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唬了一跳,退到得利嫂子身後不吭聲。集市上常見李大少調戲窮人家姑娘,今日卻是頭一回見外來的客人調戲大戶使女。做生意的琉球土人合中國人都曉得狄家大小姐的大名,俱放下手裏的活看好戲。
得利嫂子年紀大,到底經曆的事多些,定了定神,對雇來挑菜的那個土人使了個眼色,那個土人甚是聰明,挑著擔子飛跑,轉過巷道就不見了。得利嫂子見報信的人走脫,方道:“客人這是做什麽?”
唯一一個男人都跑了,隻得兩個女人,楓大爺越發大膽,上前半步使扇子柄去抬彩雲的下巴頦。彩雲惱的滿麵通紅,揚起手握住扇子想奪下,喝道:“大膽。”
楓大爺雖然調戲民女的活做的不多,然姑娘多是那樣,他一出手莫不是羞答答不肯抬頭,再不然就是掩麵羞哭。這一位狄家小姐果然是常在外邊逛的,居然還來搶他的扇子。還是小辣椒招人愛,楓大爺大樂,滿麵堆笑道:“小姐,你我一見如故,你喜歡小生的扇子,說一聲兒,小生合聘禮一同送到府上,搶什麽?”
得利嫂子伸手握住扇子的中間,示意彩雲放開手,用力將楓大爺推到一邊,怒道:“看你穿的人模狗樣,怎麽比豬還蠢?各自走散罷了,這般鬧開大家臉上不好看。”
楓大爺笑道:“鬧大了才好呢,鬧大了小生連聘禮也省下,就抬這位小姐回去成親。”
彩雲到底是未嫁的女孩兒,叫人當街紅果果的說成親,窘的都要哭出來了。得利嫂子看這人是個找碴的,將彩雲護在身後,橫眉冷對楓大爺,不肯再說話。
且說那挑菜的土人跑至鋪子後門,菜擔子都來不及放下,就合廚房外的一個學徒說:“你們家管家娘子合一位大姐叫一個外來客人調戲呢。快去,快去。就在菜市。”
紫萱正在廚房準備點心的材料,聽得彩雲被人調戲,忙吩咐兩個小丫頭:“你們看火,俺去瞧瞧!”她出來卻不急著出門,站在夾道裏喊:“明柏哥,喊幾個人來,陪俺去集市救人。”
前麵鋪麵裏正有幾個商人在挑妝盒,聽得後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明柏哥”,都極是好奇。
明柏對狄得利使了個眼色,叫他接待,抽身到後麵問:“怎麽了?”
紫萱恨恨的說:“不曉得哪個不張眼的在調戲彩雲,俺們瞧瞧去。”
彩雲是紫萱的左膀右臂,狄家如今的大丫頭們雖然不似春香合秋香攬的權多,彩雲青玉這幾個都有些體麵,豈能叫人調戲了去?明柏想都不想,就分派人手:“你們幾個隨俺們去;陶小三,你隻在人群裏不要動,看那人合什麽人同來,看準了就去打聽。陶小四,你也在人群裏看著,若是俺們收拾不了人家你就去找小全哥他們來。”
他這裏安排停當,紫萱已是滿院子尋過一遭兒,雖然木棍不少,卻嫌不趁手,還是在牆角揀了塊長一尺闊四寸的青磚,笑嘻嘻道:“今兒叫大家開開眼,俺狄家豈是好惹的?”
明柏大樂,尋了個小籃子與她,道:“藏起,到了人前再掄磚頭。不然人家遠遠瞧見狄大小姐提著磚頭來,望風就逃!”
