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事情不明白,你就直接說出來吧!朕今天真的是困乏極了,困乏極了。”皇上說話間,抬起手輕輕揉著自己的眉心。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音信全無的那人,居然會在今天突然出現。更沒有想到,他如今竟然手握圖騰幫。
十年前的那一幕,陡然又穿破記憶的雲層,曆曆在目地顯現出來。
皇上隻覺得內心苦澀不堪,歉疚萬分。
因為當年那場百官聯名上書進獻讒言,請求將身為王爺的慕容玖打入天牢,幕後主使者,是他。
他深愛著秦紫嫣的娘親,卻愛而不能。不但不能得到,到了後來,即便是接近,也是難事。可是,他這個皇弟,卻總能輕而易舉地就達成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他承認,他嫉妒。所以,他一時鬼迷心竅,布下那場局。然最後那一刻,手足之情還是戰勝了內心陰暗的情緒,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讓自己的親弟弟死在自己手上。所以,他偷梁換柱,放慕容玖離開皇宮。
這一別,就是十年。
十年裏,他不是沒有試過去打聽他的去向,但全都無功而返。
時日一久,他也就漸漸地淡忘了。卻不料,今日,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好在,當年的事情慕容玖並不知內情,他看著他,就仿佛兩人之間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皇上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可內疚感,卻延綿不絕地湧現。
秦紫嫣見皇上神情之間,俱是掩不住的疲憊,本來想告退離開。可是內心的疑惑,仿佛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倘若今天不問個清楚,秦紫嫣也不知道自己會心焦成什麽樣。因此,雖然覺得在這個時候不適合問話,卻還是問道:“皇上,展姑娘雖然是扶夙國的公主,但扶夙國如今畢竟已易新主,她又心甘情願留在我國。紫嫣不明白,皇上為何不留下她?”
“難道你很希望朕留下她?”皇上似笑非笑地看向秦紫嫣,低聲道:“你可別忘了,倘若她留下來的話,那麽她就是太子側妃。你跟太子之間最近間隙頻生,在這個時候,倘若有知進退如展梓文那樣的人出現,無疑會深得太子心。”
秦紫嫣低下頭,將嘴角的苦笑掩藏住,輕聲道:“不管結局是怎樣的,這都是皇上一早就預料到的。如皇上所說,紫嫣身為太子妃,將來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後娘娘。後宮佳麗三千,紫嫣倘若沒有一點胸懷的話,那麽這宮裏隻怕就容不下我了。因此,多一個展公主,對紫嫣來說並沒有多大影響。”
“你能這樣想,是真的看透了,還是僅僅隻是在說負氣話?”皇上抬眸看了眼秦紫嫣,眸子裏有著探索的意味,但很快便笑道:“不管怎麽樣,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已經算是難得了。紫嫣,不是朕的心不向著你,而是這宮裏的路還長著,朕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紫嫣明白。”秦紫嫣埋下頭低聲道。
皇上長歎口氣,道:“有些事情,你早晚都會明白。行了,退下吧。”
“那皇上好好照顧自己,紫嫣告退。”
從乾清宮出來,秦紫嫣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頭重腳輕。春菊仿佛也察覺到了秦紫嫣對自己態度的轉變,言語不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秦紫嫣回房,給秦紫嫣倒了杯茶,便退了出去。
春菊去找秦時月,可秦時月卻遠遠地看見春菊,就抬步走了。春菊心中納悶,自然不願就這樣讓誤會繼續下去,於是抄近道攔住秦時月。
“秦公子,您為什麽要躲著春菊?”
秦時月神情如平靜的湖麵,無波無浪,淡淡地回道:“我沒有躲著你,是你自己心中有愧疚,所以才會東想西想。”
“那秦公子以為春菊心中有何愧疚,又對誰存有愧疚?”春菊仰頭看著秦時月的眼睛,追問道。
這是她第一次忘記自己的身份,以幾近平等的語氣來跟秦時月說話。她不懂,為何兩人關係明明已經有所好轉,怎麽眨眼間,就又變成了現在這樣疏離的模樣。
秦時月不答反問道:“春菊,你心裏當真就一點也不清楚嗎?”
