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諸位都曉得林大人和劉內相不對付。劉內相說這麽一大篇話,分明是在為難林大人。林大人的事又是私事,替他出頭也沒有銀子收,誰人肯管閑事?吃得幾杯悶酒,幾位大人各指一事遁之。
這幾個人不會插手,狄家的銀子就有八成到手,劉內相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子自家長了腿跑進他口袋,看林大人就合財神爺似的,笑眯眯道:“林大人,咱們到琉球來可不是來替你認兒子的。休忘了正事。”他將桌子狠狠一拍,變了臉道:“你得罪了島上大戶,若是冊封藩王出了差錯,咱家頭一個不饒你!”展袖取了兩隻小碟,在手裏當當敲著耍,不顧而去。
林大人鐵青著臉回到艙裏,緊緊拴上門才敢將火氣撒在隨身伴當身上,怒道:“他姓劉的是個什麽東西?閹人,閹人!”
幾個管家縮在角落,都不敢伸頭。林大人臉漲的通紅,將案上的筆墨硯台都用力推開,一隻青磁筆洗摔的粉身碎骨。他額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齒:“都說我是靠老婆發家的,人人都瞧不起我。你們,你們也瞧不起我麽?”
管家們俱都低頭妝做聽不見。林大人確是靠著夫人娘家使錢謀的缺,宅裏宅外又多是夫人當家。林大人也不過在這幾個心腹麵前發發脾氣罷了。隻要不出聲,過得一會老爺消了氣,還是笑嘻嘻的林大人,不礙什麽。
林大人發了一會脾氣,坐到一邊道:“收拾屋子,與我煮碗茶來。”眾人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倒茶的倒茶,開門的開門。一個管家走到老爺身邊小聲道:“劉公公雖是故意合我們老爺過不去,倒是提醒了咱們。老爺,跟咱們來的本家七老爺,還有楓大爺,不是都認得天賜少爺?不算人證?”
林大人喜歡的站起來道:“不錯不錯,這是見成的人證,你快去請他們來……還是我過去尋他們,這裏人多口雜,休叫那個死太監再礙我的事。”他除去官帽解下衣帶,換了身寶藍綢直綴,帶著兩個管家坐小舢板到自家的船上。
七老爺合楓大爺在港外船上等待,眼見大小船隻來回穿梭,一隊隊的船都是朝倭國去的,都擔心運來的貨物賣不掉。又聽說劉內相那邊的貨都尋到買家,越發的著忙了,正要尋林大人拿主意,看見林大人上船,連寒喧都顧不上,七老爺劈頭就道:“三哥,劉內相那七八船貨物都有客人接手,咱們的貨物可找到買家了?”
林大人還不曾說話。林夫人娘家押船的一個管家胡大誌也尋來了,跪下磕過頭,爬起來問:“姑老爺,聽說琉球到倭國的船極多,俺們自家這兩船貨要早日尋人接手,過幾日子狄陳汪三家船隊先去了倭國,俺們怕賣不脫。”
聽管家提到狄家。林大人方才按下去的怒氣又漲起來,他摸摸胡子,笑道:“大誌,你在哪裏打聽的消息,狄家你可曉得底細?”
