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話裏有話,一言不發等狄希陳接招。狄希陳也在尋思:他為何要來尋這個兒子?一般兒一言不發等林大人開口。

明柏猜測來尋的必是他父親,在席間就有些坐不住,逃席到東邊書房窗外偷看。那坐在下手、摸胡子微笑的正是他爹。明柏站在窗邊百感交集,一隻腳踏在門邊,卻是不曉得進好,還是退好。正猶豫間,小全哥將手搭在他背後拉他進二門,問他:“你合你爹已見過了?”

明柏點點頭,兩隻手在衣袖內捏成拳頭,雖然沒有風,衣袖卻微微發抖。

小全哥見他這般,卻是不忍再問,喊住一個丫頭道:“叫大小姐出來,就說俺在客院廳裏等她說話。”扯著明柏的袖子拉他回客院廳裏坐。

紫萱過來,小全哥就道:“明柏哥的爹爹尋來了。爹爹在前麵陪他說話呢。”

紫萱挑眉想說話,看明柏哥的臉色,就掩了口低頭問丫頭要茶。

明柏道:“俺隻說不理他也罷了,就不曾想他還問到狄家來。”

紫萱取了熱茶遞與明柏,輕聲安慰他道:“你願意怎麽樣都使得,俺聽你的。俺家也不強你。”她抬頭看向哥哥,滿麵央求之色。

小全哥將手輕輕擱在妹子肩上,笑道:“明柏哥,你願意就使得。”

明柏雙手握著茶碗,將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站起來道:“從前九叔合三舅勸我不必回林家,俺隻說父子天性,就是不為俺自己,為著俺娘也要……可是俺爹他……他合人說俺娘是他使女。”明柏的臉漲得通紅,牙齒咬得嘎嘎作響,一雙手緊緊捏成拳,青筋暴起。

紫萱頭一回聽說,氣得滿麵通紅。明明是停妻再娶,卻將下堂的糟糠妻說成是使喚丫頭。那明柏哥豈不是成了合奴仆差不多的婢生子?為著功名富貴這樣糟蹋自己的長子嫡孫,這位公公真是不要臉。她走到明柏身邊牽動他的衣袖,待想勸,到底不好說未來公公的不是,卻是愣在那裏。

明柏握住紫萱的手,衝她慘然一笑道:“我自去合我爹說。”

小全哥回想那一年接了他回來,爹娘尋人情替明柏哥置下一份小產業,又替他落籍,想來就是防著今日。“你若不想理他,”小全哥悶悶的說:“隻記著,你自姓嚴不姓林。”

明柏摸了摸手肘上套著的金鐲子,點點頭鬆開紫萱的手,道:“你們都回席上去罷,俺去合林大人說知。”理了理長衫大步出門。

紫萱倒向椅子,問哥哥:“明柏哥若是……認了親爹爹,他家還肯不肯合我家結親?”

小全哥愣了一會,道:“你們情投意合,又有兩家長輩訂下婚約,豈是他們能拆得散的!紫萱,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哥哥就是拚了命也不叫你吃虧。”

紫萱搖頭道:“哥哥,你說那位林大人來俺家討人,圖的是什麽?他不是有兒子了麽。隻怕他是為著俺師叔。”

若是幹係著那位主兒,千裏迢迢尋來為的是升官發財,倒像是林大人的性子。若是這麽著,隻憑著他是紫萱的公公就能掀起風浪來。小全哥沉思許久,道:“妹子,若是那樣,明柏哥還有重認父親的心思,俺們勸他罷手也就是了。”

“那俺不要嫁明柏哥。”紫萱咬著嘴唇道:“不能為著俺一個人,拖累狄家。”她握著拳頭,將拳頭高高揚起又輕輕放下,道:“哥哥,明柏哥的事俺們還是合娘說呀。”

小全哥原有此意,就喊人請母親來。明柏的親爹到了琉球,昨日在那霸欲認兒子不成,今日又尋至狄家來,素姐聽說,良久不語。

看兩個孩子一臉的擔憂,她才笑道:“你們兩個卻是關心則亂,明柏昨日不肯認,難道今日就肯認了?都吃酒去。”揚手在兒子後背拍了一下,道:“你還不回席上去?一家子連個主人都沒有,叫客人怎麽吃得下?”打發走了兒子,一轉身見女兒縮在窗邊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可憐她,問:“你怕什麽?”

紫萱把她的猜測說出來,慢慢道:“咱們為什麽避到琉球來?若是叫林大人曉得這條捷徑,他豈有不走的?”

素姐微笑道:“你林世伯隻怕不曉得這個緣故。咱們狄家擺明了不趟那個混水,連中國都不回去。你爹說了,曉得這個事的人都明白咱們家的意思。就是當今,又何嚐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既如此,就是有人想借俺家做幌子,他也要打得出去才使得。”

紫萱點點頭,道:“俺還有些怕。到底是俺惹的禍,不能拖累全家人。”

素姐摸摸女兒的頭發,笑道:“不怕,天塌下來有爹娘,有哥哥替你頂。”拉著一臉不安的女兒自去吃酒不提。

且說廳裏,林大人看狄大人慢吞吞吃茶卻連句客氣話說不說,他的膽氣就先弱了,笑道:“小犬蒙狄大人照應多年,卻是大恩不言謝,下官替他母親做個揖罷。”站起來要行禮。

狄希陳坐在椅上屁股都不曾挪一下,笑嘻嘻道:“下官拾了你的兒子不假,不是在成都就還給你了。哪裏來的照應多年?”

