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飯後,董姨娘從陳宅過來,特意悄悄兒尋著陳緋說:“侄少爺昨日傍晚酒醉,也不聽勸,帶著他的人出海尋人去了。”

陳緋急道:“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利索,這可怎麽好?”急切間顧不得再合董姨娘說閑話,打發個丫頭帶她去父親宿處,就回家尋小全哥,說:“大海去尋晴姐姐,他身上還有傷呢。”

小全哥也皺眉,道:“他也性急了些個,這樣亂撞怎麽尋得到人?”抬腿走了幾步,在門邊停下,笑道:“我不是傻了麽,我們這樣去尋,不是合他一樣麽?阿緋,你爹爹可曉得?”

陳緋搖搖頭道:“我不曉得,隻聽說大海哥出海了就來尋你拿主意。”

小全哥抓了抓頭發,笑道:“這是陳家的家務事呢,丈人不說話俺們不好做什麽。俺們到底不姓陳,大海哥才姓陳。”

陳緋原是滿懷希望等丈夫陪她去尋人的,聽小全哥這樣說卻是愣住了,難道女孩兒嫁了就不好再管娘家事?她兩隻杏眼瞪的溜圓,肉乎乎的臉上露出又不伏氣又疑惑的神情來。

小全哥將她抱在懷裏,兩隻胳膊緊了緊,笑道:“你去尋紫萱她們說說話兒,俺今日要合虞二叔還有阿慧兄弟去船隊查查可有夾帶。有事叫人那裏尋我去。”又在陳緋麵頰上啄了一下,毫不遲疑的出門去了。

小全哥從來不曾在臥房外這樣親熱過,陳緋摸著熱得發燙的臉發了好一會呆,才想明白這一去查船隊隻怕沒有一天回不來,小全哥這是為著脫身對她使的美男計。她又是惱又是羞又是喜歡,輕輕跺了跺腳,卻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一直走到客院門口還是笑。

院裏,日頭早已跳到高牆牆頭,牆外麵的竹林枝繁葉茂,在深碧中透出些金色來,照到人身上並不覺得熱。

陳老蛟在院當中教明柏打拳,見女兒站在門口笑的魂不守舍的傻樣,收了拳腳笑道:“緋兒,你今日起晚了呢。”

陳緋笑道:“爹,你老得空揍揍女婿也罷了,怎麽連我們妹丈也要拉來對練?”

明柏平常合陳緋見麵最多不過笑笑,突然人家擺出一副老嫂子的親熱樣子來,他很是招架不住,擦著汗跳到七舅身邊道:“方才狄大伯叫俺過去瞧木料,俺去一會。”一轉眼就出了院門,論溜走的功夫比小全哥還高一籌。

嚴七舅笑嘻嘻的看著外甥進屋,對著陳緋點點頭抬腿出門,一般兒也回避了。陳緋原是想問七舅好,問好的話還不曾出口他老人家也溜了,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惱。

陳老蛟道:“聽說讀書人家規矩都是這樣,不肯合女眷打交道。”他背著手走進昨夜住的那間屋。董姨娘正跪在**收拾床鋪,滾圓的屁股翹在半空甚是紮眼。陳緋看不過去,借著倒茶轉過身來。

陳老蛟瞧著愛妾甚至是喜歡,津津有味看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咳了兩聲道:“緋兒,你男人呢?”

陳緋將兩盞熱茶移到桌邊,笑道:“他合虞二叔去船上再查一回。姨娘,你來吃茶。這些交給該房的嫂子們做。”

董姨娘漲紅著臉從**爬下來,笑道:“閑著也閑著,順手就收拾了。”過來握著茶盞吃了幾口,對陳老蛟說:“方才有人奴不好說得。侄少爺昨天傍晚帶著人出海尋晴姑娘去了,秋芳在家急的哭。”

陳老蛟將茶碗重重的拋在桌上。幾點茶汁濺到桌上。“胡鬧!”陳老蛟忍住怒火,停了一停又問:“大海和人是怎麽說的?”

