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斷“有時間去”,他對她並不顯過分熱情,也懶得再跟她講他正在寫什麽。當著她,他總有一種懶散、鬆懈、無可奈何的神態。隻有當竹西把自己橫在他眼前時他才打起精神去醞釀一個出擊的計劃。

他沒有再談過人的返璞歸真,他隻願意通過她獲得愉快,愉快得淋漓盡致點兒最好。為了這淋漓的盡致,他甚至注意到電視屏幕上有一個銷售“男寶”的廣告。他順著廣告申明的地址找。他找到了,買了,用了。

對。

晚上,竹西回到響勺胡同。她剛走進她的西屋,司猗紋來了。

司猗紋從外間走到裏間,選了一張小沙發坐下吸煙。大旗這對自製沙發彈簧顯硬,她坐在上麵有種滾過來滾過去的感覺。原來她是尋找煙缸。竹西從碗櫥裏拿出一隻小碟子擺上茶幾。

竹西不知司猗紋有什麽事找她,她覺得不像是為寶妹。即使為寶妹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每次司猗紋對她談寶妹都像是沒話找話。真正要談寶妹的時候是竹西找她。

竹西讓司猗紋一個人在裏屋坐著,自己去外屋洗臉洗腳,然後光腳穿拖鞋回到裏屋坐在床邊。她盡量讓司猗紋感覺到她要睡覺。

“他現在住幾間一套的單元啦?”司猗紋往小碟子裏彈煙灰。她等著竹西吃驚地問“誰?”然後她再說“他呀”,這個談話開始才顯出奇。

竹西沒問誰。

司猗紋有點失望。

“現在正是這種人出風頭的時候,女孩子就崇拜這種人。”

“您到底想說什麽?”竹西問。

“你不是剛從甘家口回來麽。”司猗紋看著竹西兩隻白腳。

“這麽說,勞您費神了。”竹西也看自己的白腳。

“他需要你,可不會迷上你。他可不是大旗。這種男人到了這個歲數喜歡的完全是另一類。”

“您可真無聊。”

“有時候我是覺得無聊。可是你呢,歲數也不小了,完了事還得自己騎車往回跑。不無聊?”

“您想幹什麽,寶妹她奶奶?”

“正因為我當了奶奶,對人的事才知道得比你多。我是想告訴你,他那種人喜歡的是另一類。你沒見眉眉十四歲他就整天跟眉眉窮煽,讓眉眉整天神不守舍。也是對你的提醒吧——該互相照應還得互相照應,莊家還有誰?”

“我想睡覺。”竹西終於下逐客令了。

司猗紋遺憾地站起來。她本來也要站起來的,因為她的耳朵突然一陣陣奇癢。耳朵的奇癢使她覺得是西屋在作祟姑爸也許就在她的身後。她覺得竹西已經看出了她的癢勁兒,她才匆匆離開。

司猗紋走了,竹西隨手熄了燈。屋子、院子都黑漆漆的。

司猗紋回到南屋也不開燈,摸黑上了床。她回味著在西屋的那番話回味著竹西那兩隻微胖的白腳。她努力想弄清她要幹什麽,然而她弄不清。她為什麽非要弄清?

裏屋的便盆蓋子響了兩聲,寶妹下床撒了一泡尿。

司猗紋擰開台燈靠在**,從火柴盒裏捏出一根火柴開始掏耳朵。她急於要弄清應該先掏哪邊,是哪邊癢?她弄不清,那就兩邊都掏。她掏完左耳掏右耳,不時將火柴棍舉到燈下用手彈彈,但棍上什麽也沒有。沒有就算解個癢兒吧。

掏完,她掀開被子放了一個屁,聲音空洞,沒什麽味兒。她想這屁原來是用不著掀被子的。

有時候掀是一種必要。

本來我不想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我的本性是非常懶惰的。可是我沒法兒不告訴你,眉眉。我憋得特別難受告訴了你就將這本性卸在了你的身上。

