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因為這份幸運的垂青,我被所有宮女排擠在外,我必須要忍受她們的捉弄為難羞辱,我甚至都不敢在您跟前吐露半句。我總想著,隻要我成為了您的女人,有了名分,宮裏的人便都不敢再看低我欺負我。於是,我用了迷情香。”
“其實,那一刻我也是害怕的,我擔心您會生氣,會將我趕出去。但是,幸好我再次賭贏了,您雖然不悅,卻也沒有對我進行任何處罰。而我,就仗著是您唯一的女人,以及您給的寵愛,開始在宮裏逐漸樹立威信,逐漸不再為人魚肉。”
淩香停了下來,略微喘了口氣,見慕容墨深邃的眼眸中仿佛翻滾著黑色的雲霧般,大團大團的,以至於她完全窺視不到他內心的想法。歎了口氣,暗道竟然今天已經將話匣子打開,說了這麽多話,倒不如索性再一氣兒將想說的都說了吧。或許……或許以後想說,都是沒有機會再說的了。
“我在東宮的日子開始慢慢地變得好過起來,雖然您始終都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名分,但是宮女們卻也不敢明著在我跟前嚼舌根子。我以為我的好日子終於到了的時候,秦紫嫣卻以太子妃的身份登堂入宮了。”
“您不喜歡她,這在東宮是有目共睹的。我原本提著的一顆心,也總算是放了下來。但是,我還是不放心,太子妃那樣傾國傾城勝莫愁的一個女子,天底下哪個男子會不愛呢。您愛上她,或許也隻是早晚的事。所以,我妒忌她,我雞蛋裏挑骨頭,我故意滋生事端,目的隻不過是讓您徹底厭惡她,再也不想看見她!”
“可我到底還是失敗了。敗得一敗塗地,連翻牌的機會都沒有。您不但愛上了太子妃,給了她不亞於我並且不斷持續上漲的寵愛,甚至她還懷上了您的孩子。為什麽,為什麽上天待我如此不公?為什麽?”
淩香仰起頭,滿臉淚痕的質問道,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質問上天,還是在質問眼前的慕容墨。隻是,因為委屈因為心傷所引發的淚,並不因為自己仰著頭而倒回體內,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到最後淩香不得不低下頭來,否則的話,那些眼淚全都從眼角沿著弧度滑到耳朵裏。
“太子……”淩香淚眼朦朧地看著太子,低低地叫道:“為什麽我明明比太子妃要先得寵幸,卻始終沒有身孕,而太子妃不過初承雨露,卻就懷了孩子,為什麽?”
“我念你此刻心情難過,不計較你的失態。但是……”慕容墨頓了頓話語,看著淩香,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你應該明白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知道為什麽後來我對你,不及從前親近了嗎。因為你越來越不知進退,不通情達理。曾經讓我迷戀的天真率性,到了今天,全部變成了耍潑蠻橫歹毒。你說,這樣的你,還有哪裏值得我留戀的?”
“可太子您知道嗎,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我愛您,我想要跟您永遠在一起!”淩香聲嘶力竭地吼道。
慕容墨冷冷地搖了搖頭,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沉聲道:“你沒有資格說愛。如今,紫嫣的孩子沒了,就當是一命換一命,我們再也不相欠了。”
“不相欠了?”淩香茫然地看著慕容墨。
“是的,不相欠了。我實話告訴你吧,當年一群宮女當中,我唯獨指了你貼身服侍。那是因為你的母親是我的奶娘,為了救我而死,我答應她好好照顧你。”慕容墨狠了狠心,將當年的事實全部揭露出來。這些年來,這個秘密一直埋藏在他心中,讓他備受愧疚。
淩香搖著頭,淒然笑道:“不,不會是這樣的。太子,你怎麽可以用這麽拙劣的謊言來糊弄我呢。”
在淩香的記憶中,自己分明多年來都是一個流浪兒,同為流浪的王婆婆見她可憐,經常給她吃食,照顧她。她何時有過母親,她從未有過,她就是一個孤兒而已。有一天,王婆婆突然失蹤不見,她沒了依靠。恰好又得到消息說是東宮在招宮女,於是走投無路的她便也就跟著混了進來。
一直以來,都以為太子對自己是一見鍾情。
一個孤兒,何時被人用那般深情的眼神凝視過;
一個孤兒,何時有人誇讚過她容顏如花般美麗;
一個孤兒,何時得人如此溫柔嗬護並許諾一世?
