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連翹這個半路出家的“師父”也有點驚訝。

本來嘛,老話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說得有點誇張。但像小魚這種從高處摔下閃了腰的傷,最快也得十天八天才能好,而且接下來一個月內最好都不要做太累的活。

結果,那日受傷後才過了三天,她就看到小魚精神抖擻回到了崗位上。

她還怕這姑娘是怕休息太久被人說閑話、心裏也過意不去,想要勸她,對方卻當場麵帶笑容給她表演了一回扭腰動作,輕鬆自若,全然不似作假。

餘連翹恍恍惚惚地想,大約是衛國公府底蘊足,珍藏的藥油裏麵都是上等好藥,才會好得這麽快吧。

暗中觀察的宋珩也是這麽想的,甚至想得更多。

程初芍拉著小魚去裏間解衣查驗傷情時,他正好癱在榻上發呆,身上還有點酸軟無力,聞言動作卻迅疾得很,立刻竄出外間以避嫌。

但他沒走遠,而是蹲到屏風一角,開始偷聽裏間的對話。

庫房是三嬸管著,那張媽媽定然也是三嬸的人。明知是春暉院的人過去領東西卻這般為難,看著像是三嬸的意思。可前不久三嬸才送了許多珍貴藥材過來,雖說隻是為了在祖母那兒刷個好名聲,但三嬸既然存了這種心思,應該不會主動授意底下人為難春暉院才是。

這裏頭是否另有玄機呢?

不料,他偷聽了好一會,沒聽到什麽秘辛,反倒是聽了一嘴主仆情深。正要甩甩尾巴出去轉轉,卻聽得程初芍言之鑿鑿要為他學習推拿技藝。

宋珩當時就震驚了。

他從未聽說過京城哪家貴女會主動學習這種微賤技藝!

民間向來有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現實也是如此。貧家子弟除了努力考科舉,還真沒什麽上升空間。即便是從軍,也很難出頭,戰場上刀劍無眼,更比文官官場危險百倍千倍。

在被讀書人“鄙夷”的百業中,醫者這樣懸壺濟世、妙手回春的角色地位也不高。動輒被達官貴人呼來喝去,醫好了算你走運,沒醫好就都賴你。醫館門口,來將大夫打成頭破血流的鬧事家屬可從來不少見。

就算是醫者職業生涯能達到的最高峰,進太醫院,成了一院之首,能給皇帝後妃皇子公主看病,可也不代表他們地位有多高。在那些主子貴人眼裏,太醫也就是比太監高等些的手藝人罷了,說到底還是服侍貴人的奴才。

也正是因此,尋常好人家都不會讓兒女去學醫。

男子若不能科舉,寧可學些其他養家糊口的手藝,安安分分過日子也就罷了。女子學醫就更離經叛道了,聽小婢女們議論,像餘連翹這樣特立獨行的女子,在她家附近的街坊鄰居嘴裏可沒什麽好名聲。

主動學習這些的女子,多半都是家境貧寒、又在女工等傳統女子技藝上不擅長的,才會想要另辟蹊徑。又或者是深宅大院裏的高等婢女,想要學這個,更好地服侍主子。再不然,就是秦樓楚館的風塵女子了。

總的來說,都是些世人眼中下九流的行當。

宋珩並不認同這種價值取向,也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世人看法,可他沒想到的是,程初芍居然也半點都不在意那些很可能鋪天蓋地襲來的流言蜚語。

隻是為了幫他快點康複。

那個心眼比針尖還小、會加害庶妹的嬌弱貴女能做出這種事來嗎?

宋珩堅定搖頭。

他越來越覺得,她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了。

雖然有“突逢巨變性情大改”的解釋,他也確實不了解原來的程初芍是個什麽人,但他觀察如今的程初芍兩個月有餘。憑著他敏銳的直覺和過人的偵查能力,他敢斷言,這個嘴裏總神叨叨不斷冒怪詞、對貴女標準日常愛好活動不感興趣、甚至沉迷種藥材和學推拿的小女子,絕對不是原來那個人!

可即便如此,她如今的身份依舊是國公府的大少夫人,若她主動學這些的消息傳出去,恐怕要遭受更多的有色眼光。

她,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宋珩扒著屏風,注視了裏間那個隱隱約約的瘦削身影許久,連自己方才想做什麽都忘了個幹淨。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的風寒症狀徹底好了,便將大半時間放到了外頭,時而跑去庫房偷聽管事媽媽們閑談,時而溜去三房的玉晶苑窺伺金氏。

那日張媽媽故意為難小魚她們的原因也找到了,有些可笑,卻和春意前陣子的遭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原來,那張媽媽有個閨女也在府裏做事,和被攆出去那四人已經成了好事,還珠胎暗結,本想著以此逼他求娶的。不想突然鬧出那事,愛郎被趕出國公府,更壞了名聲,找不到好差事。

張媽媽的閨女為了逐漸鼓起的肚子,還是捏著鼻子過了門,隻是日子過得很是糟糕。那男人甚至還對夏月念念不忘,夢裏有時也在喊夏月的名字。

張媽媽因此就恨上了夏月,恨烏及屋,對夏月的姐姐春意、揭發了此事害得女婿被攆的程初芍都十分厭惡。故而,她總是趁人不備就給春暉院的人穿小鞋。

宋珩很是無語,也無可奈何,隻得暗暗將此人記下,回到春暉院,依舊默默關注著程初芍的新動態。

自那日起,程初芍手裏捧讀的書除了先前那本藥典,還多了本《黃帝岐伯按摩十卷》,依舊是餘連翹那兒借的。

除研讀書籍外,她很注重實戰演練,硬是抓著小魚這個最合適的小白鼠,天天推到在榻上按來按去。

她也不光是按小魚腰上的傷處,還“順便”給她來了個全身按摩,從頭頸到肩膀、再到腰腿,都被她摸了個遍。

小魚一開始還被按得滿麵通紅,又難為情又愧不敢當,到後麵漸漸麻木了,似乎已經認命地接受了自己小白鼠的新身份,嘴角隱隱還掛上了一絲開心的微笑。

餘連翹對程初芍的學習成果還算滿意,認為她實操技藝不錯,就是記性不大好,還記不住那張人體經絡穴位圖。

程初芍為此苦惱不已,還曾對著他抱怨過那些穴位名字生僻古怪,難記得要死,哪有人真能幾天內倒背如流哦!

宋珩就默默地想,很難嗎,他這幾日也就是路過時偶爾看幾眼,現在也能背下大半了。

這女人果然不是原裝貨吧?

他隱約記得,先前曾聽說過,程初芍、程初柳這對姐妹都有才名,隻是後者光芒太耀眼,將前者遮蓋了大半罷了。

這樣的小才女腦瓜子應該不會太笨,怎麽會連區區七百二十個穴位名字都記不住?

分明也就才千把來個字,比背四書五經容易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