紫萱提著籃子隨明柏走到集市。原本擠成一團的看官們見正主兒來了,默不做聲散開一條大道讓狄大小姐進去。
彩雲躲在得利嫂子身後滿麵怒容,圍觀的人們指指點點,雖然閩語楓大爺聽不大明白,然“狄小姐,狄小姐”,人人都邊笑邊說。想來這位狄小姐的名聲明日就壞完了。叫那個沒有死的窮小子在琉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才好。楓大爺越想越樂,隔著得利嫂子對彩雲頻送秋波,笑道:“狄家小娘子,合小生做夫妻怎地?小生還不曾娶妻呢。”
紫萱走到楓大爺身後,聽得楓大爺左一個狄小姐,右一個狄家小娘子,用腳後跟想也曉得這個人是存心來尋狄家麻煩的,也不廢話,抽出藏在籃裏的大青磚,照後腦輕輕一拍。
市集裏叫好聲轟然而起。楓大爺軟軟的倒下。
彩雲見小姐出手膽子就大了,從得利嫂子身後跳出來,伸出橫量足有三寸的小腳,揀楓大爺的肚子、大腿一陣亂踢,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幾個林家管家方才看少爺去調戲人家姑娘都縮在一邊妝看不見,此時少爺被打,不得不上前。
紫萱兩手杈腰,故意妝出一副潑婦的樣子道:“休叫俺們再見你,見一回拍你一回。滿島上誰不曉得俺狄大小姐的本事?給俺打斷他的狗腿,再把他送到神宮。”
狄家管家合明柏鋪子裏的木匠都圍攏上來要動手,逼的那幾個管家縮在一邊不敢上前。明柏見紫萱抖過威風了,就上前佯勸:“罷了罷了,他是外地客人,不曉得我們琉球規矩。彩雲,回去罷。”
林大人帶著明柏回山東老家時,明柏也有十歲出頭,合楓大爺並七老爺都是見過的。隔了這幾年,明柏雖比小時候高些壯些黑些,樣子並沒有大變。林七老爺見侄子挨了狄家女人打,帶著幾個管家推開眾人擠進來,一眼就認出天賜,怒道:“林天賜,你好大的膽子,那是你族兄。”
明柏合紫萱都愣住了,對看一眼。紫萱衝明柏微微眨眼,彎腰撿起方才那塊磚頭,怒道:“當街調戲俺們琉球的姑娘,還有理了?給俺打!”
小夥子們一擁而上。紫萱趁機拉著得利嫂子合彩雲退到人後。明柏眼錯不見,也退了出來,悄聲合紫萱說:“那是俺本家七叔,他是認得俺的。”
紫萱笑道:“俺娘說了,天底下長的像的人千千萬萬,他指著你說他是你兒,你就認了?隻要你不認,他就似老獾咬刺蝟——無處下嘴。走,俺們回鋪子裏去。”
明柏看了一眼身後。幾個林家的管家把林七老爺合楓大爺圍在當中,除去狄家人動手,還有好些人夾在裏邊打太平拳。這個林公子,認得他是林天賜,認得那是狄家人,還來調戲,不是來找碴這麽簡單,想來還打算把他逼的在琉球住不下去。
明柏越想越惱,冷笑兩聲,對站在一邊的陶小四小聲道:“你離的遠遠的喊兩嗓子,就說他們身上帶著值錢的寶貝,叫大家休要打壞了。”
陶小四在人縫裏鑽得幾鑽,鑽到一個賣白菜的車底下,捏著鼻子怪聲怪氣的喊:“不要打了,我家老爺身上有塊值三千兩的玉呢,打壞了你們賠不起!”
陶小四的聲音狄家人都聽出來了,不約而同住了手看向外麵,陶小三打個手勢,大家略朝外站了站,就被蜂擁而至想搶玉的人推出來,大家相繼走到明柏身邊護衛。
明柏冷笑道:“咱們不走,吃茶去。”牽著紫萱的手到邊上的茶樓,揀了副潔淨桌凳坐下,握著茶碗看眾人打搶。
一碗茶功夫,才有一群土兵慢吞吞趕來,帶頭的小隊長還遠遠的跟明柏問了聲好,站在人堆外問:“怎麽回事?”
人群哄然散開,現出幾個衣衫被扯得稀爛的人來。幾個管家還罷了,林七老爺合楓大爺都是衣衫亂如才被海盜從船上丟下的姑娘。身上的汗巾荷包、戒指玉牌這些零碎俱被搶走,連帽子上釘的玉牌都叫人揪去。兩頂原來極體麵的帽子被踩的扁塌塌丟在一個盛魚的大木盆裏。
小隊長看看端坐在桌邊吃茶的嚴公子狄小姐,再看看泥水裏的這一堆,笑道:“自打你們這些客人來了,咱們港口就一日亂似一日。可是在中國得罪了什麽人?”揚聲問四下裏賣菜的:“方才怎麽回事?”
賣白菜蘿卜的小販說:“他們調戲狄家的使女,叫狄小姐拍了一磚,後來不曉得從哪裏湧來一群陌生人,把狄家人都擠出去了。”
賣魚的把兩頂帽子撿起來擠幹水丟出去,笑道:“柳大哥,那群陌生人,看著也像是才來島上的。咱們這裏就是偷根蔥也要吊死呢,誰敢幹這事?”
