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東京

十九世紀中葉起,位於遠東的清國、韓國、日本成為歐美列強的急欲撕咬的一塊肥肉,到十九世紀末,中國和韓國成為列強半殖民地,英國占領了香港、九龍和威海衛,法國占領了中南半島和東京灣,德國占領了膠州灣,控製著山東半島,美國占領了菲律賓,俄羅斯則占領了整個滿洲,列強們控製著這些地區,並在庚子之後繼續進行擴大勢力範圍的競賽。

經過三十年明治維新日本,這個在六年前剛廢除列強在日治外法權的國家,同樣卷入了這場的勢力範圍和殖民地擴張的風暴之中,盡管贏得了1895年日清戰爭的勝利,迫使清國承認藩國韓國的獨立,實現了對韓國控製。

而俄羅斯帝國自十七世紀中葉以來不斷向東方擴展的延續,是它們所堅持“俄國的未來在亞洲”理念的延續。但對於急欲擴大亞洲勢力範圍,最終實現“黃色俄羅斯”夢想的俄羅斯帝國,在滿洲和韓國的擴張,直接與欲將韓國變為殖民地的日本發生利益衝突。

而對庚子之後,占領了整個滿洲俄國,而對俄國的蠻橫。要想製止它,隻有借助武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為此,需要下決心付出血的代價。其他的國家隻是發了一通抗議之後,就聽任俄國為所欲為了。

冷靜不下來的是日本。俄國如果統治了滿洲,日本將受到直接的威脅。但如果要排除它,需要強大的軍事力量。俄國有世界上最強大的陸軍。日本陷入了進退維穀的境地,一方麵是自己的安全和利益,另一方麵又是強大的敵人。

庚子後,在各國撤軍後,為了促進俄羅斯從滿洲撤軍,日本再次提出抗議,而俄國自持武力把日本的抗議根本不當一回事。不久,俄國占領了中國東北和韓國邊境鴨綠江河口的龍岩浦,要求暫借該地,露骨地顯示了對韓國的野心。

日本沒有把俄國排除出中國東北的力量,但無論如何也得保住韓國,如此才能保全日本。於是開始了外交談判。然而對方卻顧左右而言他,沒有響應的跡象。日本還是非打不可了。

但是,天皇並不願意打。他不相信能打贏。而如若不打,也許會有更加悲慘的結局。日清戰爭時,也是如此。當時大臣們無視自己,為所欲為,他不中意,也無可奈何。

然而,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他自己經手頒布的《大日本帝國憲法》,第一章第一條就規定:“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係之天皇統治之。”第十一條規定:“天皇統帥陸海軍。”第十三條規定:“天皇行使宣戰,講和及締結各種條約權。”

在日本國內,向俄國宣戰的呼聲,又急速地高漲起來。由公爵近衛篤麿首倡,神鞭知常,佐佐友房,頭山滿等國粹主義者,結成了對俄同誌會,掀起了大造開戰輿論的運動。帝國大學的七名教授,聯名發表了主戰論,向國民發出呼籲。對此,俄國繼續向中國增兵,加強旅順要塞,露骨地顯示了霸權意圖。

日本政府中,持慎重論者居多。但主戰派認為,時間拖得越久,俄國越是加強防備。要幹,就趁早幹。要看到,對方如此盛氣淩人,它侵入滿洲,還想伸手到韓國。下一步,就該吞並日本了。

而對國內的氣氛,明治天皇正好再度利用他又討厭又可取的權術:召開禦前會議,聽大臣們為他決策。仗打贏了,功績在天皇,失敗了,反正他早就不願意打。

因此,在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六月二十三日,舉行了討論對俄開戰問題的第一次禦前會議。但是,直到次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的第四次會議上,還是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碧水環流的護城河畔,繁茂的樹木掩映著巍峨的日本皇宮,這裏是日本帝國的心髒,萬世一係天皇就居住於此,雪將繁茂的柏樹變成白色的雪樹,嚴寒又令隻剩下枝條的樹木上長滿是冰條,宮牆外二重橋下護城河在寒冬時結上了厚厚的一層冰,許是酷寒之時,在護城河外,偶爾還會有日本人特意來此隔著宮牆向天皇施禮。