沒有,從來都沒有。這些美好,哪怕是夢裏,都不敢宵想半分。
這一切,對於淩香來說,都宛如黃粱美夢一場,那麽夢幻,那麽讓人心生迷醉。若是可以,她情願就這樣在夢裏一直沉睡下去。永遠,永遠都不要醒。
而如今,慕容墨卻說,他對她之所以那麽與眾不同,皆因為了報恩。而今,兩不相欠。
嗬,還有什麽話,比這個理由要來得更為傷人。他就這麽想要讓她死心,想要與她劃清界限嗎?連人命,也不惜搭上了。
慕容墨一直定定地看著淩香,這個掩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困擾了自己那麽多年,而今說出來,也不知淩香是否能接受。但竟然話已經挑破,便也就顧不了那麽多了。慕容墨狠了狠心將當年隱藏的所有事實都準備全盤托出。
事實上,淩香到底是奶娘跟誰生的孩子,慕容墨並不知情。
隻知道印象中奶娘對自己特別好,貼身照顧他,宛如母親般。母妃死後,便一直是奶娘陪著他。奶娘從來都不跟慕容墨說起關於自己的任何事,但是卻總會將自己的月銀托人帶出宮外。這個秘密,直到奶娘臨死前的那一刻,才告訴慕容墨。
她說她在宮外有個孩子,她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敢跟她相認,便每日送了銀子出去托一個老婆婆幫忙照顧著她。如今她死了,那孩子也就沒人照看了。希望慕容墨能念在她盡心侍候的份上,照拂照拂她的孩子。讓她免於世間流浪,受盡苦難。
於是慕容墨便派人追尋,最後循著那個替奶娘將銀子送出去的侍衛,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淩香。在慕容墨的授意下,便故意找了個托兒引誘淩香跟一群孩子一起入宮當宮女。
初見淩香時,慕容墨的確是被驚豔到了。
眼前的女子,那麽清澈的雙眼,那麽豔麗的笑容。看起來,全然不像是個被拋棄的孤兒。他心中一動,便指了她做貼身宮女。
卻不知,這是給她的劫難的開端。
因了他當時的驚鴻一瞥,注定了她往後的心生魔念。
慕容墨看著蹲在地上抱著頭已經泣不成聲的淩香,心中一動,上前一步,張開雙手想要抱著她,卻看見淩香整個人如被電到,猛地彈跳開來,伸手指著他尖叫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這個大騙子!”
慕容墨心中泛起苦澀的笑。他的確是騙子,大騙子!
“淩香,你出宮吧。我會給你足夠多的銀兩,讓你在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開一座酒樓,讓你下半輩子無憂,此生都無憂。”慕容墨輕聲道。
“那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被我害死了,你不打算懲罰我嗎?”淩香伸出手指著自己,看著慕容墨的眼睛,笑得淒然如山林中火紅的楓葉。
慕容墨的眸子,仿佛黑曜石般幽深,牢牢鎖定著秦紫嫣,說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難過還是寬慰,他的聲音那樣幹巴巴的,在這空曠的房間裏安靜地響起。
“孩子的事情,我的確很心痛。但是,當年你母親救了我一命。我答應過她,好好照顧你的。所以……就當一命抵一命,我們從此之後兩不相欠。”這番話慕容墨說得很艱難。
淩香卻笑得更加猖狂,她坐在地上,裙擺鋪散開來,宛如一朵巨大的花朵,她仰起自己的臉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可聲音卻始終帶著無法掩藏的哭腔,“你就這麽想趕我走嗎,甚至連自己孩子的死都可以不再計較了?”
“淩香。”慕容墨有些生氣,他討厭這樣的淩香。她的眼神,那麽陌生又那麽諷刺,看著他讓他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慕容墨轉身,他不願意再呆在這個地方,更不願跟她繼續僵持下去了。可是淩香去突然起身奔跑到他身後,伸出手臂緊緊地抱著他。她抱得那麽緊那麽用力,仿佛恨不得將自己嵌進他身體裏去。她把頭靠在他背上,嗚咽著喊道:“太子,不要不要我!”
“太子,不要不要我!”
“不要不要我!”
“不要……不要……”
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越說到頭聲音越哽咽。淩香發現,慕容墨嘴裏所說的那個笑容明媚沒心沒肺的小女孩,自己是再也做不回去了,再也做不回去了。
時光打馬走過,又怎會什麽都不留下,什麽都不帶走?
