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國事 第71章 明天……
世上是否真有巧合?
每一個人都有各自己的答案,但若是仔細研讀波斯史之後,發現真是無奇不有。19世紀末,統治波斯的卡加爾王朝,和同時期的滿清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同樣屬於異族入主文明古國。同樣都是被歐洲列強用炮艦轟開大門,同樣都失去了傳統藩屬和關鍵小島,同樣經曆過一次國內另類宗教勢力的大規模衝擊,同樣有過一次不成功的體製內變法,以革新派最後走向刑場作為結局。在20世紀初,同樣麵臨被瓜分的命運,北有沙俄,南有英國。
時局多艱,國家危亡之際,自然就要尋求出路。1905年對於波斯,清朝以至於亞洲各個希望找到一條活路的古老國家們來說都是個關鍵年份。就在這一年,日本以一介莞爾小國擊敗了當時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沙皇俄國。這對其它東方國家造成了巨大衝擊。
“立憲國擊敗專製國,憲政優於專製,立憲是強國之路”成為當時有誌人士們的共識。立憲運動在各國的聲勢一時無兩。至於滿清,已經在那場日俄大戰期間,隨著一場民族大起義,而灰飛煙滅。
“如果沒有發生起義,如果滿清同樣實行立憲,那會怎樣?”,一些流亡海外的不讚成暴力革命的人士,總喜歡研究這一經典命題。當然這都是題外話,不過堅持走這條立憲之路的波斯,到底會有怎樣的命運?
波斯能相對順利的走上立憲之路,是和當時各方麵環境氣候分不開的,在國內,一方麵,立憲派得到了英國人的支持,另一方麵,朝局剛好來到了一個分水嶺,老國王年事已高,王儲野心勃勃預備接班,王儲的最大對手是屬於守舊派的老首相,為了順利登上王位,王儲自然就和首相的對立麵---立憲派走得近了。
至於病魔纏身的老國王,也實在無心再去管朝廷上的路線紛爭,隻求能安心走完自己最後的人生,就算圓滿了。一番較量下來,最後的結局,老國王簽署完立憲法案,然後沒幾天就駕鶴西遊去了。王儲聯手國會,擊潰老首相,成功繼位。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連身在夏威夷的康有為都很高興,其更是連篇累牘報告來自波斯的立憲喜訊,目的無非一個,就是由人推己,憧憬滿清沒有滅亡的“未來”。
但現實是殘酷的,走上立憲道路的波斯,並沒有從此就過上了傳說中的幸福生活。舊的對手一去,新的問題就來。度過最初合作的蜜月期,國王與議會自然會就權力的再分配而產生矛盾。矛盾發展到最後,無非就是圖窮匕見。國王號召各地擁護王室的宗親汗王們進京勤王,國會也打出護法的旗號,征集民兵,立憲革命爆發!
幾年戰爭下來,國王戰敗,被迫退位,國會擁立未成年的太子為傀儡,實行虛君共和。期間,廢王回土庫曼斯坦老家征召同族子弟兵,妄圖再起,又被擊敗,至此卡加爾突厥勢力事實上已經從波斯出局,餘下的小國王,無非俯首國會而已。
國會獨大,進行近代化改革,應該幸福了吧?可天偏不從人願。基於民族主義立場,波斯國會天生難與英俄共事,於是引進第三方勢力,就擺上了議事日程,而在這時,中國,這個剛剛實現民族獨立的國家,因為英波石油公司歸屬問題,進入了波斯人的視野。
邀請中國人會辦協理波斯財政,並成立了以中國人為教官的新軍——財政憲兵隊,以區別於由俄國編練的哥薩克師,和英國人訓練的南波斯步兵隊。英俄都是老江湖了,哪能由著波斯人自強坐大,於是聯手幹預,雖說在中國人的強硬下,未被兩國逼走,但是卻不得不退出波斯政壇,以換取在波斯的石油利益,而小國王在兩大強國支持下親政,政局一變而為王室與國會共治的二元格局。
延至一戰,國內這團亂麻還沒有理出頭緒,的德國公使,就又跳了出來,他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波斯人由他口中得知全體德國人在德皇威廉二世的帶領下,已然集體加入了伊斯蘭教,並且願意幫助波斯人反對英俄的壓迫。如此一來,無論是出於民族宗教感情,還是現實利益,波斯國會自然而然站在德國一邊,“哈隻威廉”(朝覲者威廉)的大名傳遍了波斯大地,在所有的清真寺裏,毛拉們都在為德國的勝利祈禱。
而這一切,所換來的,卻是英俄兩國先後對波斯出兵,1914年12月,英軍通過英印邊界進入波斯,1915年年初,大批俄軍在裏海南岸的恩澤裏港登陸,並威脅德黑蘭。
當第一縷陽光照入波斯的首都德黑蘭後,盡管是清晨,可是德黑蘭在昨天一夜都未能平靜,甚至在淩晨時分還傳來了爆炸聲,是誰?是德黑蘭的守衛者,還是俄國侵略軍,對此,正忙於撤離的人們並不怎麽關心這些。
趙朋甲看看自己的手表:停在7點40分上。他抬頭瞅見大使館辦公樓走廊牆上的掛鍾,時間是7點整,那是他下令撤離德黑蘭後,公使館陸戰隊的士兵給弄停的。
他停住腳,回想起那個荒唐可笑的時刻,外交部發來的一份電報“鑒於波斯的緊張局勢,以及德黑蘭將遭受戰爭威脅,公使館應撤入由我們控製的阿巴丹地區”。
阿巴丹!
