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惱怒地問經理怎麽辦,經理掩住笑,接過包子回廚房為尼爾換了一個,用隻小碟托著遞給尼爾。尼爾接過包子,認真舉著擠過人群,認真地將新包子交給蘇眉。他成了一個被人圍觀的稀罕,他的行為卻又激怒了蘇瑋。她奪過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將尼爾推出包子鋪。蘇眉跟出來,她無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喪吧。

一路上蘇瑋用英文跟尼爾吵,大概是罵尼爾的多事和當眾出醜。尼爾卻不向她道歉,還挽住蘇眉的胳膊說:“一個中國藝術家為什麽要吃帶****的頭發的東西?她是藝術家。”他說得認真嚴肅,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嚴肅認真。蘇眉很為尼爾的見義勇為而感動,她相信漢語的髒話和不髒的話在尼爾腦子裏實在還沒形成一個概念一種習慣。剛才他怎麽形容才對?怎樣用文明語言來形容這髒東西?蘇眉也不知道。然而蘇瑋還在跟尼爾賭氣,尼爾終於知道自己出了醜。他追上蘇瑋問她應該怎麽說。怎麽說,蘇瑋怎麽會知道,她隻“破怒為笑”地說尼爾“傻帽兒”。“傻帽兒”尼爾的臉不紅,還是一副坦然相兒。

蘇眉想,尼爾是多麽愛蘇瑋,而蘇瑋也希望讓蘇眉看到她對尼爾的管束能力——別看他是個老外。這種時候往往是蘇眉欣賞蘇瑋的時候,一種帶有多種滋味的欣賞。她欣賞她是個能幹的家夥,管束著尼爾就像管束著人生。然而這種時候也往往是蘇眉惆悵的時候,她日益體味到在蘇瑋的日子裏蘇眉的時代結束了,從今往後蘇瑋的一切宏偉一切瑣碎、一切歡樂一切惱怒都將與前麵那個洋人尼爾息息相關了。現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認真地擠在他們兩人中間就顯得有點多餘,雖然此刻她是畫家她是他們的東道主,尼爾為她賣了命出了醜,但她那一絲絲惆悵還是難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著那個穿著小花布鞋大哭著往汽車裏鑽的小瑋,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悵一掃而光。

她相信她們的確有過不能與人同享的幸福,她們“賣貨”、倒屎、逃出北京……那麽她們曾經息息相通,永遠的息息相通。隻有溫馨的回憶才是一切的尖刻、爭論、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悅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蘇眉接到蘇瑋一封信,晚上就夢見蘇瑋。她夢見蘇瑋在異國一片蘋果園裏頂著太陽艱辛地勞動著,她頭戴草帽臉前垂掛著半透明的白色網罩,手持一隻長把兒羽扇在奮力轟趕營營飛叫的害蟲。害蟲很密集,她的轟趕顯得吃力而無效。蘇眉不願看見眼前的蘇瑋,便躲在樹後望著她。蘇瑋因為沒看見蘇眉,勞動得很認真很專注。蘇眉卻覺得這是為了生存的勞作,一種隱藏起全部委屈為了生存的勞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邊的丈夫問她是不是做了噩夢,她不告訴他,她不屑於告訴他。她傷心地繼續大哭,一如當年在北京為小瑋的那些傷心。她哭著慶幸著,慶幸時光並沒有衝淡她和蘇瑋的愛。愛著就幸福著,這是一種疼痛的幸福,一種並不企望回報的幸福。

她想起蘇瑋去美國之前告訴過她,“因為我愛你所以必須遠離你”。一切仿佛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蘇瑋不認識尼爾呢她又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蘇瑋曾經把自己考入北京讀書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樣。”她對蘇眉說,“叫人不能不信命。”

當時蘇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進修生。

她們必然要談論響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說到該不該去響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蘇瑋問。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萬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麽樣?”

“你是真想去還是說著玩兒?”

