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宅,李夫人合李員外對坐發愣。李家三夫人站在李員外身後,雖是合大家一樣板著臉,眼晴裏的快活卻好像一桶水倒進了一隻小茶碗,怎麽盛都會溢出來。
李家幾位親眷不情不願地坐在下邊,都不肯吭聲。當初他們受李崔兩家牽連,家財都被尚王搜去大半,後來李員外獻了女兒,尚王隻將李員外家的銀錢還回來,他們的錢白賠在裏頭李員外也不替他們出頭,這幾家背後沒有不抱怨李員外的。這一回李員外丟了女兒和些財物,他們都打著看笑話的主意,一個出頭的都沒有。大家都坐在廳裏吃茶,看茶碗,摸胡子,就是沒人先開口。
良久,李大少打著嗬欠走進來,吳氏跟在他身後,見廳裏眾人臉色都不大好,三姨奶奶卻笑的異樣,悄悄扯了扯李大少的衣袖。李大少搖了搖身體,把他新做的紅綢衫繡上的金線牡丹亮出來,笑道:“爹,叫我來做什麽?”
李員外搭在扶手上的手抖個不停,三夫人知機,笑道:“晴兒想是合爹娘賭氣躲起來了,你休陪你妹子淘氣,將她交出來罷。”
李大少驚道:“晴妹妹躲起來了?這是為何?”他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兒子也不曉得,李夫人哪裏還坐得住,使帕子捂著嘴哭起來,道:“我的晴兒,你合娘賭什麽氣。”
三夫人這般說話用心實是險惡,卻是引著大家朝她自家躲起來想,眼前這些人有她這句話越發不會助李家尋人,且此事傳開丟的是公公婆婆的臉,連帶自己在娘家也要受嘲笑的。吳氏看著三夫人一臉藏不住的快意,冷笑一聲走到婆婆身邊扶著她,半是勸解半是提醒:“娘,都說島上來過幾次強盜,莫不是晴妹妹被人綁了票了?她才回來一日就出了這個事,隻怕是有內鬼引的外賊,還當細細查一回。”
李夫人合李員外都聽出吳氏的言外之音。這一番話說出來,在座的幾位不幫著出主意找人都不成。
李夫人原是女兒丟了急的發昏,才會在剛才被三夫人牽著鼻子走,叫兒媳婦提醒卻是又惱又怒,她好容易打發了二夫人,豈能再把老爺推到三夫人那邊去。今日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踩三夫人一把。李夫人想定了就一邊揩淚一邊道:“還是媳婦說的在理。三妹呀,你怎麽就曉得是晴兒淘氣,這分明是有人看中我家富厚,來打劫來了。”
三夫人麵上紅一陣白一陣,偷眼看李員外微微點頭,像是讚成李夫人話,她卻不能再說什麽,隻得恨恨的看了一眼吳氏出來。
三夫人回到她院裏,跟心腹抱怨:“大少奶奶好生厲害,叫她當家,我們越發出不頭了。”
那個媳婦子笑道:“也不曉得我們大少爺前輩子積了什麽福,娶得這樣一位正經官家小姐為妻,雖是厲害些,倒是比那位崔小姐會體恤人。”
三夫人長歎道:“我也不過一說罷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過錢多些罷了,她嫁了來是商人家的媳婦,又能算什麽呢?都說晴兒精明能幹,我瞧著還不到這位主兒一半。罷了罷了,老爺的兒子也多,隻要我兩個兒平平安安長大就使得。且叫第二的幾個孩子與我兒擋災罷。你叫她們幾個放精神些,二房的孩子都與我好生照應,不許委屈他們。”
那媳婦子領命而去,過得一會滿麵慌張的跑進來,道:“不好了不好了,林家使人來問尚王合我們娘娘的下落。”
三夫人先是吃了一驚,反應過來笑了一笑道:“礙不著我什麽事,叫孩子們來吃早飯。”她雖是這樣說,把二三兩房的兒女丟在廳裏吃早飯,自家卻走到樓上從窗格裏朝前外偷看,又使人去門房打聽。
一陣吵鬧聲裏,李員外兩口子合一群人出了宅門直奔廟裏去了。媳婦子回來稟道:“林家說我們家娘娘並尚王都不見了,說是怕鬧出笑話來叫天子使節知道,叫我們家交出人來就罷了。大少爺嚷出我們大小姐也丟了,大家一齊到廟裏尋人去了。”
三夫人冷笑兩聲,道:“爛泥總是扶不上牆的。也隻有大的當他是個寶。隻他一個,替咱們家結了多少仇家?”回屋裏看著孩子們吃過早飯,又親送至學裏請先生好生守著念書,回來又約束女孩兒們不許出門。
李家早上的折騰自是瞞不過南山村眾人的眼晴。消息傳到陳家,陳大海昨夜吃得大醉還在酣睡,秋芳又是驚又是喜,守著陳大海要等他醒了把好消息告訴他自是不必提。
陳老蛟聽說,樂道:“走了幹淨。”就將此事丟開手,徑去狄家的小碼頭。陳家的船隊要跟著狄家船隊同回中國,原來打算今日出發,他做老大的自是要出麵照應。
晴姑娘被送回家,第二日早上起來就尋不見人,又聽說江玉郎合倩姑娘也不見了,如今李林兩家似沒頭的蒼蠅隻在南山村合首裏亂撞。狄希陳聽管家說完,隻問:“陳親家可曉得?”