“說是出海尋點什麽回來好過年。”董姨娘小心的看了一眼陳緋,怯生生的說:“秋芳說必要攔下他才好,她不敢來尋老爺說,叫我來的。”

這個妾雖然寫算皆通,卻沒什麽膽色。陳老蛟歎了口氣,道:“你就回去合她說,大海自有分寸,叫她休亂說話。”董姨娘還有像有話要說的樣子,叫陳老蛟趕小雞似的趕出門。她可憐巴巴的看著陳緋,輕喚了一聲:“姑奶奶。”

陳緋會意,忙道:“爹你還要去碼頭瞧瞧?姨娘到我那裏坐坐。”上前拉著董姨娘上台階到她們院子去。

她們院子裏的小丫頭合媳婦子們正忙碌,灑掃庭院,揩抹桌椅。見大少奶奶帶了個姨奶奶打扮的年輕婦人進來,都猜是那位董姨奶奶,你推我我推你,都想送茶進去。小玉米看不慣,道:“你們平常都沒這麽勤快,今兒是怎麽了?”

一個小丫頭笑道:“玉米姐姐,俺們是想瞧瞧那位董新娘。她也是讀書人家的正經女兒,就是與人家做填房也罷了,怎麽肯做妾?”

小玉米啐道:“你們什麽不好嚼,說這些揭人家的短兒。都做活去。”她自將茶擱在點心盒的盒蓋上,小心捧到屋裏。

小全哥屋裏自是比不得陳老蛟那屋裏各色琉璃光彩奪目,隻得一個博古架,架上擺著的玻璃器皿都是小全哥手製的,也有花尊,也有盤盞,也有人像,花色都素。最出奇的是一把插在舊磁瓶裏的像生花兒,都使玳瑁做莖,珊瑚做花,綠茵茵琉璃做的花托花葉,在日頭底下閃閃發光,極是招人愛。

董姨娘頭一回見這個,就看呆了眼,瞧了又瞧,還有想拿起來摸摸的架勢。陳緋因這個是小全哥親手製成送她的,卻是不舍得送把人家,笑道:“那是小全哥試製的花樣兒,每日無事他就對著那幾朵花兒琢磨,尋思著要叫作坊製這樣的簪子賣呢。”

董姨娘哦了一聲回過神來,漲紅了臉,囁嚅半日方含羞道:“我今日來,原是想求姑奶奶一件事。”

陳緋奇道:“你有什麽事不好合我爹說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可是要替我生小兄弟了?”

董姨娘漲紅著臉連連搖頭,一迭聲道:“不是不是!是我娘家兩個兄弟。姑爺不是管著南山村的團練?他兩個也是團丁,卻是想到作坊裏學些手藝。所以我來央你合姑爺說說。”

陳緋想了一下,笑道:“聽說作坊誰想去都使得,他兩個不曾問過?”

董姨娘麵上現出不平的神情,道:“雖然說是誰去都使得,然隻教燒製瓶子壇子幾樣。好些個精致活計,他們都不肯教人家的。”

當年狄希肯教大家辦琉璃作坊,也隻教得那幾樣。後來各家自家都辦作坊,各有創新,似李家就製的好盤盞,似陳家就製的好花瓶,各家幾樣拿得出手的俱是不傳之密。團練作坊的小夥子們想必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豈肯輕易教會別人?也不怪董姨娘的兩個兄弟會碰壁。然董家是後搬來的,此時合她說作坊裏從來隻教那幾樣,精致活計都是人自己琢磨出來的,她必不信。

陳緋想了一會,笑道:“想是他們欺生。姨娘,且過些日子再看。”

董姨娘隻當說陳緋許下此事,卻是喜不自勝,謝了又謝就要辭去。陳緋送她至後門,叫兩個管家送她回家。她自家沿著抄手遊廊一邊走一邊犯愁,極是後悔自己方才說話不小心叫人誤會了。若是不將這兩個人安排下去,將來必要合董姨娘生嫌隙。若是安排下去,隻小全哥那裏就過不得頭一關,休說公公婆婆會怎麽看她。越是想越是收煩,索性挑了個有風吹坐下來吹風。

來來回回的丫頭媳婦子見大少奶奶在遊廊上發呆,都繞著她走。就有去紫萱那裏回事的丫頭多嘴,合彩雲說:“我們大少奶奶有心事呢,在半山的竹瓦廊下發呆。”

彩雲尋了無人的時候合紫萱說了,又道:“大少奶奶想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一家子人裏也隻小姐勸得,何不去勸勸她?”