胡大誌笑道:“小的昨日打聽過,這島上狄家船隊一年來回幾次,若論有錢,隻怕數他家最有錢。就是尚氏王族都不敢得罪他。聽說世子曾想聘他家小姐做正妃,狄家都不曾許。”
從前在成都時林大人倒也聽夫人拿狄家事當笑話說過,說狄家女兒比兒子看的重,養在身邊的那位小姐要學什麽,大把銀子去請先生。想來尚氏想聘的那位狄家小姐是許給天賜。
林大人掐著指頭算計許久,天賜若娶了狄小姐,要錢有錢,有做官兒狄家也能助他。這個兒子發達了,要麽兒子將來合他翻舊帳,他老人家就有身敗名裂的風險;要麽兒子不理他,他就是再有錢做再大的官兒,對林家無益,於他更無半分好處。
現今至要緊是叫夫人許他納幾個妾養出兒子來。是以天賜無論如何都要帶回中國,可惜了平白丟掉狄家這麽一個有錢的親家,實是不劃算。
若是當初合夫人爭一爭,隻說天賜是妾生的也好。林大人心痛的吸了一口氣,在心中恨恨說:“婦人家就是見識短,若是她肯讓一步,哪有這許多麻煩。”
姑老爺麵上陰晴不定。胡大誌隻當他說錯了話,忙笑道:“還有呢,小的還打聽來,說是舊年尚氏王族內亂,幾個世子爭奪王位,連他們神宮都血洗過兩遭。如今尚姓勢弱,卻是一個王宮總管林大人當家。姑老爺,隻怕……這一回要費些手腳,如今的世子,人都說不姓尚,也從不出頭露麵。”
林大人眉頭跳得幾跳,冷笑兩聲道:“且看罷。原來都說琉球窮,哄的咱們帶了許多便宜貨來。就不曾想琉球合中國差不多光景,他們越有錢,咱們能落的好處不是越多?你再去打聽打聽那姓林的人家,看咱們能不能合他們搭上線。”
“一筆寫不出兩個林子,說不定二百年前是一家!”林七老爺自覺說了句俏皮話,說完得意的哈哈大笑。
楓大爺也湊趣,笑道:“七叔說的對,咱們必是一家。”
是個同姓就能認本家,是同省的就要認同鄉,若是同姓又同省,不是一個祖宗的也要認一個祖宗。這些本就是官場上的常事,縱是合林家認個本家也無妨。林大人看著胡大誌出去,慢慢道:“認本家也無不可,我有要事合你們兩個說。”
幾個服侍的人都出去。楓大爺搬了個板凳在下手,貼著林大人坐定,笑道:“三叔,這幾日不見你,倒像是又老了些。”
林大人笑了笑,道:“楓兒呀,我記得你比我家天賜大幾歲?”
楓大爺有些不自在的扭了幾下,擠出兩滴眼淚來,道:“天賜他是命不好,叔叔不必傷心。侄兒回家就將必定將曼娘生的那個兒子過繼到他名下。”
七老爺咳了兩聲,道:“三哥,莫不是天賜那孩子還活著?”
林大人盯著七老爺的麵孔,點頭道:“我昨日在島上撞見他了。”
楓大爺忍不住,直衝七老爺使眼色。七老爺輕輕在侄兒腳上踩了一下,問道:“三哥是……想把他認回來,不好罷,三嫂那裏過不去呀。”
林大人冷笑道:“天賜如今覓得一個好丈人,若是叫他出頭,轉回中國去做官,將舊事揭破。我固然有罪,你們幾個也討不到好處。”
楓大爺縮到一邊,嘟喃:“琉球是個什麽鬼地方,在這裏混的都是不能見光的人,怕怎地?不認他就是。”
林七老爺有些心虛的看了楓大爺一眼,喝道:“你懂個什麽。嚴家那群窮酸秀才一無本事二無膽色,折騰不出什麽來。琉球這裏都是狠人呢,誰家不背幾條人命在身上!三哥,天賜必要認回來,若是他不從,咱們就尋個空子把他搶了去。”他比出一個手刀來在脖頸處狠狠一比道:“無毒不丈夫。停妻再娶將嫡作庶這兩件事翻出來,俺們這一支在林家休想再有出頭之日。”
“就是不翻出來,叫世人曉得,也編個陳世美的戲文天天唱,俺們林家的子孫休想再娶門當戶對的媳婦。”楓大爺想到戲裏唱的黑包會鍘駙馬,忙插嘴說話。林大人合林七老爺齊齊瞪他。
為何夫人最喜這個傻侄兒?林大人微皺眉頭道:“你們都是看著天賜長大的,可曉得他身上有什麽表記?”