那裏有中波石油公司最大的油田,也是1907年根據同英國的諒解備忘錄中,中國所取得的“小的可憐”的確一片勢力範圍,僅隻是為了保障石油開采。在歐戰爆發後,鑒於土耳其軍隊對阿巴丹地區的威脅,在12月,一支原本準備派往增援中屬中非的海軍陸戰隊在阿巴丹地區登陸,隨後在阿拉伯河擊退了土軍的進攻。
但趙朋甲卻知道,當時之所以緊急派出軍隊,是因為英國人的出兵,為了避免英國人染指中波石油公司所屬油田,海軍才會緊急調派部隊。
從走廊上麵臨公使館廣場的那扇窗戶看去,趙朋甲看到沙赫塔已經來了。
沙赫塔是中波斯少有的留學中國的波斯軍官,他是在中國教官訓練著財政憲兵時,選派到中國學習軍事的軍官之一,當時他隻有十三歲,兩年前回國後,和同期回國的留軍官一樣在財政憲兵隊服役。
在德黑蘭,大都知道這位出身貧苦人家的少校軍官是一個親華派,就像他直到現在仍然佩帶著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的佩劍一樣,盡管在很大程度上,過去的五年間,除去保留油田之外,中國的勢力已經在某種意義退出了波斯。
疾風知勁草!
在中國有這麽一句話,也正因如此,公使館內的諸人才會對其充滿好感,在去年,當沙赫塔在上尉的軍銜上止步不前的時候,正是由公使館和中波石油公司出麵,通過一筆賄金,使其晉升為少校。
星期一的早晨,原本每個人在辦公室裏處理周末積壓的大量事務,而作為公使的馬朋甲也同樣習慣於到處溜達一圈,和人打打招呼,感受這個龐大機構的工作節奏。
不過今天早晨,因為公使館即將撤離,所以,已經沒有了積壓事務的處理,對於所有人來說,他們必須要收拾好東西,並將那些絕密報告通通焚燒,對於公使館而言,在撤退的過程中保留絕密文件,隻會添加不必要的不安全因素。
遠處大清真寺塔頂上傳來宣禮人的呼喚,幾乎湮沒在城市喧囂中,聽起來隱約飄忽。每天五次呼喚信徒做禮拜,這是第一次。不過對於沙赫塔而言,他很難保持同樣的習慣,十三歲前往中國留學軍事,二十歲回國,七年的留學生涯早已
經改變了他的習慣,更何況,他原本對宗教就不熱衷。
在公使館的入口處,看到那些穿著熟悉的中國軍裝的陸戰隊員向他敬禮時,在回禮之後,他露了笑容,在很多時候,相比於其它人,他覺得中國人反而更親近,在中國的七年留學生涯,盡管訓練艱苦,但在他看來,卻是他人生最值得回憶的記憶。
但倘若他看到鏡中自己的模樣,準會驚愕不已。那張小臉和他那些波斯戰友的臉一樣,被沙漠的炎日烤成棕褐色,看上去頗有幾分忠厚相。
隨著早晨時光的流逝,這座城市變得越發嘈雜不堪,仿佛被幾隻鯨一樣龐大的揚聲器放出的巨大聲浪吞噬了。在即將進入公使館的時候,沙赫塔眨眨眼,各種在中國的記憶不邀而至,在他腦海裏轉悠。
他記得南京的街道,以及那些麵容祥和的人們,還車流熙來攘往的街道,他同樣還記得紫金山皇家別苑秀麗的景致,甚至那裏還有他的初戀,盡管那個女人隻是一個妓女。
他又眨眨眼睛。那些不請自來的幻覺、話語和情景在他腦海中翻騰。他這麽胡思亂想,或許是因為這個在某種程度上,被他視為家的地方,即將撤離德黑蘭,而他同樣也會隨著國會、德國人一同撤出德黑蘭。
整個公使館內到處是一片繁忙的樣子,那些職員們或是在焚燒著文件,或是在整理著行李,眼前的這一幕讓沙赫塔明白,他們是真的要撤離德黑蘭,可他們為什麽撤離呢?無論是俄國人或是英國人都是中國的盟友。
這時他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軍官學校中教官曾經的話語“中國欲與各國平等相待,但耐何各國卻不欲平等相待於中國!”,或許,現在的撤離,正是這些大國間的這種矛盾。
在沙赫塔進入辦公室後,馬朋甲滿麵笑容的迎了過去,他的個頭沙赫塔矮半頭,沙赫塔是個典型的波斯人。英俊瀟灑的相貌總是使他引人注目,躲也躲不掉。他臉上最吸引人之處也許是鷹鉤鼻,也許是麵頰上兩塊輪廓清晰、方方正正的顴骨。
“沒想到,會有我們撤出德黑蘭的一天?”