林大人厚著臉皮道:“小犬在那霸開個鋪子,聽說合貴千金有婚約……”

狄希陳冷笑道:“小女許的是嚴家公子。林大人休要胡說。我狄家女不會許給別家的。”站起來摔茶碗,厲聲道:“送客!”

昔日的下屬靠著娘子獻糧升上高官,林大人心裏原就不伏氣。何況狄家必是犯了什麽事才在中國存身不牢,才要躲在這個琉球過日子。自己代天子出使,就是琉球的中山王見到他也要恭敬客氣。狄希陳一個逃亡在外的官兒居然還敢不把他放在眼裏。林大人實是惱了,拍案道:“狄希陳,你什麽意思?我林家的兒子,就是死了,也是姓林!”

狄希陳冷笑道:“真是有趣,林家的兒子到狄家來要?滾!”

“你你……”就是在內相跟前也不曾叫他這樣沒臉,林大人氣的說不出話來,指著狄希陳還要說話,門外已是閃出幾個膀大腰圓的管家,齊齊上前請他出去。

明柏轉過側門,正好瞧見他的父親被幾個管家圍在中間請出大門,他喘了幾口粗氣,等前門關上了,提起長衫跑到東廂書房,卻隻說得“姨父”兩個字,別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狄希陳展過衣袖重又坐下,對明柏笑笑,問:“你都看見了?”

明柏羞愧的點頭。狄希陳站起來在窗前走了幾步,道:“當初問你肯不肯改姓時,都合你說明白了。然父子天性,原是快刀也害不斷的,你若想回頭認祖歸宗也使得,隻是為保我狄家平安,你隻能離了琉球再去認。去罷,想好了再來見我。”

明柏搖頭道:“姨父,將妻做婢的男人又算是什麽?停妻再娶的丈夫算什麽?將嫡為庶的父親又算是什麽?俺認了這個爹爹就是承認俺娘連妾都算不上……”明柏滿麵通紅的大聲道:“俺不要認他!俺自去合他說。”

狄希陳道:“你既然不認,巴巴的去尋他說什麽?隻不理他罷了。若是在中國,或者打官司麻煩些個。在琉球,不理他就是。”

明柏兩隻眼睛變得通紅,兩隻手捏著衣袖點點頭,一聲不吭轉向內宅去了。

狄希陳看著這個孩子高瘦的背影消失在八字樓的門洞裏,歎了一口氣,吩咐早候在一邊的來福:“帳房裏支二百兩銀子,去打聽林大人走了誰的門路來封王的,同來的內相是哪個,若是能打聽出林家的底細就更好了。”

來福曉得關係重大,先挑了兩個人遠遠跟著林大人,再去帳房子支過二百兩銀,帶著幾個得力的人速去那霸打聽。到晚回來,狄家酒席已散,主賓都醉倒,連陳老蛟都在狄家客院歇下。來福到二門央婆子傳話,卻是素姐帶著紫萱出來見他。

狄家老爺夫人都是一般兒主事,合誰說都使得。來福就道:“小人花銀子買通了同來的內相管家錢真多,他說林大人死了嫡子,恰巧遇見流落在外的婢生兒子,起了心思要尋回去。小的許了他一百兩銀,他說林大人與同來的幾個官兒都不大合得來,誰也不會管他閑事,他們大人至要緊是帶來的貨物都要賣得掉。小人問過都是交與陳家發賣。這事越發不必擔心了。”

紫萱聽得“婢生”兩個字,眉頭絞的緊緊的,問:“真是因為他現在無兒才要尋俺明柏哥回去?”

來福答道:“錢真多說林大人是對他們大人這樣說的。小的為求保險,叫他們幾個拉著林大人的幾個管家去吃酒去了,想必吃一晚上酒必能套出真話來。”

素姐道:“他是怎麽謀的這個差使?靠山是誰?”

來福想了想道:“是林夫人的一位族兄走的楊大人門路,聽說很花了些銀子,所以這一回幾個官兒裏,就數他捎的貨物最多。如今天朝已是換了新帝,都說那位楊大人風光不了多久了。”

至要緊是換了新帝,素姐合紫萱相對看了一眼,都鬆了一口氣,打發來福下去歇息。紫萱想到師叔待她也算是疼愛,就有些傷心,道:“俺師叔必定傷心死了。”

素姐歎息道:“世事無常,就是貴如天子,也是要受拘束的。你師叔的公子,偏又是個不肯受拘束的人,做出這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來也是為著心裏不好受,倒是去了一了百了的好。”

母親合爹爹談起皇帝來一不敬二不怕,就像管家娘子們說村裏誰家漢子又打老婆了一樣不當回事。他們怎麽能這樣大膽?