林七老爺皺著眉想了半日,隻想起從前三嫂住在破屋裏紡紗織布,天賜也隨他母親在一處,等閑不見他出來耍,偶然撞見也沒有人正經理會過他們母子。他想了許久隻有搖頭。
楓大爺伸頭想了一會,又縮頭回去道:“俺隻記得鬆小子曾揍過他一回,在他頭上劃破那麽長一個口子,嚴家當了一本什麽書才請的郎中與他醫治。隻是不曉得過了這許多年,那傷疤還在不在。”
“在!”林大人喜歡道:“他回來後與他剃了一次光頭,頭頂實是有條長口子。”他摸著胡子笑起來,道:“誰說俺沒有憑據?這不是?且等本官再去要人。狄家若是不許,我就把他們船隊的事翻出來,這樣一注大財,誰肯輕輕放過?”
且說狄陳二家將船隊都查過,並無夾帶。狄希陳合陳老蛟商量,既然人不在他們船上,倒是早些走的好,也不必再揀吉日,就叫開船。明柏送舅舅上船,極是不舍。
狄陳兩家船隊此去先至高麗,再至山東,將明水木器運到劉家港,然後再將收來的瓷器合茶葉、絲綢等物運到南洋去換香料,染料,這一圈轉過來回程在劉家港再運糧食回來,隻怕沒有一年也要十個月。陳家派的虞二叔,狄家卻是大管家狄來貴隨船去,阿慧合明柏都是小本錢,俱都托給來貴料理。
狄希陳合陳老蛟站在碼頭上目送船隊遠去,都滿懷希望,這一趟若是能成功,陳家轉眼就是巨富,就是分把眾兄弟一大半,陳老蛟也可安心做個富家翁。
狄希陳道:“跑了這一趟,俺家就不打算跑了。親家呢?”
陳老蛟笑道:“等大海侄兒得了官,我們搬回福建去,占一圈茶山做茶農。若不是在家鄉過不得,誰肯到海上來討生活?親家,我勸你們也搬回去。瞧著汪家,心像是大的狠。”
狄希陳笑道:“他們若是真肯稱王還罷了,就怕做半截子山大王又想招安,閃的手底下這些人蛋疼。”
陳老蛟從前也是極想招安的,點了點頭道:“說的極是,來來去去都是為求財,然也要有命花那些銀子,銀子才肯跟你姓呢。咱們且看汪家鬥林家罷。”他冷笑兩聲背著手看李家那邊廢棄了的碼頭,道:“李家想把大海拉過去,他就打錯了算盤。”
狄希陳樂嗬嗬給兒子丟了個眼色。小全哥會意,笑對陳老蛟說:“泰山,風大呢,俺們回家熱兩鍾酒吃驅驅寒氣。”合明柏一左一右將陳老蛟夾在當中,合他說打拳,說阿慧的新宅。陳老蛟就忘了抱怨,被兩個小夥拉走。
狄希陳拍拍阿慧的肩膀,笑道:“咱們也回去罷,你丈人那裏也要送年禮的,可打點好了?”
阿慧笑道:“舍妹去府上問過狄小姐,已是送過去了。狄五叔,這一回中國來的船多,侄兒要去買些什麽來,府上不要什麽?”
狄希陳笑道:“小全哥明日要去瞧瞧的,你們明日結伴去罷。五叔老了,隻想過幾天安生日子。汪家甚是看重你,俺合你義父也不會扯你後腿,你若是想行,大膽去行就是。”
阿慧點點頭,笑道:“得狄五叔這句話,比一萬兩黃金都重。”他扭頭看看狄家的山莊,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就是想做富家翁也不能。母親欠下的債總要還。別人不論,本家張家總有一天要找他算帳的,何況他手下又還有二三十忠心的倭人不能棄之不顧。
阿慧抬頭看遠處,明柏高挑的身影最是醒目,他雖然一樣為父族拋棄,到底還有舅舅疼愛,身家也清白,卻是比自己運氣。
到得狄家,狄大已是站在門口候的久了,一見大家就笑著迎上來,道:“親家,阿慧,正要尋你們呢,今日我家上梁,那邊吃酒去。”
狄希陳笑嘻嘻讓過一邊,道:“大哥說話,老五不敢不從。”
他們一群人在宅門口正說話,卻見林通事的大兒子穿著青衫,牽著馬慢慢過來,拱手笑道:“狄員外,陳大人。家父使小人來請兩位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