管家回:“原是陳親家打發人說知會我們老爺的,親家老爺已是到我們小碼頭去了。”
狄希陳道:“陳家不管,我們越發隻能束手,你去合夫人說一聲,再請嚴七舅合明柏他們一齊去碼頭就是。”背著手先去小碼頭尋親家說話。
素姐曉得,皺眉想了一會,道:“畢竟不是什麽體麵的事,不許家裏人傳說議論。”紫萱夾著帳本來尋母親,正好聽見這句,在門外站了一會,待那個管家出去才進來。
紫萱實是好奇,偏又不敢開口問,素姐看出來,笑道:“你想說什麽?趁著你嫂嫂們不在跟前,快說。”
紫萱笑道:“娘,方才看嫂嫂們都去新宅了,你有話直說了呀,非要人家問。”
素姐就將晴姑娘並江玉郎小兩口都不見了,林李兩家到處尋找一一說與女兒聽,歎氣道:“這兩個人都是不安份的,走了也還罷了。若是尋回來才是麻煩。”
紫萱道:“怕是叫衛家人藏起來了。俺記得那一回去衛家耍,仿佛江玉郎就是藏在衛家的。”
素姐瞪了女兒一眼,道:“衛家本合林家是姻親,若是想瞞著林家必不會藏在衛家的。想是逃了。卻是可惜了晴姑娘,原來多討人喜歡的一個孩子。”
紫萱想到嫂嫂這幾日狠是惱她,也是歎息,道:“菩薩保佑她平平安安逃走罷,回來了李家容不下她,隻能剪了頭發做姑子去;在大海哥屋裏,又不是妻又不是妾的,一樣難過。”
素姐站起來看小露珠帶著人收拾屋子,笑道:“路原是自己選的,好不好抱怨不得別人。你還不如晴姑娘精明呢,可是要多合你嫂嫂們學著些。她們雖然不大識字,好些個事卻比你們強些。人呀,越想把自己當回事越是容易吃虧。”
屋裏的大小丫頭們都笑起來,都道:“夫人說笑話呢,怎麽我們小姐知書達禮就不如人家不識字的了?”
素姐道:“等你們嫁出去就曉得了。這會子我說什麽,你們都合紫萱似的,覺得夫人我俗氣。”
紫萱吐舌道:“俺可不敢,俺瞧嫂嫂們過得倒也快活。爭什麽惱了就翻臉,過陣子又好了。俺嫂子好生收拾了晴姐姐一回。換了俺,最多不理她,不合她來往,叫俺敲打她一個倒黴做妾的到底不大好意思。”
素姐道:“你嫂嫂心底其實極好,隻是為人直來直去,有時候不大討人喜歡。然一來合她相處容易,二來她自家也不是肯吃虧的人,晴姑娘那樣的人卻是占不到她便宜。換了你,隻怕自家悶在肚子裏要惱狠久,還要不理人家,好叫晴姑娘抱怨:我大姑子瞧不起我呢。”
小露珠笑著把紫萱扯到一邊,道:“夫人這話不公平,俺們小姐惱一陣也罷了,從小到大,幾時把心事藏在心裏過夜的?”