“秦公子……”春菊低聲喚道,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委屈。
可秦時月卻置若罔聞,冷漠地道:“春菊,你跟著紫嫣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紫嫣待你如何,你心裏應該是比誰都清楚的。我念你對她忠心,待你也算不薄。可你,你怎麽能將我對你的好,變成傷害她的工具。春菊,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秦公子,你誤會春菊了。春菊對太子妃,從來都是忠心耿耿,哪裏會去傷害她。這中間一定是有什麽誤會,秦公子,您能不能跟春菊說清楚,也好讓春菊有解釋的機會。”
在秦時月麵前,春菊一直都喜歡自稱春菊,而不是奴婢。仿佛這樣,便能給予自己一些理氣,一些自信,能夠讓自己站在他麵前,而不膽怯,可以勇敢地說出自己心裏想說的話。
秦時月目光如水地看向春菊,沉聲道:“你覺得紫嫣她待你如何?我想聽真心話。”
“太子妃她待奴婢,自然是極好的。秦公子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春菊不解地看向秦時月。
秦時月勾起嘴角,略帶嘲諷地笑道:“將心比心,那你覺得你待她又如何?”
春菊見秦時月這樣問,心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般,悶得慌,不由抬高聲音道:“秦公子,是太子妃她跟你說了什麽嗎?為什麽你什麽都不問,就這樣一口咬定是我的錯呢?沒錯,太子妃的確待我很好,這些,你跟我都看得見。但,我對太子妃的好呢?你確定你能看得見?”
“春菊,我不想跟你吵。”秦時月見春菊情緒激動,背過身去,淡淡地道。
“奴婢知錯,奴婢剛才一時心急口不擇言,還請秦侍衛降罪。”春菊冷然笑著,躬身跪倒下去。
“你這是做什麽,起來吧。”秦時月回過身,看著春菊道,卻不彎腰伸出手去攙扶春菊。
而春菊,仰起臉看著秦時月,一雙如琉璃般的眼裏,盛滿了晶瑩的淚光。
秦時月的心裏,忽然就有如針刺過般的疼。
畢竟,這場詰問,錯的那個人並非春菊,而是他自己。是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出言傷了秦紫嫣。讓秦紫嫣跟春菊的關係在不知不覺當中變得疏離尷尬。而他明知自己錯了,卻沒有勇氣去承認錯誤。出於對秦紫嫣的愧疚,他遷怒於春菊,以為可以在兩者之中尋求平衡。
但錯誤,永遠都隻會是錯誤。繼續下去,隻會錯得更深。
秦時月看著春菊含淚委屈的臉,心中已然明了這個道理。
但,他還是選擇了離去。
春菊跪在地上,七月的天,地上被日頭曬得滾燙,春菊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直到秦時月的背影,徹底地消失在視線裏,春菊才起身。一行清淚,終於毫無顧忌地流下。蜿蜒而下,頓時隻覺唇齒間全是淚水的鹹味。
展梓文坐在馬車裏,看著眼前戴著麵具神情冷漠的男子,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下去,傷的那個人一定是自己。因此,巧笑倩兮道:“我叫展千含,你呢,怎麽稱呼?”
“你沒必要知道。”慕容玖掃了她一眼,有些不明白慕容墨怎麽會點頭同意這樣一樁婚事。
展梓文輕挑眉角,笑道:“我是沒必要知道,但是,我確已經知道。”
滿意地看見慕容玖臉色微變,展梓文接著道:“剛才在禦花園裏,你不是已經暴露了你自己的稱呼嗎?你問皇上是否還記得十年前的阿玖。原來,你叫阿玖呀。”
“公主應該稱我一聲幫主,而非如此。”慕容玖不悅地道。
展梓文卻偏生一點都不識趣,反而笑著將聲音抬高道:“你看起來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我喚你一聲阿玖又有何不可?難道說,你在害怕?”
