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你總在揣測我喜歡怎樣卻盡可能忘掉自己的習慣,一個人失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愛好,老是揣測對方他就永遠緊張,緊張就累。再說你把我揣測來揣測去,終究也揣測不出個所以然,你永遠也揣測不對。得解脫,你還很年輕,真的你還很年輕。和我在一起你會老得快。”

大旗沒話,直出長氣。他無法指出竹西話裏的錯誤,竹西一針見血說到了他心裏。就連現在躺著出長氣他也得考慮個躺的姿勢,一個在竹西看來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勢。就這麽躺著就有點累。原來竹西的提醒是對的,原來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廠他的哥兒們當中,他才是一身輕鬆。那麽他從來沒有弄懂過他的女人,他將她擁在懷裏原來從來都是一身僵硬。他還是找到了一句這個時刻人們的習慣用語:“咱倆過去的一切又該怎麽解釋呢?”

“從前的一切什麽都是什麽都不是。”

“就沒有愛情麽?”

“有,也有別的。”

大旗不再問了,他怕竹西說出那個“別的”。他願意他們之間隻有過愛情,沒有過別的。

“歡子怎麽辦?”他問。

“這麽說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兒去?”

“等他大一點送給我母親。”

“你母親?把歡子送到外國?”

“你也可以去。你願意帶歡子一塊兒出去麽?你先突擊一段時間英語。”

“你是說讓我帶著歡子去投奔丈母娘?”

“這有什麽不好。不願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國外隨便。父親最喜愛兒子直呼其名,親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歡子的事由你想,好嗎?”

或許是大旗的“我不”說得太天真可愛了,使竹西一時忘記了她給大旗擺下的這個既嚴肅又嚇人的題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覺出了那手的蠻勁兒,就像很早以前她捏著他的手說“傻勁兒”那時候一樣的蠻。

他抽了出來,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沒再抽出手。

他僵著自己把自己投進她的懷裏。

大旗沒拾閑地好了一夜。

大旗沒拾閑地流了一夜淚。

竹西由著大旗去好。

竹西由著大旗流淚。

天快亮時竹西睡了過去。大旗一直沒睡,他一直看著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學點兒髒話說說?當她睜開眼時他問了她一句:“你到底要幹什麽啊!”

她不再嫌他不說髒字。

她說:“你知道新糧食新糞什麽味兒?”

他說:“你做的什麽夢?你可不是個鄉下人。”

竹西又睡,裝睡。

竹西和大旗平靜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廠裏那間兩家合住的單元。

竹西沒搬,她依然如故。人們對她的說法更新。

她獨守著西屋,有時候叫過寶妹幫她複習功課;有時候很晚了還一個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來得也很快,不像是與人約會也不像辦事,仿佛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時她從抽屜裏拿出那個信封,倒出煙頭看看又裝回去。

煙頭已經陳得沒味兒可聞。

羅大媽截長補短地指桑罵槐摔盆摔碗鬧一會兒,還自編一支歌謠教歡子: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專打歡子的媽。她覺得竹西與大旗的這段事,用誰賠誰賺來形容還是太輕描淡寫,這分明是對羅家家族的欺侮,是對羅家的蔑視和耍弄。然而她已無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裏再編一套罵,再讓二旗三旗給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條?已不實際。時過境遷。竹西住著西屋,就像是專替姑爸討還血債。光這,就夠人。編個歌謠讓歡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隻會當歌聽。羅大媽有時隻為大旗掉兩滴眼淚。

司猗紋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結局。她主動將竹西和大旗引進西屋就像是專等著看他倆的笑話。仿佛他們隻有住了西屋才能落個散夥。誰賠誰賺,司猗紋也覺出這四個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羅家目前這個不成體統、不成個招數的惱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謠還不頂姑爸的大黃放個屁——大黃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惱一股腦倒給南屋的司猗紋——竹西曾經是司猗紋的兒媳婦。司猗紋想,你把羞惱倒給了我才是填補了我的孤獨。孤獨有時幸福有時也有點孤獨得沒抓沒撓。現在她最盼望著羅大媽站在廊子上跳著腳地拍大腿;要麽為了慶祝這散夥你就再鹵煮一鍋雞,來頓雞腿宴。掀開鍋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紋就像當年在等是掃廁所還是被通知去居委會讀報那樣的心急火燎。她盼著羅大媽衝她迸發出羞惱,然而她沒有盼來(還不如那時候)。盼不來就是個精神上的不安寧。司猗紋從竹西的離婚事件裏,又體味到了她的無所依附無所歸屬和一絲說不清的寂寥。