在簡單的客套之後,馬朋甲自嘲的說道。
“是啊,唯一對波斯平等以待的國家,卻不得不撤出德黑蘭。”
沙赫塔的神情同樣有些感慨,在他看來,無論是英國或是俄國亦或是德國,都對波斯持有野心,也就隻有中國,或許他們對波斯有一定的興趣,但他們的興趣也僅限於石油,這時馬朋甲的目光又一次落到沙赫塔的腰間黃埔短劍上。
“我的朋友。”
這時沙赫塔用粗啞平靜的嗓音說著波斯語。
“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和我的下屬願意護送你們離開。”
沙赫塔的神情顯得極為認真,事實上,他之所以來這,也正是為了這件事。
“我想……”
躊躇著,馬朋甲說出自己的擔心。
“你的國家更需要你!畢竟現在你的國家正在……”
“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送你們一程。”
沙赫塔依然有些固執的說道。
“你們隻有十幾名士兵保護,在現在的這種情況下,誰都不能擔保你們這一路上會不會出什麽事。”
“的確。”
點頭表示讚同時,馬朋甲又不無認真的說道。
“不過,李恩福,你應該知道,在我們的政策中,我們無意幹涉波斯的事物。”
這句話,事實上是一種提醒,是在提醒著沙赫塔,中國不太可能像英國或俄國一樣,給予他太多的支持,那怕他做出了一定的付出。在的聲音落下之後,房間內久久沉默著。兩人都能聽見房間外的人們急匆匆的腳步聲。不過在說話時,馬朋甲還是習慣叫沙赫塔的中國名字。
“我在中國留學了七年。”
頷首同意時,沙赫塔卻有些認真的說道。
“我想我應該為你們做一點事情,以回報你們曾給予我的幫助?”
他的話到讓是馬朋甲咧嘴樂了起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固執。”
“因為你們是朋友!對待朋友,我們必須要有所回報。”
沙赫塔認真的說道,現在的波斯,存在著四國勢力,土耳其人、俄羅斯人、英國人,他們無法不試圖染指波斯,盡管中國在南部建石油公司,通過開采石油大發橫財,但中國人倒是文明一點,他的石油公司公買公賣,盡管他們在波斯分享著與俄國人、英國人一至的特權,但卻很少借特權保護施惡於民,“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或許就是這個道理,此舉隻讓波斯民間對中國人充滿了好感,在波斯,數以千百計的青年,無不以中國為榜樣,認為隻有通過學習中國,才能實現波斯的真正獨立。
“好吧!”
點點頭,馬朋甲有些“勉強”的同意了沙赫塔的建議,然後又接著說道。
“不過作為回報,在到達拉巴丹後,我會給你爭取一些軍械,我想你應該需要這些!”
在沙赫塔離開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在公使館的窗邊,站著兩名身穿近衛軍軍裝的軍官,
“好了,我們會再一次加強對他的考驗?”
此時軍官那張輪廓不清、繃得緊緊的臉上,一副嚴厲得恰到好處而又置身事外的表情。
“嗯,就算是吧,如果不能通過考驗的話,或許我們還要再選擇其它人,即便是有些不盡人意。”
“真不知道,”
其中的一名軍官吐了一煙霧。
“為什麽我們要這麽認真,為了一個人,竟然以公使館撤離作為代價?”
在那名軍官說話時,另一名少校軍官則思索著,臉上綻開道道橫紋,他早已養成了慣於久候的耐心,站在窗邊的他緘口不言。
“我不清楚,上尉。”
終於少校很不情願地說了一句。
“但是,考慮到我們的海外政策與英俄這樣的帝國主義者不同,所以,如此謹慎是非常有必要的,要知道,我們必須要考慮到將來,假如我們匆忙選擇一個人的話,很難保障我國在波斯的利益,未來的利益——”
“可是撤出德黑蘭,會造成我們對波斯影響力降至最底。”
上尉再也憋不住了。
“少校,我覺得,我們應該向國內提出要求。”
“提出要求?什麽樣的要求?”
上校的右眼瞼慢慢耷拉下來。
“要求國內從遠征軍抽調兩個師,隻需要兩個師,我們就可以控製能做到同俄國人、英國人一樣,對波斯分割占領!”
“不,那樣的話,我們和英國人、俄國人有什麽區別呢?要知道,我們可是同為亞洲國家,致力於亞洲國家的解放,是我們的天然義務和責任。”
在說話時,少校衝著衝上尉齜牙一樂。
“你必須要知道,有很多時候,我們必須要考慮到自己的形象,對於我們而言,我們所需要的並不是領土,同樣也不是那些該死的特權,而是一個國家,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由我們和俄國、英國分享控製的波斯,而是完全受中國影響的波斯?”
“今天,波斯;”
在沉默片刻之後,少校望著窗外說道。
“明天,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