“我怕什麽!”慕容玖沉聲道。
展梓文一臉歡快笑容,頜首道:“人人都說我長得十分有特色,不但有女子的清麗麵容,也有男子的不羈氣概,這也是皇上為什麽執意要將我許配給太子為妃。如今,你不讓我叫你阿玖,擺明了就是要跟我劃清界限。你這樣害怕跟我靠近,是不是因為擔心自己到時也會被我所吸引?”
“胡言亂語!”慕容玖低聲叱道。
“既然你不信我說的話,覺得不過是胡言亂語,那麽又何須介意我叫你阿玖呢?阿玖阿玖,聽著就多好聽啊!”展梓文臉上露出如孩童般天真明媚的笑顏。
慕容玖不欲搭理她,轉而看向馬夫道:“從這裏到扶夙國,需要多長時間?”
不待馬夫回答,展梓文就已經用手指卷著自己的長發,嘀咕道:“就算是上好的血汗馬,也須得晝夜不息地趕整整兩天的路。難道阿玖你以為這普通的馬,能快得過血汗馬嗎?”
“看來公主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早點回到扶夙國了。”慕容玖不滿展梓文隨意接腔,因此語氣一窒。
可孰料展梓文雖然是金枝玉葉,卻因為扶夙國隻有兩位公主,而她又跟另外一位公主不和,因而成天跟皇子公公侍衛們廝混在一起,這性格,自然也就變得有些刁鑽古怪。既能擺公主的架子,也能像個街頭小混混般徹底將臉拉下來。
別說尋常人,就連扶夙國那惡毒的皇後娘娘,想了許多各種各樣的辦法,想要陷害於她,卻也被她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給一一擊破。
此刻,見慕容玖神情已經是極度不悅,展梓文依然不慌不忙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我肚子餓了。”
“那忍著,等回到扶夙國再吃。”慕容玖語氣冰冷地道。
按理來說,這接公主回國,本來不是他的責任。隻是,扶夙國相距太遠,皇上派人過來迎接,起碼也得過個三五天。可是等三五天過後,公主跟慕容墨的婚事,隻怕就是已成定局了。慕容墨娶誰,慕容玖並不在乎。可是慕容玖不想讓秦紫嫣委屈。
雖然他跟秦紫嫣有緣無分,沒有辦法親手給秦紫嫣幸福。卻也想著,能夠在秦紫嫣通往幸福的路上,為她拔除路途的雜草,讓她走得更快更順心一些。
而展梓文,則是他必須要拔除的一棵草。
可是,這棵草,很明顯並不讓人省心。
展梓文將身子往後一仰,唉聲歎氣道:“泱泱大國,沒想到居然還刻薄我一個小女子的吃食。”
“你別在這裏玩花樣,我告訴你,我可不是你的慕公子。”慕容玖毫不留情地瞪著展梓文。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我的慕公子,你是我的阿玖啊!阿玖,我是真的餓了,你就帶我去吃點東西吧。你要是不想帶我去,覺得我是個累贅,那你托個人去給買也是好的啊。”展梓文坐起身子,看著慕容玖的雙眼水汪汪的。
她陡然轉變得如此乖巧,倒讓慕容玖怔在那裏,猜不準她心裏這會正在打什麽鬼主意。
展梓文見慕容玖沉默,隻當自己的計謀將要得逞,臉上的笑容不由越發嬌豔起來。
可下一秒,這些笑容,就像是看見陽光的夕顏花般,瞬間就枯萎下去。
慕容玖走過去不知跟車夫說了什麽,隨後回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白布包著的東西。看了眼展梓文,慕容玖將手中東西拋給了展梓文。
“什麽東西呀?”展梓文興致勃勃地打開一看,頓時臉就黑了,不滿地叫道:“我好歹也是公主,不是什麽死囚犯什麽的,可是你……你給我吃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又幹又硬的饃饃?阿玖,你別以為你是幫主,就可以這樣對我,你信不信我回扶夙國後告訴皇上,讓皇上立馬就帶兵平了你的幫!”
