曲的情感斬斷了相互間的聯係,驀地失去了彼此,才知道後悔。當愛變成了恨,便注定會將恨演變成巨大的悲哀。

如果活著不能相愛,是不是隻有死亡才能凝結住感情的溫度?

可是那些溫度還是會將一切變成寒冰,凍結住活著的人的心。

抬眼望向外麵巨大的蒼穹,展汐忽然拔劍起舞。清麗詭異的劍光遊走於整個空間,在一片劍光之中,長劍脫手。一道弧線過後,長劍死死釘入牆壁。凝望著窗外已然暗下的天色,展汐的手扣緊了隱於袖中的刀。

風血刀,冰冷的質感讓人的心也一同變得生硬如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