小隊長柳大哥笑道:“就是,咱們琉球刑罰最重,誰也不敢幹這個事,必是他們這起人窩裏鬥。”他走到林七老爺身邊,笑道:“客人,都說你們的船隊裏,還夾著許多海盜來,怎麽就這樣不小心?”他打個哈哈走到一邊。一個孩子湊到他身邊遞把他一塊銀子,道:“柳大哥,地下撿的。”
柳大哥情知這是分與他的贓,大大方方收下,笑道:“好孩子,撿到什麽都要交把我。誰要丟了銀子,叫他到衛所去要呀。”揮揮手帶著土兵們走了。
林大人收到消息趕來卻是遲了一步,隻見七弟合楓大爺半光著身子滿是汙泥蹲在集市一角,幾個管家也都衣衫破爛鼻青眼腫。他看看四周,來看熱鬧的人卻是越聚越多,除去著白衣的琉球土人,還有大半都合他們一樣從中國來做生意的小商人。這些人都是認得他林大人的,將來回了國還不曉得怎麽嚼舌根呢。林大人氣的胡子都打哆嗦,叫左右解下衣服與林七老爺合楓大爺擋羞,問:“這是為何?”
林老七老抱著還在發暈的楓大爺,惱道:“楓兒這是叫狄家小姐打的。”
楓大爺頭上好大一個洞,血沫子混著泥水在臉上淋漓縱橫。露出來的光身上還有青紫血塊。那狄家小姐必定是個極潑的潑婦。林大人想到狄大人才上任就曾吃過狄夫人的棒槌,狄家的家風原來一直這樣彪悍。他打了一個哆嗦,強撐著怒道:“好好的來打人怎麽?”
賣魚的一邊揮刀剁魚塊,一邊不陰不陽道:“當街調戲狄家使女,還要去狄家下聘娶狄小姐。人家隻拍你兩磚算輕的了。咱們琉球呀,調戲姑娘也是要吊死地。”
這個魚販子個子合鐵塔一般,胳膊比他大腿還要粗。一條二三十斤重的大魚掄在案板上,乒乒乓乓隻幾下就開膛破肚扣腮去鱗,紅色的血汁順著案板淋一地。林大人冷冷的瞪他一眼要出聲,他的管家拉著他小聲道:“琉球多的是無法無天的強人。老爺,咱們沒帶什麽人來。”
不隻林大人沒帶什麽人來,就是整個封王的使節團,也隻二三百個兵丁。到小小彈丸之地的窮屬國來冊封藩王,誰會叫你多帶人來?林大人哼一聲道:“先回去,本大人自去合狄大人算帳。”護著楓大爺合林七爺去了。
明柏坐在一邊的茶館裏,原是等林大人來合他鬧的。誰想林大人來了就去,倒叫他滿腹的打算落了空。明柏輕輕將茶杯頓在桌上,問紫萱:“咱們也回去?”紫萱柔順的點點頭,隨他回家。
後院裏,一群管家合木匠把彩雲圍在當中聽她數落:“那人分明是把俺當成俺們小姐了,存心要壞俺們小姐名聲呢。叫俺氣的,也恨不得使塊磚拍他一下。偏生得利嫂子攔著不叫俺動手。”
一個小丫頭看見小姐進來,奔上前笑問:“小姐,可打起來了?”
紫萱啐道:“給你一下。叫你發麵呢,發了沒有?”繞開眾人走到彩雲身邊,問她:“沒有吃虧吧?”