如今我總是顯得很忙我也的確很忙;作畫前就得先忙一大陣:畫布,內外框,裘皮釘,調色油,鬆節油,油畫顏料(還有新出現的丙烯),有時連托人烘烤木頭宴請木工都是我。畫完之後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討會,學術交流會,單位(本畫院)還實行了一年一度的學術理論發布會。展覽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個展”啦“聯展”啦,還有人想出了個“馬拉鬆”展,就是你挨著我展,我挨著你展。這些都要和同行爭執、較量。彼此的蔑視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親密和毒惡的熱誠——還有什麽?賣畫,賣給洋人賣給通過各種渠道向我索畫的主顧——還要讀書,不讀書就無話可說就好比聽別人講話是為了自己的嘴也別閑著。我對人說我從來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麽什麽展覽的評比中獲個獎可心裏還是有點巴不得,起碼我的畫在具一定檔次的展覽中拿過銀牌使我獨自高興了好幾個小時。我不愛發言這誰都知道,可一發言我也願意讓同行說,“嗯,還有點學術價值”。

我很忙,人們都知道我忙。我為單位爭得了榮譽單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為我呼籲,要盡可能為我創造出點創作條件,包括時間在內的創作條件。生人、熟人、外人、“內人”、大人、小人男男女女他們見了我都習慣性地問“忙什麽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攪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當心身體單位可指著你哪你是單位的得分手”。這些句子似乎成了對我講話的專用語,代替了中國人最大眾化的寒暄“吃了嗎?”這使我常常覺得內疚臉紅不好意思下一萬個決心我得大做忙狀特做忙狀,我在會上說“哎呀我現在才體會到列賓一張畫為什麽畫七年”。可是我那張獲得銀牌的畫才用去我兩個小時。每當我想起這過於短暫的兩個小時我就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們自上而下對我那喋喋不休的關心。

可誰知道我整天幹什麽呢?畫家是個體勞動,回家往屋裏一鑽門上還有窺視鏡。當然我連“窺視”也用不著因為我老是在睡覺睡醒了就在**出神,再不然就照鏡子照衛生間裏的鏡子衛生間裏的鏡子最能使我放鬆因為衛生間就是個放鬆的去處,它溫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納赤身於是你的或者半的身體也落落大方起來。在這裏我落落大方地發現了我身體上許多的第一個發現:哪兒出現了第一道皺褶哪兒長了一個小痦子,哪兒幾個雀斑又明顯了哪幾個又下去了,沒了發現就撕手上的倒戧刺直到撕出鮮血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戧刺可是他不說還假裝沒看見,他反感又不說才使我恨他。我為我這懶惰有時自卑有時自憐有時又無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經八百對事業的兢兢業業一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就更無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給騙了我感到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對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無理而又無畏。

可是有一回馬小思居然告訴我她也是個懶人。她說人們把她看成忙得滿天飛其實背著人她淨睡覺。“到處都找不著你你上哪兒忙去啦?”其實她哪兒也沒去就在家躺著睡覺呢。她跟我說睡覺實在是件舒服事兒特別是在雨天。馬小思簡直不是敘述自己簡直是在抒發我的真相這使我覺得最親切的還是馬小思,因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個個別。她說自從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麽“中外合資”之後她睡得就更勤更放鬆更放心。

馬小思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臉,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悅而導致的生理現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卻不是人最真實的麵目。我相信沒有比一個人坐在馬桶上等待排泄物傾出時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沒有笑,目光顯出少有的嚴肅和專注眼裏還閃著淚花,那不顧一切的單純才是人最真實的麵目可惜這麵目很少為人所見。

我從來沒跟記者說過我業餘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睡覺,我隻說我忙。我是為了懶下去才忙起來麽?我睡覺是為了養精蓄銳殺向那醒著忙活著的一切還是我忙著其實是為了高質量的踏實的睡眠呢我站起來是為了躺下去?

我沒跟馬小思說過這些,要不是我自己有著這種難與人言的懶惰我幾乎不能相信馬小思真會那麽忙又那麽懶。在美院進修時我常被馬小思叫到她家去看錄像,的確她每次都是睡眼惺忪地接待我,我可不問她“又熬夜了吧?”我們會意地笑笑。

她與公婆合住的那個精美嚴實的四合院有汽車房、海棠樹和藤蘿,還有專人為他們剪鬆牆。這使我立刻想到她公公的身份,好像是中央哪個部的老副部長,現在做了那個部的顧問。有一次我去時正是他們家的晚飯時間馬小思一定要我吃晚飯。在飯桌上我認識了顧問他是一個黑瘦的小老頭,歇頂歇得厲害,光亮的頭顱隻被一圈柔弱稀疏的頭發圍繞著,使人想到嬰兒的頭頂初次在母親的口顯露的那一瞬間。他看著我問馬小思“這是誰?”馬小思告訴了他但是他永遠也不認識我,盡管差不多我們總在一起看錄像可他總把我看做一個新人每次還是那句話:“這是誰?”每次他都這麽問著以至於這問句不再像是問句倒像是我的別名了,我一走進他家我的名字就變成了“這是誰”。他招呼了“這是誰”,那招呼並不親切,有幾分警惕又有幾分驚懼,看著電視還不時驚懼地扭頭看我。