為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為了解除自己那一點寂寥,她想,跟蹤一下竹西也許不壞。果然,這跟蹤一開始她便忙了起來,忙得還有點手忙腳亂。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紋差不多跟蹤了竹西所有的活動。為了能跟上騎車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竅門擠汽車,招呼“招手停”,有時甚至還躍下便道截輛“TAXI”。後來她把竹西的蹤跡歸納為兩個地方:月壇公園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樓。

司猗紋憑了自己的感覺、直覺、視覺、嗅覺,她猜到了這樓裏住著誰。要證實一下也並不難:她大大方方地來到這一帶的居委會,說她要找一位叫葉龍北的同誌,她說她來過卻忘記了樓號和房號,她請辦事員立即幫忙查找一下。

辦事員搬出居民花名冊,按姓氏翻出姓葉的一欄,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紋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紋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連她自己也大吃一驚。然而秘密已經戳穿,她的跟蹤也就意味著結束。她並不想用這個小秘密去做驚世駭俗之舉,她深知這是個平淡的結局,結局的平淡如同當年她從那所小學、那個範同誌家被解雇出來一樣的平淡。她黯然神傷,氣憤著葉龍北此時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誰會又扒車又破費地去跟蹤司猗紋呢?

竹西找葉龍北沒有花費那麽多時間,她從病曆上查到他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就問清了他的住址。仿佛她的離婚就是為了打這個電話。

那是暮春的一個晚上,她進他家時開門的便是那個送飯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著玉秀的名字,一麵驚奇著自己能把這孩子的名字記得那麽清楚。玉秀兩隻手上沾著麵,滿屋子生白菜味兒。她把竹西領進葉龍北的房間,葉龍北正埋頭在一堆稿紙裏。

她的到來使他意外。他的闌尾手術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會是作為他的主治醫生前來詢問他的健康。但他對她的來還是顯出幾分高興,現在他們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鄰居。他推開稿紙請她坐下,玉秀端來泡在玻璃杯裏的綠茶。竹西把茶杯攏在手裏,平複著稍顯緊張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沒想出一個來訪的適當理由,這使主人和客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他沒有問她是怎麽找到他家的,葉龍北不管這些。他又是連個好都不問,開口就說自己。他說他正在寫一個電視劇,雖然他從來沒寫過但是他覺得並不難。這倒是一個可以使竹西立刻放鬆的主題。她問他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他說是一個村子裏的故事。農村題材:村裏幹部為了推行火葬,規定在芒種之前死亡的村民尚允許土葬,芒種之後的死者一律火葬。若違反規定就必須把死人從土裏挖出來重新燒一回。於是一個懼怕燒的病老頭在芒種前的夜裏上了吊。

竹西覺得葉龍北的故事很有意思,還給他提供了一些吊死者的形象素材,她說她見過不少吊死的人。葉龍北在紙上記著。

一個虛構的老頭上吊,似乎把竹西和葉龍北一下子拉近了許多。為了這部電視劇的成功,她還告訴他,她認識一個電視台的青年女導演叫馬小思,說他寫好後可以由她把劇本交給馬小思。葉龍北立刻表現出竹西從未見過的高興,竹西覺得他高興得可愛,還有點天真和稚氣。相形之下她倒顯得比他老練多了。