紫萱雖是鬆了一口氣,卻是積了許多疑慮在心頭,悶悶的應了一聲是,不敢接口議論天子家事。

素姐看女兒愣愣的,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必你師叔發動,張太後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俺們再等一二年就回鄉去瞧瞧,說起來,真是有些想念我們小花園的那池泉水呢。”

紫萱強打精神,附合道:“琉球什麽都好,隻是用水艱難,俺們家的甘蔗都長的不大好,真是可惜了。其實俺到覺得琉球比濟南呆著舒服。隻是親戚們都不在一處,到底不熱鬧。”

素姐笑道:“你大伯二伯這不是搬了來?他們前日還合你爹商量呢,狄家原來就是在海上討海活的,琉球到底比南洋離中國近又比台灣是非少,就在這裏落腳。”

紫萱低著頭笑道:“從前大伯合二伯都說死不離故土的,才過得一兩年,就改了主意,枉費爹娘從前那樣勸說。”

素姐也是好笑,合女兒在院中分了手,看兩個媳婦子接著她進了後院,才搭著小露珠的手上台階進正房,站在廊下吩咐春梅合守門的媳婦子去各處察看。

狄希陳在臥房點著兩個燈,煮著一壺濃茶,見素姐進來忙將茶碗送上去,笑問:“娘子大人,可有好消息。”

素姐道:“林大人合你說的多是實話。隻是他那位夫人與他生的兒子沒了。想必是怕沒兒子送終,見到明柏才起意要認他回去,並不是曉得我們家合正德皇帝的關係。”素姐吃了幾口茶,越想越是不伏氣,冷笑道:“婢生子,我呸,認回去他又有了兒,他夫人又不惱他,倒打的好算盤。”

狄希陳道:“就是不納妾,將來隻有明柏這一個兒子,林家族長從前可是默認了林大人別娶富家女兒,還幫著哄了明柏母親好幾年!這樣貪權愛富的人家豈能輕易叫明柏頂他爹的門戶?必要在族裏尋個人過繼。好好的人不做跟他回去做半個奴才,明柏算什麽,我們紫萱嫁給他又算什麽?是以我一口回絕了林大人。萬一明柏還想認,也由他,隻是咱們女兒不能嫁。”

素姐笑著替狄希陳倒了一杯茶,送至他唇邊,勸道:“你消消氣,我們女兒不傻,明柏也不傻。”

狄希陳看了一眼素姐,道:“你從不出門,不曉得這個時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歎息道:“根深蒂固!越是老實人越信這個!明柏的心腸比小全哥還軟些。怕隻怕世人拿禮教的大帽子壓他,他就從了。早曉得林大人會來,倒不如早幾日把嚴七舅那個老封建送走。”

素姐笑道:“不怕,嚴七舅要是聽說林大人合人說明柏是婢生子,生吃了林大人的心都有,豈有叫明柏回頭的道理?那日他當著我們麵想勸明柏回家認爹,明柏拿林大人有嫡子來堵他的嘴。我就留神瞧他神情,甚是尷尬呢。若要認明柏是嫡子,他就要出頭替他姐姐討公道。你說他要是能出頭會等到今日?”

“民不與官鬥……小民不敢與官鬥呀。”狄希陳搖頭歎息良久,苦笑道:“咱們當年為的什麽要做官?嚴家若是有出頭的本事,林大人豈敢停妻再娶,明是欺嚴家無人呢。再者說,到底是明柏的生父,咱們也不好做的過份。且見招拆招罷。”

“阿彌陀佛,”素姐突然念起佛來,笑道:“幸虧江玉郎逃了。不然還真是個麻煩事。這會子到林家頭痛了。這幾個官兒想必已是忙開了,正到處查問世子的真假吧?”

狄希陳想了想,笑道:“那是自然。尚家或者還能出頭也說不定,不過我倒情願是林家當權。他們到底還是中國人,若是這小小彈丸之地盡著華服說漢語,過得幾十年安知不是琉球府?過得幾百年當知不是琉球縣?”

素姐回身躺在搖椅上,閉目笑道:“不如你搶了這個中山王叫兒子做呀,親家巴不得叫你兒子稱王。”

狄希陳大樂道:“你又來哄我了。才說的中國人都喜歡講君臣父子那套,你見過幾個造反的不想招安?那個大海盜汪直,稱了王還想投誠做明朝的官兒呢。論時間倒是合咱們隔的不遠,還有幾十年?”

素姐搖頭道:“我哪記得,不曉得這個汪直,跟眼前的汪家有沒有幹係。我隻記得汪直也是稱王了的,不過好像在日本,並不在琉球。”她睜開眼睛看見狄希陳的胡子離她隻有一寸來遠,一把攥住了笑問:“你想幹什麽?”

“我是想說,這種指點江山的感覺,倒是不錯。”狄希陳笑著把素姐拉起來,道:“小心些,好容易養這麽長,你輕點,這年頭沒胡子的都叫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