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家房子多的是,徐文長與歸有光二人便在包家住了下來,徐文長自來的心高氣傲,可再心高氣傲之人,在神仙麵前自然還是矮了三分。
一連十餘日,名滿天下,**不羈的大名士徐渭徐文長,在包家便如同剛剛嫁過來的小媳婦一般小心謹慎,不飲酒,不吃肉,不妄語,每日裏早睡早起,吃齋念經。
包悟來本是個讀書不成轉而修道的,聽說家裏來了兩個名滿天下的大名士,哪裏敢露頭照麵,隻恐漏了自己的底細。
那徐文長與歸有光二人卻是別有一番心思,隻道自己塵世中打滾數十年,難免沾染了諸多俗氣,因此上包仙師不肯見自己,更是越發的小心謹慎。
這一晚,徐文長與歸有光兩個,各端著一碗清水在包家後院葡萄架下賞月,隻見花影搖曳,雲破月來,徐文長喝了一口水,隻覺人間有味是清歡,這碗水的味道可是好過他所喝的千杯萬杯好酒了,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道:“小弟自有薄有文名,雖口中不說,眼裏卻不大看得上旁人,隻道這普天之下,若論才氣,除了歸兄,有誰及得小弟萬一?可偏偏這一世,科場失意,困頓無已,一個念頭憤憤不平,直到這幾日,住在包神仙家中,白日裏吃齋念經,晚上與歸兄兩個一碗清水照明月,才覺靈台澄澈,念頭廣達,回想前塵往事,當真是恍如隔世!”
歸有光點了點頭,道:“徐兄所言不錯,小弟這一生,專攻詩文,如今我大明文壇之上,處處複古,說什麽言必秦漢,其實哪裏有什麽秦漢?不過是齊梁之餘罷了!放眼文壇,也隻有文長兄可與我共語而已!”
他二人互相吹捧,自得其樂。過了半晌,不但自己說滑了嘴,便是自己也給對方吹捧的飄飄然不亦樂乎。
歸有光站起身來,將手中水一飲而盡,慨然道:“這十餘日來,小弟每日裏耳聽道家真言,觸目者俱是天機,也覺心靈澄澈,數十年來所不能解者,居然豁然開朗,深覺著書立說,便如同畫工畫人,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瘦,莫不是模仿前人,然而在旁人眼中,卻看不出相似之處,那便是因為形似而神不似的緣故了!而今人為詩為文,求跡不求心,句句字字唯以模仿為務,豈不是本末倒置嗎?”
他這一篇話,實在是字字珠璣,直指明朝文風之弊,卻不料他吟誦良久,卻不見徐文長出聲附和。
歸有光詫異之下,回頭去看,卻見徐文長雙眼望著那碗中之月,呆呆出神。
“徐兄?徐兄?”歸有光緩步過去,輕輕搖動徐文長的肩膀。
徐文長似乎毫無察覺,隻是緩緩抬頭,隻見頭頂葡萄架,老藤蔓延,遒勁有力,矯如蒼龍,半空烏雲之中,驀然轉出如磨天鏡,照在徐文長臉上,直照進徐文長的心裏。
這一刻,他空靈澄澈!這一刻,他神在而魂遊!這一刻,他平生所學所想一起湧入他的心頭,卻又如同滾湯潑雪一般在瞬間化為烏有,心底裏隻留下明明之月。
“哈哈!哈哈!”徐文長仰天大笑,手舞足蹈。
“徐兄,徐兄!”歸有光忙上前攙扶,唯恐徐文長出了什麽事。
徐文長收了笑聲道:“賢弟,直到今天,我才得以領悟如此境界!這十餘日的清修,今晚的野藤明月,你適才的金玉之言,便是我當頭之棒喝,灌頂之醍醐啊!”
他眼中放出光芒來,口中叫道:“歸兄,快拿紙筆!”
歸有光慌忙回房間內拿出筆墨紙硯,便在當院石板上鋪好。
徐文長一把推開歸有光,搶了大筆在手,蘸飽了墨,口中長嘯一聲,甩動手中大筆,在那上等宣紙上點了數十個墨點。
歸有光看的奇怪,卻見徐文長舉起手中水碗,一飲而盡,隨手一扔,將那碗遠遠扔開摔的粉碎,他這裏手中筆橫一筆豎一筆,月亮鑽進了烏雲,整個院子中漆黑一片,隻聽見徐文長不斷縱聲長嘯,手中筆刷刷落下,歸有光雖然看不清徐文長的身形,卻也感覺到他筆意縱橫。
過了好一會,徐文長終於停下了身形,整個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徐文長鼻息如牛,天空之中,雲破月來,一道月光從烏雲中透了出來,落到院子裏,照在徐文長那幅畫上。
隻見樹藤掩映間,五六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如同明珠一般,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歸有光也是書畫界的大行家,可是這般靈性天成的畫作還是頭一次見到。
徐文長哈哈一笑,朗聲吟誦道:“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說罷提起大筆,在那畫上寫了一行小字。
旁邊歸有光低聲念道:“包神仙門下走狗,青藤道人徐渭!”忍不住詫異地望了望徐文長。
“賢弟不必如此!”徐文長撚須而笑,道:“人生禍福難料,若非李春芳為難我,我何必從浙江來到京師,不到京師,如何會遇見小包先生?”
“小包先生?”歸有光一愣,便已明白徐文長說的是包大農。
本來他二人都是眼高於頂之人,雖然包大農盛情邀請他二人來家做客,可他二人心裏,卻隻將包大農當做一個附庸風雅的富家子弟罷了,心裏何時瞧得上了。
可這一刻已經不同了,雖然還沒有見過包悟來,可是徐渭歸有光二人已經完全折服了,言語間,便是對包大農也客氣了很多。
“徐兄!”歸有光眼睛裏突然有了神采,望著徐文長。
“你的意思是?”徐文長也望著歸有光,好像想說什麽話,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最後還是徐文長臉皮厚一些,一拍大腿道:“我也不瞞賢弟,我心裏想拜在包神仙門下!”
歸有光點頭如小雞啄米,連忙道:“我正有此意,隻不過你我都是俗人,不知道包神仙會不會首肯?”
徐文長嘿嘿一笑,道:“賢弟好糊塗,一來你我雖有些薄名,在那神仙眼裏,又算得上什麽?二來那包神仙何等的道行,你我捫心自問,若是蒙他不棄,收入門牆,也自覺心中有愧!”
歸有光奇道:“不知徐兄有什麽主意,可不要吞吞吐吐了,說了出來好了!”
徐文長笑道:“所謂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我看那小包先生倒是個好對付的,你我二人和我請他來吃酒,然後趁他醉了與他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為兄弟……”
聽到徐文長提到酒字,勾起了歸有光肚子裏的酒蟲,歸有光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白了一眼徐文長:“徐兄,你這主意固然不錯,可是你我二人囊中羞澀,一貧如洗,為之奈何啊?”
徐文長一臉鄙視地道:“兵者,詭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