就為了這個上吊的老頭,他們來往起來。每次玉秀都給竹西用一隻固定茶杯泡一杯綠茶。竹西很少喝,如同竹西的坐也很有分寸那樣。她顯得來去匆匆。

隻有一個晚上她坐住了。玉秀已經回自己房間睡了覺,葉龍北也為她的坐沉默著,撥弄著他的稿紙。這沉默這撥弄已經是無聲的逐客令了,但是竹西不走。

“我離婚了。”她突然對他說。

“啊?”葉龍北也奇怪也不奇怪。說他這聲“啊”是對她離婚的驚異,毋寧說是對她結婚的驚異。他認識他們同院的大旗。

“離了。我想你用不著大驚小怪,起碼你不應該。”竹西說。

一個無法繼續的談話。

葉龍北打量著對麵這位中年女人。他對她的結和離都沒有深究的,可竹西卻盼望他深究下去。為此她甚至有點找茬兒了。

“你在研究我。”她分明是故意挑動起葉龍北對她的研究,“你說,你是不是在研究我?你說。”她忽然站起來,走到葉龍北坐著的椅子跟前,眼裏燃燒著複仇的火焰。

葉龍北不知所措地躲閃著這雙要複仇的眼睛。

“你必須告訴我。”竹西說。

“告訴你什麽?”葉龍北問。

“我說過了。”竹西說著又向前走了步,她走近他的寫字台。

“這個問題……我得想想。”葉龍北也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捂住了頭,來回走著。

竹西突然從寫字台上抓起幾頁葉龍北寫滿字的稿紙,沙、沙撕碎扔掉:“我叫你想!”她說。

她激怒了葉龍北。

她要的就是這個“激怒”。

她又拿起幾張要撕,使葉龍北不得不躥到她眼前去搶救。

竹西將雙手剪背到身後,葉龍北也把手環繞向她的身後。

她到底又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如果說當年她逼近大旗是受了他身上那水味兒的**,那麽現在她挑起葉龍北的憤怒,就是為了挑起這煙味兒對她的**。

但葉龍北不是大旗,煙味兒不同於水味兒。她曾經給嬉水者添了一身的累,她相信這位抽煙者將從她身上換回一身的輕鬆。他懂“新糧食新糞”,我也是為這“新糧食新糞”而來。新糧食新糞最能令人陶醉,懂新糧食新糞才能體味人的返璞歸真。此刻她和他應該一起贏得人間那不是“扯淡”的返璞歸真。

葉龍北環抱住竹西搶奪稿紙(搶那個上吊的老頭),為了這奪(真奪)他和她離得更近,他挨住了她。為了這挨,她猛然把自己吸在了他身上,將兩條背在身後的胳膊反過來把他抱住。

他在她的臂彎裏掙紮,憤怒地掙紮。他把揚在空中的兩隻大手落在她肩上推她離開。

她把他箍得更緊,圓滑的肩膀頑強地抵抗著他那手的力量。

他還是推開了她,帶著掙脫之後的輕鬆連連後退。

她又追了上來,喘息著,臉很紅,鼻孔翕動著,頭發也蓬亂起來。當她又一次用雙臂箍住他時,她那蓬亂的頭發便開始掃他的臉、嘴、脖子……一切可以掃著的地方。

這掃,這陌生的掃使葉龍北一陣陣厭惡,他繼續努力從身上往下剝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加入這樣一場拚搏(剝),一瞬間他甚至絕望了,他覺得這是一場無法退下來的拚搏。他很想打罵懷裏這個女人,最好用一種農民打老婆的打法。他擰著身子脫下自己一隻鞋,便朝這個女人舉了起來。竹西為這隻舉起的鞋閉住眼等待著,那鞋卻從葉龍北手裏掉了下來,接著他突然把她抱住了。

她感覺到了這抱,感覺到這不再是拚搏。她撫摸起他粗糙的脊背,進而還看到了他小腹上那個三厘米的淡褐色疤痕。疤痕縫合得不算好,沒長平。她後悔自己把手術推給了別人。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發現自己在注意外科那個電話機。那電話機已十分的破舊,那話筒或許很臭。她特地用酒精棉球把話筒擦洗一遍。半天之間她替別人接了好幾個電話,最後她等來了她的等待(為擦話筒的等待)。雖然昨晚分手時他們並沒有相約用電話聯係,但竹西的直覺、感覺、聽覺、視覺和嗅覺驅使她相信他會打。

葉龍北打來了電話,約她有時間去。

葉龍北的電話把昨晚的一切都變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