紫萱將筆墨算盤歸置整齊,笑道:“俺管著家呢,去勸她不妨,若是與公事有礙,俺怎麽處?還是縮在這裏算帳罷。”她將年禮禮單翻出來,數出四五張出來拍在案上,笑道:“先送這幾家。趕著這兩日把年禮都送過,俺們就發分紅。”

一提分紅,屋裏的丫頭媳婦子們連腳後跟都帶笑,個個都在算自己能分多少銀錢。有那性急的,走到內帳房外從窗格眼裏看。青玉幾個大丫頭,帶著人在算帳,算盤聲此起彼伏,幾個大簍裏,使紙包著的銀錢堆地尖尖的,怎麽看怎麽招人愛。

紫萱至大門口看著管家們挑著禮物都出了門,回身遇見到處尋主人的小玉米。小玉米急道:“大小姐,可見我們大少奶奶?”

紫萱笑道:“說是在半山腰廊上吹風呢,你去那裏尋。”

小玉米忙叫隨她同來的兩個人去那邊尋,她自家卻緊跟在紫萱身後,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紫萱笑道:“你這怎麽了?”

小玉米笑道:“俺聽大少爺合少奶奶說,要叫她管俺們院子,吃穿用度都是她經手……婢子覺得……婢子覺得俺們院裏女孩兒們都太小,怕少奶奶少人使呢。”

“這個要看哥哥的意思啦。”紫萱微笑道:“你快去尋俺嫂子去。她有身子,怎麽就叫她落了單?”打發了小玉米,紫萱回院就收了笑臉,微皺著眉對彩雲說:“俺總是要嫁人的,不能在娘家管一輩子家,已是處處留心了。看小玉米這個意思,真是有些惱人。”

彩雲送上一盤子幹果子,笑道:“她們這一撥,實是沒有幾個出挑的。小玉米還小呢,這個話隻怕是她自己的意思。”

紫萱想了一想,笑道:“想來娘也是故意挑幾個不出挑的與她。若是春雪那樣的小人精,俺嫂子可使不動。”

提到春雪,彩雲合屋裏的大丫頭都掩著嘴笑起來。春梅道:“俺們夫人這是怕小姐你嫁出去當不好家,所以打小兒手把手的教你。別人家誰不是老夫人管家?縱是媳婦兒要管,一般兒要事事問過婆婆才好行事。小姐嫁過去沒得公公婆婆。到底吃虧些,擔子都壓在你們小兩口身上。”

真沒有公婆也還罷了。想到林大人昨日氣呼呼出門,紫萱輕輕歎了一口氣。若是明柏哥認了這個爹爹,她為著狄家自是不能嫁他。然這世上的男子除去明柏哥,她也不會嫁別人,難不成真要在娘家過一輩子?

紫萱搖搖頭,想把煩惱搖開,兩個紅寶石的耳墜子齊齊跌落在衣襟上。幸得幾個丫頭手疾眼快,幾隻手搶著去撿,沒叫耳墜子落到地下。

彩雲將兩枚耳墜取在手裏,笑道:“這對墜子雖然好看,一日總要掉幾回,還是換一對?”

紫萱道:“有新打的蝴蝶珍珠墜,用那個。”坐在桌邊由彩雲替她戴上耳墜,打著嗬欠道:“哥哥去了船上,記得中午送兩桌飯過去。俺總有些不放心,彩雲姐,你說林大人那邊會不會借著官威來壓俺們家?”

港口人來人往,官船將碼頭擠得水泄不通。土兵沿岸圍了好大一圈不許人出入。聽得天子使節到來,外島有許多人坐船來看熱鬧,偏又近不得岸隻能在近海打轉。小船來來去去多如雨天搬家的螞蟻,那霸地方極是熱鬧。

林大人一早就整治了一桌酒席安在大船甲板上,請劉內相合幾位同僚吃著,一邊看著琉球的海景一邊說些閑話。

劉內相猜他那個兒子必是不想回林家,摸著光光的下巴拖長腔調笑道:“林大人今日這樣破費,想是有事?”