慕容玖不理會展梓文的抓狂,隻是輕描淡寫地道:“你要是不餓,就將它放在一邊,這個是車夫一天的夥食。你要是真餓了的話,我想你也不會去挑剔吃食的豐盛了。”
“可你這樣做,分明就是在公報私仇!”到底是公主,受了這樣的悶氣,終究還是忍受不住了,將小女孩的性子表露了出來,抬起手指向慕容玖,怒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哪裏得罪了你嗎,你為什麽就是不讓我嫁給太子?”
“你覺得你跟太子之間合適嗎?”
“當然合適。我跟他,是在宮外認識的,一見如故,把酒言歡宛如認識多年的好友般。這種默契,你能體會嗎?”
“小孩子。”慕容玖輕聲笑道。
展梓文卻不依不饒地道:“誰跟你小孩子,我都已經十七歲了,扶夙國如我這般大的女子都早已嫁人生子了。”
慕容玖一笑置之,不予作答。
馬車,已經開始走動。
展梓文掀開簾子,留戀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語氣裏不由染上繼續悲傷的味道,“阿玖,我們真的要回扶夙國了嗎?”
“嗯。”慕容玖點了點頭,看向展梓文,不知道她問出這句話,是心裏又存了怎樣的陰謀。
可出乎慕容玖意外的是,展梓文竟然眼睛一紅,眼淚就紛紛揚揚地掉落下來,雙肩劇烈地抖動著,嗚咽道:“真的就要走了嗎,可是我連他最後一麵都還沒有見著。”
“你見他的最後一次,就是最後一麵。”慕容玖從自己衣袖裏摸出一方手帕遞給展梓文,低聲道:“別哭了,他本來就不是你的良配。如果他心裏當真有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都還沒有出來見你。”
“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展梓文用力搖著頭,哭道,“我是真的喜歡他,阿玖,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他,為了他,我可以不做公主,我可以什麽身份都不要,我……”
展梓文已經說到哽咽,慕容玖的神色卻依然極淡,冷冷地道:“這個世間,每個人最愛的始終都是自己,你遲早也會明白。”
說罷,不想再繼續麵對哭哭啼啼的展梓文,慕容玖掀起車簾,彎腰鑽了出去,跟車夫坐在一起。
展梓文抽泣了會,也覺得沒意思,便就停止了哭泣,挑開車簾打量著窗外,隻見外頭的風景逐漸變得荒涼,那些繁華的街道已經消失在視野裏。想來,是慕容玖害怕她在路途中伺機逃跑,所以特地安排走這條路線的。
想到這,展梓文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阿墨,你果然沒有出現。
宣讀聖旨的禦花園裏,你沒有出現;麵具男子出來阻止宣旨,你沒有出現;就連此刻,我要被帶回扶夙國,從此之後,可能生生世世都不再見麵,你也……沒有出現。
你的心裏,就當真沒有我一點點位置嗎?
我曾經給予你的陪伴,你究竟是怎樣看待的?
車輪碾過草地,留下一排淺淡的痕跡。可慕容墨你碾過我的心頭,卻留下刻骨銘心的念想,足夠耗盡我的一生去相忘。
“阿玖……”展梓文在馬車裏輕聲問道。
慕容玖沒有出聲應答,在他看來,展梓文八成又是要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或者是要求了。
果然,馬車裏傳來展梓文低沉的聲音,“阿玖,你能讓我下馬,讓我再去看他一眼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悲傷淒涼,慕容玖險些就心軟答應了,但想起秦紫嫣,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道:“公主還是不要想太多,放寬心,一切等回到扶夙國再說吧。”
“你這樣狠心,就不怕將來也如我一般嗎?”展梓文冷笑道。
慕容玖同樣冷聲回道:“我如今,就已經是與你一般的人。”
“既是如此,那你讓馬夫走快點吧,也好讓你早點交差領賞。”
展梓文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已經平靜下來,就仿佛是在與人閑話家常般。
慕容玖也沒有多想,催促著馬夫,催動馬兒跑得更快。
身後,是夕陽西下,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