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年以後,我還沒見過這孩子。這回還不來看看您。都到北京啦。”
“誰?”
“眉眉。”
“眉眉?來不了。莊晨前幾天來信說她在廣州呢。”司猗紋早已放下她的桂圓碗。
“喲,我當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們大旗在畫舫齋看見她啦,人家還叫大旗進去看畫,大旗沒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這事兒。錢對不對,您數好嘍。”羅大媽輕描淡寫又將話題轉到了房租上,抬起稍顯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對於羅大媽帶來的消息,司猗紋沒有當著羅大媽表現什麽(隻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畫舫齋到底打亂了她的一切計劃。慌亂之中她忘記給羅大媽開收據。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竹西和大旗又搬回響勺胡同搬進了司猗紋的西屋。他們把西屋隔成兩間,比大旗廠裏那個與人合住的單元寬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說當年他們是被轟出響勺胡同,那麽如今的歸來便是凱旋了。他們生出了兒子,兒子名叫歡子,看見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體的優良。
歡子的出現使羅大媽迅速忘記了過去,誰賠?誰賺?孫子可是羅家的——長孫。三旗眼光更遠大,他親熱地叫竹西“大嫂”,影響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們叫著品味著竹西在他們生活裏的分量,品味著一個“知識界”一個海外有親眷關係的女人的分量。他們開始覺得,大旗和竹西的結合就像是羅家全家的眼光。他們總仿佛看見遠處已有什麽東西(當然是好東西)在等待著他們全家,那東西不十分的清楚也不十分的模糊。
羅大媽不再擺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歡子籠絡在懷裏,手中拿著“魔方”“魔棍”和歡子一起研討。
竹西冷靜地領受著這一切。重返這院就是重返這院,她既不感謝司猗紋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對羅家表現出她就是羅家的人。在醫院她是大夫,回到這院裏她是寶妹和歡子的母親,大旗的妻子。至於司猗紋,她和她是同院兒。從前當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時候,她沒有忘記人們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當她懷著歡子回響勺胡同看寶妹時,胡同裏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飾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紋、羅大媽、全胡同……都一樣。她無視那些眼光,甚至略微誇張地晃**著她的大肚子,在當院給寶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現在一切更用不著了,她沒有大肚子可看了,在這院裏她又還成了原樣。腰粗了點,做一陣健美操還能做回去。
北屋願意抱著歡子高興就自管高興,歡子就是個高興。南屋對歡子沒有高興倒也合理,歡子和南屋有什麽關係?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對於西屋,竹西沒覺出它有什麽可愛,有什麽溫暖;也沒覺出有什麽不可愛不溫暖。西屋住過姑爸,竹西常覺得那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姑爸下體裏的東西和凝固在姑爸下體裏的血就像是她在什麽地方見過的文物。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西屋還住過一個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個世紀,他和她同代。為了同代的這個記憶,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願由眉眉帶領著去做早請示。即使他不到場他也是一個存在,是這間西屋的一個存在。遺憾的是他兩次住響勺,她都沒有進過他的屋子,桌子、床擺在哪兒她一無所知。她隻記得他對她有一種視而不見的眼光,但她又覺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並且一定注意得很具體。這具體才引來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棗樹下的那個用不著盼望的盼望。
她還記得他抽煙很凶,她從他跟前一過一股煙味便向她撲來。她有點願意聞,雖然她絕不是有意要聞。打掃西屋時她曾經發現屋角有兩個蒙著灰塵的煙頭,她撿起來聞聞,煙頭已不是她聞過的那種氣味,是一種黴氣。她還是把它們裝進一隻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屜的裏側。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否定她對這間屋子的感覺,原來這是一間十分親切的屋子,這屋子的親切不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間那漸漸失去彈性的感情,還使她生出一種莫名的預感:她覺得她的道路原本還是那麽長久,她很難預料在這長久的路上還會發生什麽。
這個難以預料的**鼓**著她,使她對大旗的愛撫又變得主動起來。生下歡子後她對他被動過,平淡過。大旗是無法猜透她的,正如當年莊坦從來就沒有猜透過她。大旗甚至從沒有跟她展開過一個柴米油鹽之外的話題,他本能地感覺到他和她之間不適於展開超越那些之外的話題,這本能的感覺使他無法獲得在他的年紀應該擁有的那一份放鬆。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一個層次上,共同守護著那一份平靜,那像是竹西為了平靜給大旗規定下的平靜。
有一天,竹西在屬於她的手術單上看見一個名叫葉龍北的人,他來他們醫院做闌尾切除手術。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們彼此認了出來,她想起她抽屜裏裝的煙頭就是他吸過的。她很鎮靜地望著眼前這位等著做闌尾手術的病人,像所有的醫生對待病人一樣的鎮靜。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詢問了葉龍北的病情,連病情之外的“您還好嗎”都沒問。
他是她的病人,手術時竹西卻推托有事,把手術讓給了別人。她不願意給葉龍北割闌尾,想到術前準備她尤其覺得難堪——一個她從未有過的難堪。
手術之後她去病房看葉龍北。葉龍北恢複得很快,那些年在雖城鄉下的生活反而把他的體魄鍛煉得強健起來,他有點不像“安徒生”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發不是染出來的,他的腹肌仍舊明確、結實,而許多他那個年紀的男人已經長出了“啤酒肚”。他們隨便走出病房,隨便走上門外的大陽台,像兩個老鄰居那樣聊了起來。