林大人才舉起酒杯要勸酒,吃劉內相不陰不陽的嚇了一跳,那酒就潑灑了一甲板,他不敢皺眉抱怨內相,笑道:“實是有件小事。下官昨日上岸閑走,卻是老天有眼,叫我遇見鬧白衣賊時失散了的一個兒子。下官要叫他認祖歸宗,偏生他的嶽家不肯。”

眾人聽說,都道:“貴親家實是愚蠢。親家做官,來往也體麵呢,他們怎麽不認了?莫不是上門女婿?”

劉內相見他避重就輕,冷笑兩聲道:“聽說令郎在那霸開個木匠鋪子,也算小有家產。你認了回去,他算個什麽?”因席上官兒都看著他,他指著林大人笑道:“他這個兒子的老娘連個妾都沒掙上,叫你認了回去他怎麽肯?”

原來是婢生子。幾個官兒相對看了一眼,都不好再做聲。正經人家,誰肯把女兒嫁把婢生兒子?嫡庶雖說有別,隻要無子到底還是個子。隻有這婢生的,就是林大人妻妾都無出,他也算不上是個人。

有一個官兒極是老實,看林大人臉色不大好看,勸他道:“林大人,婢生兒子認回去做甚?一來夫人不喜,二來族裏不認。你春秋正盛,就是膝下無子,納幾個妾多多生養就是。放他在外邊,到底還比半個管家強些。”

從來老實話最紮人。林大人的臉黑似鍋底。他想把明柏帶回林家,一來明柏是他正經結發妻子所生,帶回去夫人容不下他,自要給他討幾個妾另生兒子;二來停妻再娶的事到底見不得人,明柏若是出息了才是大麻煩,不如認回家去壓著他,叫他一輩子出不了頭才是上策。若真是正經婢生兒子,認他做什麽?然這些話是不能合人說。林大人幹笑著說:“不論嫡庶,都是我林家子孫,不能叫他棄了祖宗認別人為父。”

這是大義,縱是沒了下梢生不出兒子的劉內相,也不好說什麽。劉內相握著酒杯隻是冷笑,錢真多站在林大人身後衝劉內相使眼色。劉內相借口更衣離席,回艙裏問錢真多:“你可曉得是怎麽回事?”

錢真多笑道:“昨日那位的親家就使了管家來打聽,大人可曉得他們親家是哪家?”

劉內相想了想,笑道:“這島上也隻有那幾家有點子出息,能是誰家?不會是汪家罷?”

錢真多笑道:“不是他家。他們鹽商等閑不合外族通婚。是狄家,狄家合接我們貨的陳家是兒女親家。狄家隻有兩位小姐一位公子。公子娶的是陳家小姐。大小姐許的是位嚴公子。狄家管家說林大人見著嚴公子,死乞白賴說是他兒子,必要認回去。”

劉內相吃了一驚,笑道:“難怪說棄祖宗的話呢,原來是改了姓。為何要改嚴姓?”

錢真多笑道:“說這位嚴公子從的是母姓。那狄家管家甚是機靈,套不出什麽話來。隻說嚴公子已是進了學,轉過年要回中國去應試。”他防隔壁有耳,湊到劉內相耳邊輕聲道:“這狄家,合山東明水縣的相大人家是至親。”

劉內相驚道:“原來是他家。原來他們在這裏。若是從前,還真得罪不起他們家。”

錢真多小心道:“相大人如今雖然不得勢了,到底那位主兒還活著,扳倒了張太後家待如何?”

劉內相點頭道:“不錯不錯,正是這般。那位主兒也是個狠角色,咱們一個都惹不起,還是遠著些的好。”想了想,笑道:“他們倒是機敏,躲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果然避開這場大禍。想來狄家也是聰明人,咱家就喜歡合聰明人打交道。”

狄家既然透了消息與他,自然是叫他不要插手,事後必有回報。狄家手裏有好幾隻船隊跑南洋,自然不會小氣,劉內相越想越喜歡,眼眯成一條縫,高高興興重回席上,笑對林大人道:“你說那是你的兒子,誰人能證?”

林大人笑道:“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劉內相笑道:“說是你兒子,總要有那孩子母親的賣身契紙,生辰八字,還要左鄰右居合收生婆的證詞。不然人家大街上揪住你就說是你是他婢生兒子,你看你不大嘴巴子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