在宮牆內,未著冰雪的花園石徑上,明治天皇正心緒煩亂地慢步踱著。黑色的和服,在這嚴冬時穿在身上,並不算厚實,可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被心間的煩悶灼得心下躁動起來。新春將致,但是他心中的陰雲反而更濃了。

從十天前開始,在對露西亞宣戰問題上明治天皇便一直下在茶不思,飯不想的神情恍惚狀態中,飯量降不到平時的三分之一。德大寺侍從長也患了感冒,半個多月沒來上班,終於並發為肺炎。天皇為了慰問他,下賜了紅葡萄酒三瓶。今天又如過去一樣,明治天皇的氣色仍是不佳,一整天隻不過隻是粗粗了吃了幾口米飯。

“萬一要是敗了呢?到時一切就完全了”

明治自言自語著,雖說和十年前和清國的那場豪賭,日本贏了,可那對手是腐朽不堪的清國,可即便是腐朽不堪的清國,在海上贏得也是那麽的僥幸,如果清國不是十年未購購,如果他們有一些管退炮,如果……那麽最後敗的一定是日本。

僥幸賭贏一場豪賭,並不意味著可以靠著那僥幸擊敗露西亞,露西亞一年可以生產上百萬噸鋼鐵,可以製造戰列艦,還擁有被稱為壓路機的世界上最強大的陸軍,可可日本有什麽呢?

“……日清戰爭之後,麵對露西亞的威脅,我們咬緊牙關擴充軍備,好容易才組建到20個師團的陸軍。而俄國有70個師。至於海軍,日本的戰艦和驅逐艦共有76艘,魚雷艇76艘,共計152艘。而露國的戰艦和裝甲巡洋艦,為日本的兩倍,此外還有許多小艦艇。其中,戰艦7艘,裝甲巡洋艦4艘,巡洋艦10艘,已經布署在露西亞太平洋艦隊,就在我們眼前的旅順和海參崴。……如果海軍敗了呢?要知道露西亞……”

在明治陷入禦前會議中的爭吵中,為那無休止的爭吵而心煩意亂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轉身看去,一名侍從武官向他低頭行禮道。

“陛下,近衛篤麿公爵來了。”

心煩意亂的明治揮揮手,低聲咕噥道。

“我就來。”

再露麵時,明治依是一身色的和服,端坐在寬大、氣派的禦座上。身後,幾扇古老、華貴的金屏風,顯示著這位萬世一係的太陽神的子孫的不凡。

在他的麵前,樞密顧問官的近衛篤麿公爵兩手撫膝端坐著,他正一如既往的向天皇進諫著日露必戰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雖說心下煩燥不案,但他又像往常一樣,麵目冷峻、毫無表情地坐著。雖然年輕,但從小就受到為君教育的裕仁,極看重如何在自己的文臣武將、芸芸萬民麵前維護聖尊。

“……亞洲已成碧眼人掠奪之地,白人無道,西歐列強東漸,清國被西方蠶食,景遇悲慘,國家危急如累卵,值此緊迫狀況,當推動中國改革改革,以期清國保全與覺醒。然今日,露西亞據占滿洲,並意欲染指韓國,日本現已到了最危險之境地,要麽於滿洲斬斷露西亞之擴張欲望,要麽待其吞並韓國後,派軍艦遊走於日本近海,最終日本重陷黑船來襲之慘遇,數十年之功將毀於一旦”