紫萱笑一笑將帳本抖開,道:“算帳呀。”隻看得一頁,小全哥黑著臉跑進來,道:“咱們家的船隊叫林家的船攔住了。”
素姐合紫萱都站起來問:“怎麽回事?”
小全哥皺眉道:“我們家的漁船少了一隻,租船的那家人就亂嚷起來。林家在海邊尋到一隻小船,還有一輛板車棄在離我們碼頭不遠處的礁石灘上。他們聽說我們丟了船,就說必是我們藏了他們。不叫搜船,就要稟報天使知道。”
素姐惱道:“林家是傻了麽?悄悄兒換個人做尚王,一文錢不花尚王還是他家的。嚷出來還要打點那幾個官,經了官家手就不是他林家說了算,他能打包票讓新立的尚王聽他的話。”
小全哥笑道:“就是這話,他們分明想著借這個機會把俺家打倒。爹也是這個意思,叫俺回來合娘說一聲。娘若也是這般想,俺就去把話捎給林家。”
素姐笑道:“去罷去罷,他們也是紙老虎。”
小全哥笑應著去了。素姐合紫萱候到中飯後,狄希陳合嚴七舅明柏一齊回來。小全哥卻是隔了小半個時辰再來家,一回家就笑道:“他們說不搜了,隻是要請我們的船隊留幾日再走。俺丈人也說留兩三日使得,橫豎這事合我們不相幹,倒不必過於駁了他們麵子。”
嚴七舅道:“遲幾日就遲幾日,隻要那人不在我們船上,留幾日才好顯得清白。”
狄希陳道:“這兩日風向也不大好,再留兩日也罷。隻是連累七舅趕不及回家過年了。”
明柏笑道:“俺還舍不得七舅就走,多住幾日才好。”
嚴七舅雖是歸心似箭,也隻得暫留幾日。狄家排開宴席,男人在前麵廳裏擺了兩桌,女人在八字樓下的小廳裏擺了兩桌,連陳老蛟並虞二叔、阿慧都請了來吃酒。虞二叔湊趣,請兩個小唱來唱曲兒。前麵吹啦彈唱的正熱鬧時,守門的管家進來稟報:“有位客人求見,問我們老爺可曾在成都做過知縣。”
陳老蛟隻曉得親家做過官兒,還是頭一回聽說他是成都知縣,握著酒杯愣了一會,笑道:“想來是舊朋友,倒把你家底細打聽消楚。”
狄希陳笑道:“請客人到東邊書房去。大哥二哥陪俺親家吃酒,俺去去就來。”放下筷子洗手,移步到東邊書房去。一進門,一個商人妝扮的男人笑嘻嘻道:“狄大人,可還記得下官?”
居然是明柏的父親,狄希陳有些吃驚,笑道:“林大人,怎麽是你!真真是何愁前路無知己,轉眼琉球又逢君呢。”
林大人笑道:“昨日遇見犬子,下官就猜狄大人在島上的,聽人說南山村有家姓狄,俺就曉得必是你家,都不消打聽的。”
狄希陳笑道:“林大人到琉球是做什麽來?”
林大人微紅了臉,出使琉球雖然風光,正使也隻是個七品給事中,較之從前卻是降了級,再見故人實是有些難為情。狄希陳由七品遷同知,又因為狄夫人在白衣賊亂中帶著山東縉紳獻糧有功連跳了幾級升為正四品通政使司左通政。雖然不曾到任就辭了去,然論官兒卻是比他大多了。
林大人恭敬道:“下官出使琉球,聽說狄大人在琉球居住,先來請安。”說罷端端正正行禮。狄希陳還個半禮,請他在下手坐定,笑道:“我的官兒得來全憑運氣,林大人休要這樣客氣。下官幾年不曾回中國去,不曉得中國現今怎麽樣?”
林大人笑道:“如今已是換了天子了。當今聖上乃是先帝的堂弟,年號改了喚作嘉靖。”
狄希陳讓了一回茶,歎息道:“先帝春秋正盛呢,就不曾想這樣快就……當今是幾時接的大統?”
林大人道:“我們是五月接的旨出京,聽說登基是七月?”拈著胡子尋思如何跟狄希陳開口討回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