他們忘記在響勺胡同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然而他們的聊又證明他們是了解的,這了解甚至細致入微。竹西問了他離開響勺後的一切一切,葉龍北敘述得詳盡情願。他把他在雖城鄉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歡樂,雖然在竹西聽來,那裏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但葉龍北還是自己說自己的,他不照顧竹西的感覺,一陣陣自問自答。他問:“你知道天下什麽味兒最使人陶醉?”他答:“是新糧食、新糞。你怎麽也想不到。誰不懂這種味誰就不知道什麽叫返璞歸真。人們都想來點返璞歸真,穿條石磨藍牛仔褲,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國人到浴場去洗個一絲不掛的澡——都以為這就是返璞歸真,扯淡。”
竹西隻是聽,葉龍北隻是自問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麽也不過問。
後來葉龍北掏出煙抽起來。竹西本想說最使她陶醉的是這煙味兒,而不是新糧食新糞,但她還是勸他少抽煙。這像是沒話找話,又像是一個語重心長。
後來葉龍北告訴竹西,他用補發的工資在他勞改過的村子裏蓋了房,打算在那裏住一輩子。他的設計采用了許多現代建築的形式,房子蓋在村口一個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別墅,房間裏還裝了吸頂燈。他的房子起初在村裏惹起了麻煩,那鶴立雞群的樣式、顏色乃至吸頂燈都使村民們整天當稀罕看,窗上那過大的玻璃也經常被孩子們打碎。可是幾年之後村裏的年輕人結婚蓋房時都來參觀他的吸頂燈了,有人還開始模仿他的設計。當然,他們不可能把房子蓋成,蓋著蓋著半途而廢。“為什麽?”竹西問。“因為他們需要平頂,因為房頂要曬糧食。我那房頂不是平頂。”葉龍北答。
他說誰知他又被調了回來。現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後他還要回到他的別墅去,為了他的別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說他離退休年齡還很遠,她注意到他病曆卡上標明的年齡才五十歲。他便從五十歲岔開話題說下去,說他年齡不老資曆老,命運使他占了兩個好形容詞:知識分子、老革命。他原是誌願軍,從朝鮮戰場回國又進了大學。在誌願軍宣傳隊裏他什麽都幹過,編、導、演,畫、寫、唱。然後他又接著說他的別墅,他說他是決心要回到他那別墅的,他說:“人得脫俗。”他的精神決不被他的靈魂所欺騙,對靈魂這個東西要時刻提高警惕。現在他為什麽扔下他的別墅到這個人的旋渦裏來跑、來擠、來排隊等著割闌尾,就是因為受了靈魂的騙。可最後他卻說,城市還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撐住一個城市還得需要各式各樣的靈魂,包括他的靈魂。“沒有我的靈魂,城市還叫城市嗎?”他問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著,一種莫須有的衝動在她靈魂深處勃然而起,就為了這個身著藍白條病號服的、語言稍帶狂妄和混亂、或者還有點不能自圓其說的男人。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圓其說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圓其說呢。
她的靈魂不是也常常欺騙她的精神嗎?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靈魂嗎?她又為什麽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圓其說呢?
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圓其說,分手時她才告訴他,現在西屋的主人是她。這個消息使葉龍北啞然失笑,那笑在臉上一閃即逝。
後來一個十七八歲農村模樣的女孩子來給葉龍北送飯,葉龍北隻對竹西介紹說,她叫玉秀。竹西猜這大概是葉龍北請的小保姆。因為葉龍北仍舊是單身。
葉龍北沒有向竹西解釋玉秀的身份,他接過飯準備吃。病人吃飯總該是大夫告辭的時候,臨走她對他說,有什麽事情可以讓值班護士去叫她。然後她隨意地問了葉龍北的住址,葉龍北隻說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騎車出了醫院,很快就匯入街上的人流。她仿佛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騎慢車的願望,她卷在人流裏猛蹬,她的想像也單純多了,什麽樹葉、商店、洗澡水……她隻默念著一句話:新糧食新糞。也許就是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新糧食新糞,她不打算立刻回到響勺胡同,路過月壇公園時她下車買了一張公園的門票。
華燈初上,人並不多,她選了一張設在路口的椅子坐下來。正是初秋,空氣中彌漫著樹叢中溢出的清苦味兒,她想起她和大旗在這裏的幽會。雖然今天她坐在這裏不是為了追憶那些幽會,但是當年她的青春**仍然能使她感動。她覺得她沒有白白活過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圓其說,一切都不能自圓其說。新糧食新糞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個結實可靠。
她低頭打量這張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覺得那椅子就是病床,床頭也有一張病曆卡,病曆卡上注明她的年齡是四十歲。是“已經四十”還是“剛剛四十”?她決定讓自己剛剛四十。一個剛剛四十歲的女人為什麽躺在這張病**無病呻吟?她本來連感冒都不曾有過。她覺得待在這裏實在是荒唐。
竹西離開公園時街上人已經少多了,她把騎車速度改成她習慣的慢騎。推車進院時她看見西屋的燈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園的目的,她原是為了在那裏醞釀一個決定:在和大旗幽會過的公園裏她決定醞釀跟大旗離婚的事。
當晚,她明白無誤地把想法告訴大旗,不躲閃不內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問你一句話。”她說。
“行。”大旗說。
“你說咱們倆在一塊兒好,還是分開好?”
“你說呢?”
“我想還是分開好。”
“什麽叫分開。”
“就是離婚。”
大旗沒準備,但大旗沒有嚇一跳。他想了一會兒。
“你這是為什麽?”他問。
“咱們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麵?”
“我想你清楚。”
“我並不怎麽清楚。”
“我想這種不怎麽清楚本身就是我們不合的一個方麵,一個重要方麵。為什麽我們生活了這麽長時間還存在說不清楚。”
“我時時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沒發現你連一個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開,連個髒字都不敢對我說——我敢保證你肚子裏就有這種玩笑就有髒字你有。從前你就問過我那個字,可你說不出來,以後你就更不敢說了。”
“你為什麽願意讓我說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