彩雲搖頭道:“得利嫂子擋在當中,隻是言語上叫他占了些便宜。小姐,那人是存心的,口口聲聲都喚的是狄小姐,俺是丫頭打扮他都妝看不見。”
紫萱還罷了,明柏聽見大怒,握著拳頭道:“當年他們欺負俺娘,俺娘不許俺出頭。若不是在林家存身不得,俺們也不會去成都尋爹爹……如今還當俺是從前的林天賜,他們就打錯了主意。”
一邊是公公,一邊是婆婆,還是不要說話的好。紫萱抿著嘴兒輕笑道:“俺去算帳,把帳本取來。”對彩雲使了個眼色,連得利嫂子都支了去。
明柏走到院門口對著港口方向出了一回神,回來走到窗下。紫萱撥算盤、合彩雲輕聲說話,院子裏幾個木匠帶著學徒做活。籬笆圍著一群雞,唧唧咕咕在那裏刨蟲子、扇翅膀。小院裏又安靜又溫馨。
家,就當是這個樣子。明柏拿定主意,進倉庫去取了幾樣家什,吩咐狄得利說:“俺出去走走,若有人來問,你隻叫他們明日來。”
隨後他到自己臥房裏,緊緊掩了門窗,翻出幾件破衣裳並一條大手巾,連幾樣木匠家活都擱在窗台上,出來又將包袱丟過後院牆。卻是像尋常那樣出來,繞到後院撿了包袱,走到離港口二三裏遠的一個偏僻礁石灘。
這裏平常極少有人來,明柏換上破衣,將幾樣木匠家夥插在腰間,把好衣藏好,就跳下水,掏了幾把汙泥把頭臉都糊上。妝成琉球隨處可見的摸蚌人,一路潛潛浮浮,慢慢遊到港口外,看準了林大人的管家在一隻船上進進出出,他長吸一口氣潛到船底使鑽洞的家夥鑽洞眼。
雖然水底下做活極是艱難,然明柏一肚子的怒氣發不出來,沉沉浮浮花了兩個多時辰,使鑽鑽,使刀削,使鑿子挖,真個叫他鑽出一個小洞來。明柏見差不多了,咬著牙強忍疲憊又在四下裏遊了遊,潛到海底摸了幾個海貝,舉在頭頂遊到半路,恰好叫他遇見狄家的漁船,搭上漁船照舊至礁石灘邊下了船,換了幹淨衣服,擦幹頭發,提著包袱丟進豬圈,他才從後門回去。
小全哥聽說妹子被人調戲,早早的合阿慧上了岸,到鋪子裏一瞧,紫萱好好在內室算帳,阿慧就先辭了去。小全哥問得明柏獨自出去散悶,猜他心裏不好過,狠是想尋去安慰他。
紫萱打攔道:“叫他自己想通才好。”
小全哥坐回來,苦笑道:“那位林公子被你一磚拍的都嚇傻了,紫萱,這一回你可出了名。是人都曉得琉球島上的狄小姐極是凶悍。”
紫萱抿嘴兒笑道:“潑婦有潑婦的好處,俺自從那一回被爹哄著拍了崔家管家一磚頭,才曉得做潑婦的好呢。雖然不曉得明柏哥將來會不會認祖歸宗,叫他們先曉得俺狄家不好惹,這下半輩子才好省心呢。”
小全哥坐在板凳上扭來扭去,極是不自在道:“這些休合你嫂子說,都是誰教的你?”
彩雲將帳本合上,笑道:“夫人背著大少奶奶教的小姐。”不等紫萱瞪她,逃到廚房去了。
紫萱嘻嘻笑道:“真是娘教的。”
小全哥為難道:“娘真是……真是……”
“怪!”紫萱壓低聲音道:“小時候不覺得,自打到了琉球,你覺得沒有?俺爹合俺娘,都有些怪。”
“不隻是怪。”小全哥伸長脖子看外麵沒有人,也壓低聲音道:“好些個事,爹雖然說的含糊,卻是極準。好像滿天下的人連皇上在裏邊,爹娘都不放在眼裏。換了誰搭上那條線,不巴結著做高官?隻有俺爹娘總說先帝不像是有壽的,又不像是有後的,總掂記著問什麽時候換新帝。”
紫萱咬著嘴唇道:“哥哥說的是,俺隻說還要躲幾十年呢,就不曾想真個合娘說的一樣。上回娘還說,明後年就要海禁了,俺們且再看。”
難道爹媽是半仙附體?小全哥跟紫萱對看一眼,都覺得又古怪又好奇。
小全哥就先開口道:“這一二年爹娘總窩在書房裏做什麽,俺們哪天摸進去瞧瞧?”
紫萱扭頭看外麵,卻是有些心虛的點頭,不放心的問:“若是翻出些什麽來又當如何?”
小全哥笑道:“總是俺們親爹親娘,待要怎麽樣?”他指指自己的肚子,道:“隻爛在你我兩個肚裏呀。”
紫萱放下心來,翻開帳本依舊算帳。小全哥在家也管木匠作坊,閑著無事就叫狄得利取鑰匙開了倉庫,他自去倉庫慢慢瞧明柏這半年來留下來沒舍得賣的家俱。
且說明柏回家,滿頭是汗,臉色發白,扶著桌子兩腿都打哆嗦。紫萱隻看得一眼,就喊起來:“哥哥,明柏哥病了,快去叫林郎中來。”
明柏笑的有些有氣無力,推開紫萱站住了,道:“紫萱,沒事,就是有些脫力,你叫她們燒水與俺洗澡。”
小全哥摸摸他身上的水漬,笑道:“你下海了?”
明柏小聲道:“俺去把林家的船鑽了一個洞。”
小全哥跳起來指著明柏驚叫一聲,壓低了聲音道:“你真是……怎麽不合俺商量下,俺打算晚上使幾個人去的。叫你這一鬧,隻怕晚上就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