近衛篤麿公爵在說話的時候,語中帶著一絲悲憤,作為一個亞洲主義者的他,憤慨於清國遭列強瓜分的現狀,提出“東亞保全論”,主張建立日清同盟,創建東亞同文書院,目的亦在於反對歐美、俄國主導支配清國,推廣亞洲主義,而麵對露西亞的威脅,憤清國遭遇列強瓜分的情緒,又轉為憂日本被露西亞染指。

“東洋是東洋人的東洋,處理東洋問題是東洋人自己的責任”,東洋之未來終將遭遇人種之較量,東洋之前途取決於“黃白”較量的結果,露西亞的擴張欲望由來以久,其於歐洲之擴張直至英法聯合於克裏米亞斬斷其魔掌後,露西亞之西向擴張之路亦被斬斷,其開始轉向亞洲擴張,露西亞之擴張欲非滿洲以及清國所能滿足,其昨日得滿洲,今日欲得韓國,明日又恐將得整個清國,他日日本必將陷露國之威脅”

輕輕叩首後,近衛篤麿公爵再一次用極為誠懇的語氣請求道。

“現在日本已經到了非戰不可的境地了,陛下”

一如既往的平淡而謹慎,明治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眼前的近衛篤麿公爵,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陛下的不言不語,讓近衛篤麿公爵在心下思索著,應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現在,露人賴在滿洲不走的做法,早已引起列強廣泛的不滿,其於清國擴張欲望更激化與英國之矛盾,因而英國讚同我國於武力解決露西亞,與我國簽字《日英同盟協定》即為除我國之後顧之憂,此實為百年難遇之佳機,現露西亞西伯利亞鐵路即將完工,如在其鐵路完工後,滿洲實力對比立即將向於露西亞有利,於日本不利一麵發展,而《日英同盟協議》之最後一條,也將在三年後到期,陛下,現在必須果斷作出決定,向露西戰宣戰”

焦躁、煩亂又像驅不散的幽靈,一股腦向明治襲來,他清楚的知道露西亞人的威脅,清楚的知道如果不能斬斷其於亞洲擴張之欲望,那麽未來的露西亞必將威脅日本之安全,維新數十年方才換取保國存種之勢,也必將功虧一簣,但……但……他不敢

天皇並不是神,天皇同樣也有恐懼,他害怕,10年前,對清宣戰時,他害怕,十年後的現在,對露西亞,這個老牌列強,他更是有著發自內心的恐懼,可所有人都在等著他最後的聖斷,這個聖斷他能夠做出嗎?

當明治在那裏陷入難以決斷的境地時,元老閣僚會議因同樣的問題又一次陷入爭論之中,在無論是元老閣僚會議已經招開了太多次,每一次都沒有能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今天桂太郎首相也得了感冒,暫且休息,他並沒有參加這次會議。正是寒冬季節,國家麵臨大事,大家的身心都負著重載,個個都像力盡神疲一般,可卻還坐在那裏各執已見的爭論著。三年的直麵露西亞威脅和半年的爭論,元老閣僚會議中的大多數人已統一了意見,隻有貴族院院長第一元老伊藤博文候爵一力反對對露西亞宣戰,麵對眾人的堅持,他側著身子眼中盡是憂慮。

“……現在談判仍然正在進行中,我們必須要等待談判結果”

外務大臣曾禰荒助聽著伊藤博文候爵的反對聲,隻是拄著下巴笑著,現在即便是作為外務大臣他也放棄了外交努力的幻想。

“伊藤院長”

伊藤博文的話音剛落,便被山縣有朋的話給打斷了。

“露國政府完全無視我方提出的協議,談判半年,我方提出的至少讓我方有吳並韓國的“絕對行動自由”,可露國仍然拒絕了,如果我們再讓步,等於把滿洲跟韓國的實際控製權完全讓給露西亞,就算是這樣,你還是要堅持已見嗎?”