她從來都是一無所有,這唯一擁有過的他,她又怎麽舍得放棄。
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拚盡全身力氣抱著他,什麽尊嚴都不要了,哭著求道:“太子,你答應過我母親的,你答應過她會好好照顧我的。隻要你讓我留下來,我會變得和從前一樣乖巧懂事,我會識時務知進退,我會努力變成你想看到的樣子。隻要是你希望我做的,我都可以去做!”
“淩香,別這樣,別這樣。”慕容墨的心口很痛,他跟淩香在一起這麽多年,沒有感情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即便是秦紫嫣進宮,即便是後來跟秦紫嫣有了感情,他也從未想過要趕她。他對她的包容,是他自己都覺得神奇的事情。可是,他沒有料到的是,女人的嫉妒心可以強烈到這種地步。
那麽小的孩子,她居然也可以狠心下得了手。那孩子不但是紫嫣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呀!她怎麽可以狠心那樣做呢,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他不會原諒她的,這一次,絕對不會!
思及到孩子,慕容墨眼眶中的晶瑩瞬間斂去,大手毫不留情地扳開淩香纏住自己腰身的雙手,邁著長步往房門口走去,聲音冷漠無比,“你準備下,三天之後,我會讓孫公公親自送你出宮。”
“太子……”淩香的雙手依然維持著擁抱慕容墨的姿勢,隻不過,擁抱的隻是虛無的空氣而已。
慕容墨沒有回頭,走得非常決絕、果斷。
門關上的那刻,淩香感覺慕容墨也把給自己的那扇門給關上了。從此之後,自己就將是他的陌生人。
陌生人。
嗬,陌生人嗬。
不一會兒,蘭兒跑了進來,她衝到淩香身邊,小心翼翼地抱住淩香不斷顫抖的身子,安慰道:“淩姑娘不要太難過,還有三天,事情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呢。”
淩香沒有說話,隻是嘴角流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意。
蘭兒有些害怕,但是卻也知道眼下不是害怕的時候,伸手將淩香扶起,道:“我們先回房吧,奴婢知道您累了,回去榻上歇歇吧!”
淩香始終沉默,任由著蘭兒帶著自己回到房裏,任由著蘭兒扶著自己躺下,任由著蘭兒為自己仔細地掖著被角。直到蘭兒開口道:“奴婢離開一下,去廚房給您看看有沒有熱湯。”
淩香突然慌亂地抓住蘭兒的手,眼裏有著哀傷而恐懼的光,她乞求道:“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我害怕,我害怕……”
淩香的神情,那麽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
蘭兒隻覺得心頭苦澀不堪,卻也知道她眼下情緒最是低落。因此,便在床榻上坐下,輕聲地安慰她道:“你放心好了,奴婢哪都不去,就坐在這裏守著你,哪都不去。”
蘭兒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淩香的肩膀,聲音放得很輕很輕,仿佛哼唱的睡眠曲般柔和,“睡吧睡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春菊一直守在秦紫嫣的床前,看著秦紫嫣那張蒼白的臉,便不由歎起氣來。心裏始終惦記著淩香會被如何處置,可是因了慕容墨的吩咐,必須對秦紫嫣寸步不離。因此,也隻得將這份好奇心壓在心裏。
這時,孫福的聲音忽然從窗外傳來,春菊看了眼睡得正熟的秦紫嫣,再也忍不住,連忙跑到門口打開門,將孫福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太子怎麽處置淩姑娘的呀?”
孫福搖了搖頭,道:“做主子的心思,哪裏是我們這些奴才所能揣度的。太子罰倒是沒有罰淩姑娘,隻說三日之後,讓我護送淩姑娘出宮。不過,我勸你一句,最好還是別在太子跟前說起淩姑娘了。”
“為什麽呀?”春菊有些不甘心地追問道。怎麽可能呢,淩香犯了這麽大的過錯,慕容墨怎麽會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放過她呢,就僅僅隻是遣她出宮而已?這麽做,對秦紫嫣豈不是很不公平?
孫福擺了擺手,一副不想再談論這件事情的表情道:“太子把我們所有人都遣退,單獨跟淩姑娘在房裏說了許久的話。然後出來後,就說三日後送淩姑娘出宮。至於他們說了些什麽,我們沒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不管是太子,還是淩姑娘,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所以,我勸你還是收收你的好奇心,盡量不要多管這些閑事。”
“怎麽會是閑事呢,這可是……”春菊還想知道得再詳細點,可是孫福的身影都早已走遠了。
春菊跺了跺腳,不高興地嘀咕道:“淩姑娘有那麽大的魅力嗎,值得太子這樣縱容她嗎?太子的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我們太子妃!”