“說說而已。”

“那倒不壞。”

“倒也不壞。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現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兒。”

“你去過了?”蘇瑋驚異起來。

“我是去過了,也不知為什麽……”

“你窮喊什麽一千年,誰知你是怎麽回事。”

蘇瑋沒跟蘇眉吵,隻顯出些一萬年也料想不到的驚異,倒讓蘇眉更加無地自容。但這無地自容是蘇眉預料之中的,既然她去過,既然她又不能瞞她。至於她為什麽單獨地、自顧自地去響勺,還跟蘇瑋說著“一千年”,她自己一萬年也說不清。或許她還記得那個清明她為她的化妝?她又記起了她克服過又恢複過的那種種的“像”。誰讓她像呢。

你去過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說一萬年就一萬年。蘇瑋把信封和兩百元兌換券偷偷塞進蘇眉的手包時肯定是這麽想的。蘇眉堅信不疑。她想,與其說那是蘇瑋的一份良心,不如說那是她對一樁事情的了結。那的確是一種了結,蘇眉怎麽也不會忘記,當她把錢送到司猗紋枕邊時司猗紋臉上那種誠惶誠恐。那是一種明悉這了結之後的誠惶誠恐。

響勺胡同還叫響勺胡同,沒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裏逃生。

沒有改過去也就用不著再改回來。

也許當年人們沒有看出響勺有什麽“封、資、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壽”,響勺就是響勺,社會不管新舊,人都得用勺,勺都得響。

眉眉逃離的是響勺,重返的也是響勺。

過去竹西作為莊坦的妻子住響勺,現在竹西作為大旗的妻子也住響勺。

竹西和大旗結婚了。

過去司猗紋為響勺唱“阿慶嫂”,如今司猗紋為響勺唱過“大快人心事”。雖然常香玉這個專為揪出那四個人而編的豫劇段子被司猗紋唱得不倫不類,她還是唱了。她總覺得這不倫不類是因為這唱裏總有點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雖然他倆的結合已經很有些時候。

誰也沒弄清竹西為什麽和大旗結婚。胡同裏許多人說結婚是這一男一女走投無路的將計就計,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們議論。羅大媽為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醫院告狀,可她終未摧毀這一既成事實的事實:司猗紋的兒媳成了她的兒媳。由此她還想到司猗紋兒媳的肚子裏還得懷上她羅大媽的孫子,北屋和南屋從此就被宋竹西這麽個女人捏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新關係。這是他媽的哪兒跟哪兒呀羅大媽憋悶得想破口大罵,罵什麽?這次她怎麽也打點不準句子。罵老還是罵少?罵司猗紋慫恿兒媳攀了高枝兒,還是罵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羅大媽掃著竹西渾圓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義,大旗聽話,現在大旗隻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嗎?多麽理想的一個屁股,生是讓那個理想給勾去了魂兒。

她把大旗轟出了家門。

大旗好轟,一轟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轟,早願意離開響勺。就是南屋她轟不走,轟不走就得在這個空前絕後的、今生來世少見的新關係下相處。誰轟誰?沒準兒南屋還要轟她呢。

司猗紋顯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結合絕不是無可奈何的將計就計。她覺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結一個給你們看。你們都目瞪口呆了,還議論嗎?就像有句話叫“窮則思變”。竹西當然不窮,或許還有點富。不然為什麽羅大媽看她臀部格外渾圓?一句話,司猗紋對竹西的婚事不願多想。寡婦再嫁沒什麽稀罕,在他倆的關係中她不是還起了幾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嗎?司猗紋隻為死去的兒子莊坦感到幾分哀傷,這像是竹西聯合起大旗對他們娘兒倆的欺負。可誰讓她派眉眉回來“偵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這時司猗紋又忘了他倆合夥對她的欺負,卻像是她欺負了他們。

隻有當司猗紋看見羅大媽那撇著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誰賠誰賺來形容莊、羅兩家更貼切。司猗紋還是覺得賺的是莊家,賠的是羅家。這倒是和羅大媽的看法不謀而合:院裏這樁事怎麽也不是莊家大姑娘嫁了羅家老鰥夫,而是莊家的寡婦嫁了羅家的小夥子。

但是賠了的羅大媽還得請賺了的司猗紋去街道學習、開會。現時司猗紋再去,得看有沒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樂,再也談不上給響勺爭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響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國老太太不也開始收到德國親眷匯來的西德馬克嗎?她又開始用這馬克挑房頂子扣新瓦,拆舊地板換新地板。