山縣有朋這位長州藩武士出身的陸軍元帥用質問的口氣反問道。

“山縣元帥也許你會笑我膽小,那也沒關係”

伊藤博文並沒有因山縣的質問而激動,隻是用平靜的口吻說著。盡管露西亞占領了東北,窺伺韓國,威脅日本的利益,這種直接威脅令日本上下一直處於非常緊張的狀態,從政府到民間無不力主與俄決戰。但伊藤卻深知日本國力尚弱,軍事和國力的薄弱,他所需要的就是避免了這場冒險戰爭。

“你是軍人嘛”

伊藤博文的語氣一沉,雙手撫撐著會議桌,直視著山縣。

“不過我也跟你一樣,你的刀在腰間,我的肚子裏也有一把刀”

伊藤博文話讓山縣有朋眉一沉,卻未反駁他,而伊藤則把視線從山縣身上轉移到其它諸位元老、閣員身上。

“主張開戰的人,如果真的覺得這場戰爭有打勝可能的,現在在這裏跟我講講啊”

或許是因為有些激動的原因伊藤博文在說話時,白色的胡須輕顫著,他的右手輕擊一下桌麵,似乎做好了與他人雄辯的準備。

這位與山縣有朋一樣出生於山口縣下層士族家庭的伊藤博文對於日本的貧窮,可以說有著的切身的體會,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頂住各界的壓力,以一已之力壓製元老閣僚內部開戰決策。

“……國家財政收入,日本兩億五千萬日元,露西亞二十億日元常備軍兵力,日本二十萬人,露西亞三百萬人。僅滿洲、遠東一帶俄軍即超過的日本兵力總和,露西亞海軍實力是世界第三,擁有二十一般戰列艦,十般裝甲巡洋艦,日本的六艘戰列艦、六艘裝甲巡洋艦,即便是露西亞太平洋艦隊實力亦與日本不相上下,誰能信心十足的說一定能夠打贏露西亞”

伊藤博文在那裏用數據試圖說服這些元老閣僚,這是第幾次擺出這樣的數據,他已經記不清了,他隻是在盡著自己的努力,去說服這些人,盡管他明白這些紙麵的數據,遠不能讓他們放棄開戰的決定,但他卻隻想避免這沒有勝利可能的軍事冒險,但他卻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可能阻止這場戰爭的爆發。

“伊藤院長,如果……”

陸軍大臣兒玉源太郎直視伊藤博文反問一句。

“如果,韓國被露西亞奪走了,您知道日本會怎麽樣嗎?”

而對兒玉的反問,伊藤博文並沒有回答他,他隻是認真的看著兒玉源太郎,用一種極為誠懇的語氣問了一句。

“兒玉將軍,我希望你能誠實的告訴我,如果真的開戰的話,我們有多少打贏的可能”

伊藤博文的反問隻令會議室內的氣氛又是一緊,兒玉源太郎隻是端坐著,好一會都沒有給出回答,山縣張張嘴想要說什麽時,卻又閉上了嘴。

“能請您老實說嗎?”

伊藤博文又是一聲追問,這追問讓端坐在那沉默不語的兒玉看了一眼伊藤。

“沒有勝算”

兒玉的聲音不大,但卻足以讓所有人聽個清楚。

“有可能是兩敗俱傷,也可能有六四開的勝算”

“六四嗎?”

伊藤博文的微沉下腦袋,輕喃一聲。他知道這句話從兒玉的嘴裏說出來,就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兒玉不同於其它的人,如果真的不能避免的話,他會是伊藤心儀的前線指揮官。

“但是如果我們這兩三年就這樣滿足於現狀下去,西伯利亞鐵路的支線將越來越多,在歐洲的百萬露國正規軍,將馬上就湧到滿洲和韓國,到時候就連忙什麽戰爭跟勝算都不用談了要想贏的話,就隻有趁現在,伊藤院長”

伊藤博文的臉色一變,惶惶半晌都未在兒玉的直視下回過神來。最終元老閣僚會議還是未取得實質性的進展,隻是決定六天後,也就是二月四日,將會再一次召開決定第五次禦前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