從書房出來後,慕容墨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很擔心秦紫嫣的身體狀況,想要去看看她,可是想到自己此刻灰暗的臉色,又忍住了。秦紫嫣剛剛失去了孩子,心情想必十分低落難過,自己再這樣進去,她一定會更加覺得壓抑。因此,走了一半又折身重新倒了回去。東宮就那麽大,走走停停的,慕容墨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可以去的地方。
這個時候,他唯一想的,就是酒。
慕容墨懷裏抱著一壇珍藏多年的老酒,徑直往軒義殿走去。
慕容軒原本一直在為秦紫嫣的事情提心吊膽,她小產時他擔心她的安危,她安全後他又忍不住開始擔心她的心情。害怕她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畢竟,她對於孩子的期望,他是統統都看在眼裏的。可是卻因為兩人身份的特殊性,為了不給她帶去困擾和麻煩。所以他寧願忍受內心的折磨,也絕不踏進東宮半步。
此刻突然見慕容墨攜酒前來,心中十分意外,忙迎了上去道:“大哥怎麽突然會想到找我喝酒了?”
“喝酒好啊,一醉解千愁啊!”慕容墨笑著往慕容軒房裏走,朝一旁的小宮女道:“去,給我拿兩個大碗來,要快!”
慕容軒皺了皺眉頭,慕容墨對於喝酒,向來最是講究的,不同的酒須得配不同的酒杯,何時如此馬虎隨意過。
“太子妃的身體還好嗎?”慕容軒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又唯恐自己這句問候泄露了心中的秘密,因此又馬上接著故作分析道:“孩子怎麽可能突然就出事,應該是有人在背後下手才是。”
慕容墨冷冷地盯著慕容軒道;:“你都已經知道紫嫣的孩子出事了,那麽想必也是清楚紫嫣孩子是如何出事的。”
慕容墨的眼神仿佛帶著警告,意思就是說,你既然已經知曉了一切,那麽又何必再在我麵前旁敲側擊呢。
慕容墨並沒有懷疑慕容軒問這話的動機,他隻誤以為慕容軒聽說了所有事,也覺得他在處置淩香這件事做得有失公允。因此,一股無名火便升騰起來。將手中的酒壇蓋子拍飛,拿過宮女呈上來的大碗,給自己喝慕容軒分別倒了慢慢一大碗,酒水都從碗邊溢了出來。
慕容軒見慕容墨臉黑得跟暴風雨來臨的天空般,忍不住調侃道:“這麽好的酒,你卻如此個倒法,可真是浪費!”
“廢話怎麽那麽多,喝酒!”慕容墨端起大碗,湊過去跟慕容軒手中的大碗碰了碰,然後微微抬起頭對著碗口喝了起來。
慕容軒看著慕容墨的樣子,哪裏像是在喝酒,分明是在灌酒。心裏不由揣摩道,慕容墨這樣的失魂落魄,究竟是為了誰?他很想開口問,他實在是厭倦了這樣的猜來猜去,可是慕容墨卻不給他任何機會問這些話。
慕容墨大口大口地喝著酒,一碗見底,又重新注滿。一壇酒喝完,他醉眼朦朧地看向慕容軒,笑道:“你珍藏的好酒呢,拿出來,都拿出來!”
“大哥,你醉了。”慕容軒伸手輕輕拍了拍慕容墨的肩膀,他不願看他喝得爛醉如泥。因為秦紫嫣,可能還躺在**等著他回去,等著他的關心和懷抱。
“我就是要醉,徹底地深深地醉一次!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求一場醉,足夠忘卻一切的醉生夢死!”慕容墨抬起手,用力地拍打著桌子,忽然起身腳步踉蹌地往前走去,嘴裏念道:“你不給我加酒,那我自己去找!”
“大哥……”慕容軒趕緊將慕容墨重新拉回到座位上,歎了口氣道:“你既然這麽想醉,那麽我成全你便是。來人,去將我房間裏的十壇好酒全部搬上來。”
酒上桌,慕容墨仿佛酒蟲般,兩眼發光地撲了上去。
慕容軒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一向在自己跟前成熟穩重理智的大哥,此刻卻瘋狂到如此地步。他突然發現,自己對大哥,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慕容墨的心裏,一定藏了許多的悲傷。否則,也不會在今日情緒奔潰成這樣。
想到這,慕容軒又忍不住輕歎起氣來。
誰的心中又沒有秘密呢、沒有悲傷呢?好兄弟又如何,再貼心貼肺,也無法共享那些隱秘的情懷,一如他對她的心意,這是注定無法公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