達先生那顆“汙點”倒仿佛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曆史記錄(隻可惜那汙點小了點,再大點呢……),他還被選為區政協委員,區政協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頭”的從前司家那個大宅院裏。雖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紋有關,可她住過,熟悉。

達先生的外孫女馬小思也出息成了電視台的導演,還嫁給了一個叫小華的很有來頭的小夥子。有時一輛鋥明瓦亮的小轎車專接達先生去電影資料館看內部電影,你弄不清那轎車是馬小思公公的還是馬小思從電視台弄的,導演們都會“弄”。

你不能說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羅家,羅家也自有羅家的人心大快。羅大爺、大旗、二旗雖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許還會出現點暫時的吃緊,可三旗卻成了燕京飯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雖然就是服務員,可那是燕京飯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間裏的洋煙、洋酒、洋化妝品就足以為人豔羨。連羅大媽用那東西也大手大腳起來,一次她竟把定型發霧誤認作花露水擠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據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鬆香。

當然,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紋那“唱”的捎帶腳兒。最使她大快的,還是她收回了她那帶廊子的、有著花隔扇的、進門得上五層台階的大北房。雖然羅家一時還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羅家交給司猗紋的房租就是證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個新節目——一個最具時代特征的新節目。

為了迎接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紋總要表現出點“派”。她沒有忘記羅大媽那次拒她和達先生上台階、還拿小石頭子往他們腳上扔的事,現在司猗紋用不著再拿扔小石頭子的辦法來對付羅大媽,用不著。她對待她要顯出點風度顯出點教養顯出點“派”;往人腳上扔小石頭子兒,那本身就是低下。

每逢羅大媽來交房租,司猗紋便擺出羊皮匣子列出英、法化妝品。也不必再窮窮氣氣地煨什麽小棗,燉鍋銀耳、煮幾顆桂圓,這才是一個正大光明的債主的風度、風韻、風采、風範。

羅大媽來了。羅大媽在這個節目裏也自有羅大媽的安排和鋪陳。她從來不給司猗紋大麵額的鈔票,從來不給司猗紋一張“大團結”,她從來隻給她一大卷兒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鋼兒。那些毛票油脂麻花模模糊糊,鋼兒也黑咕隆咚,叫人一看便知這是特意挑選、精心組織。羅大媽走進南屋把手中的東西往司猗紋眼前一摁,一堆破搌布樣的東西便攤在兩個女人中間。

司猗紋不瞧那堆東西,還在細吃她的蛋白煮桂圓。她希望羅大媽多坐會兒看她怎麽吃,再騰出眼神兒多看幾眼她的梳妝台。

羅大媽不四處亂看,心想你碗裏不過還是我上次見過的那幾顆“黑棗”(比黑棗大點兒也有限),那東西再有營養莫非還能代替五穀雜糧?還有你梳妝台上那點老玩意兒,指不定是幾百年前的。有工夫到俺們屋看看,雖然是三旗撿的,可也是撿外國人的,也夠你看一陣子。我是不會形容,不然用外國話給你說倆名兒,你還不蒙了。

“就您一個人在家?”

“啊,可不,寶妹還沒放學。”明知故問,司猗紋想。

“多悶得慌呢,叫我我就受不了。”

“我倒沒有您那種感覺。”司猗紋說,“一種幸福的孤獨。”

“‘咕容’著就好受呀?‘咕容’是說一個人待著不是?”電影電視羅大媽也沒少看,嗯,有這麽句話。她想。“我看也是,一個人省心。想想那些個年,這屋裏大大小小仨孩子,可真夠您受的。好在孩子們都大啦,聽說眉眉和小瑋那姐兒倆出息得都不賴哩。”

“全在小時候打下的基礎。”司猗紋說,“您記得那會兒外頭那麽亂,我就叫眉眉在家畫畫兒。”

“要不說也夠您受的。操心唄。”

“家庭熏陶。”

“準是。這陣兒眉眉準也挺忙?”

“忙。”

“還常來信?”

“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