馬小思告訴我顧問因腦萎縮導致記憶力衰退,噢,我明白了,怨不得。家裏人他隻認識馬小思吃飯時他總是要馬小思挨在他的身邊。看錄像他總要求看一個電影,那是一部質量平平但人所共知的描寫地下工作者對敵鬥爭的老片子,影片裏有一個賣香煙的女孩子的鏡頭。謝天謝地有了錄像機才使他得以百看不厭,每次看到那個隻閃現一次的賣煙女孩時顧問就高喊“定格、定格”。久之,大家才知道他要看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中那個賣煙女孩的“定格”。馬小思滿足著顧問將那女孩長久“定”在屏幕上,但“定”過不久顧問便在沙發上睡了過去。馬小思機敏地叫醒他扶他去休息。

顧問離開了錄像機使我和馬小思才獲得了解放。馬小思有很多好看的錄像帶,按國外的等級分她哪級都有。老實說我討厭一些東西卻又忍不住要看,看完後必定一陣惡心但下次還看。我懂得顧問的“定格”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顧問姓華叫華致遠,但我並不知道這便是我婆婆初戀的情人,曆史不能假定,假如他的夫人是我外婆他不就是我的外公嗎?可曆史不能假定。華致遠還是要求“定格”,“格”定住了,他不斷看那賣煙的姑娘原來那姑娘像一個人那便是我婆婆,像我婆婆就必定也像我。我有點明白我為什麽叫“這是誰”了,也有點明白華致遠顧問看見我時那幾分警惕幾分驚懼的眼光了,原來腦子再萎縮記憶也不會完全消失,精神錯亂者不是也總有適當的記憶麽?有人告訴我在那個“十年”裏所有的精神病患者一樣地該喊誰萬歲就喊誰萬歲,該祝誰永遠健康照樣祝誰永遠健康。當我們逃出北京時火車站那個拿著泥團的女人要保護要封閉的或許是她最美好的記憶。

如此說來司猗紋對於華致遠永遠新鮮,他們的當年永遠是他們的當年。於是我也變得可疑了我變成了“這是誰?”顧問的腦萎縮卻是定了性的,馬小思說有一次他往電視台給她打電話,他撥通電話拿著話筒就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啊?”我想起了一個著名的句子:靈魂永遠**著渴望安寧,永遠勞作著尋覓休息。你怎樣才能安寧才能休息呢既然你那**和勞作是你活著的“永遠”。這句子本是個理想的境界是一個連腦萎縮也無法達到的境界,不然顧問為什麽老是饒有興趣地問著“這是誰”呢?老是渴盼那個永遠新鮮的定格那對他來說永遠是第一次的定格。

我不知我是否體味過那個境界我隻覺得我那懶惰是一種近乎惡意的對抗,我是茫然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對抗的指向;我是鬼祟的因為我不敢宣稱我的懶惰。

有一次我在七月的壩上草原試圖畫下一點什麽,但是我發現我對付不了草原。筆在紙上運動著我卻強烈地渴望著躺下去,陷進那正在運動著的草地傾聽草的尖叫。青草的確在我耳邊尖叫著我真的聽見了它們,我忽然覺得我若尖叫起來肯定蓋不過身子下邊的細草。太陽離我很近使我真正感覺到她的俯視,那才是真正的俯視就像小時候媽俯視童車裏的我那樣能叫我覺出她的氣味她的呼吸。太陽俯視我就像俯視世間萬物令我覺得我在她的視野裏不過是一個瞬間的存在,我就是一個瞬間而身體下麵的一切才是永恒。我覺得氣餒又為這氣餒感到莫名的坦然,那時我又想起了顧問,那個黑瘦的小老頭,想起他那如同在母親的腿間向世界探頭探腦的光頭,我覺得我正向著母親的腿間深深地陷下去尋找容我棲息的那片涼爽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