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蛟打聽得狄希陳來家,第二日就請黃村長為媒,合他同到狄家說親。他兩個常來,照舊在前麵廳裏坐,狄希陳喊後邊上茶。黃村長笑眯眯道:“今日來要討碗糖茶。”
閩人風俗,媒人來說媒,若是許了就與人家糖茶吃。狄希陳約略也曉得些。再看陳老蛟笑得眼都眯成一道縫,如何曉得他的來意,笑道:“請說。”
黃村長掏出一個紅布包推到狄希陳麵前,道:“這是陳大人千金的八字,端的是旺夫益子。”
陳家有此心久矣,狄希陳跟素姐都曉得,私底下也商量過一回。兒子好像也沒看上人家,他們也不肯將兒子的婚事做交易,若是陳家明白提出來,就拒絕人家罷了。
狄希陳就笑道:“這個事還當問過拙荊,容我到後邊去去再來。”鄭重將紅布包兒袖起走到正院。
西廂書房裏素姐正聽小全哥跟紫萱說家務,看他進來忙問:“怎麽就打發了人家?”
狄希陳將紅布包丟在桌上,苦笑道:“那話兒來了。”
紫萱跟小全哥對看一眼,都極是好奇。那個紅布包離小全哥近些,他就拾起來看,布包裏包著一張寫生辰八字的紅紙,翻過來一看,名字裏帶個緋字,想來就是陳家小姐了。小全哥看了就擱下,微皺著頭不曉得想些什麽。
紫萱看見婚貼,臉上微微一紅。說到親事時,小姐們原是不能插嘴的,她極想合爹娘說哥哥必是不肯的,然想到這幾日彩雲從肥嫂那裏打聽來的那些規矩她就好似甲魚咬住了稱勾,不好意思開口。
素姐看兒子神情又不像不樂意,又不像樂意,笑:“俺合你爹都不想娶陳家小姐做兒媳婦,然這是你的終身大事,還當問問你,咱們回絕了他家?”
小全哥想是做了決定,居然笑起來,道:“俺要娶她!”
狄希陳握著素姐的茶碗在吃茶,聽得兒子這樣說,驚得茶碗都掉下來了,奇道:“你……”
小全哥鎮定的說:“兒子要娶陳家小姐!”
素姐狠是吃驚,緩過勁來惱道:“使不得,她哪裏好來,字都不認得幾個!”
小全哥慢慢道:“她合紫萱也合得來,生的也不醜,家世也馬馬虎虎配得上。如何娶不得?”
素姐氣的說不出話來,她這個兒子明明跟陳小姐都沒有見過幾麵,壓根就談不上喜歡,更別提有愛情,為何要讓兒子為那點子結盟的好處受委屈娶海盜之女!
狄希陳握著娘子的手,安撫她道:“你別急,問明白。”看著兒子的臉問他:“你喜歡陳小姐?”
紫萱回想陳緋幾次跟哥哥打照麵並無異狀,好像有一回哥哥還把陳緋跟晴姑娘認錯了,怎麽看也不像喜歡陳小姐的。事關哥哥一輩子的大事,她忍不住道:“俺哥隻怕都不認得她!”
小全哥瞪了妹子一眼,道:“怎麽不認得,橫豎俺是要娶。爹爹,你不去合人家說,俺自家去說!”
狄希陳看素素氣得滿麵通紅,拉著兒子到一邊勸他:“你想娶誰都使得,哪怕就是村裏的打漁妹子,隻要你合她真心相愛,俺合你娘都不攔你。那個陳小姐雖然沒什麽不好,也沒什麽好,你……”
小全哥笑道:“爹爹,俺總是要娶親,姓陳姓王都使得,娶誰不是一樣?俺去尋紅紙來寫生辰八字。”
“站住!”素姐拍案,怒道:“終生大事豈是兒戲?娶了就不能翻悔,就要對得起人家姑娘一輩子。你倒好,姓陳姓王都使得?不許,必要你自己去尋一個你真心想合人家過一輩子的人。”
紫萱忍得極是辛苦,一邊衝哥哥搖頭,一邊撫著娘的背勸道:“哥哥,你隻想想俺們大舅家的大表姐。大妗子不是看中她娘家一個中了舉的外甥?大表姐嫁了去,兩個人性子不合,那位表姐夫故意納了許多妾,叫大妗子帶著人上門打傷了那個妾,生生親家變仇家。”
小全哥笑道:“俺狄家有不得納妾家訓麽,你莫怕陳家帶人上門揍俺。”
狄希陳利誘,素姐威逼,紫萱好言相勸,說的舌頭都斷了,小全哥卻是偏要娶陳緋。
素姐氣得半死,賭氣道:“你真肯娶也使得,將來可沒有後悔藥吃,也不許你納妾收通房。”
小全哥漲紅了臉道:“那是自然,俺不會納妾,也不會搞三搞四。”
素姐還不死心,換了一副好臉勸他:“做夫妻總要兩情相悅,陳小姐合你隻見過一兩回,家教又合俺們家不一樣,合你實是不合……”
小全哥卻是認了死理,就要娶她,扭著脖子坐在桌邊不說話。
狄希陳看他母子兩個較上勁來,打和道:“也罷,先拖一拖呀。又不急在一時,也叫你們母子都合陳小姐打打交道,好不好?”
小全哥眼疾手快,把陳緋的生辰八字揣到懷裏,一邊跑一邊道:“都聽爹爹的,俺去那霸耍。”
狄希陳追了幾步卻是跑不動,到廳上笑道:“拙荊也甚無話說,然她最信杭州上天竺的一個先生,還要拿生辰八字去合一合,過幾日俺家的船就要來,且看先生怎麽批來?”
這般兒說話卻像是個極鄭重的意思,並不像是推辭的話,何況陳小姐的生辰八字也不曾還人家。陳老蛟雖然精明,也沒有聽出言外拒絕之意。樂嗬嗬道:“實是要好好合一合,若是將娶親的日子一並批了就更好了。”
狄希陳也隻得陪他哈哈哈,傳話到後邊去,備桌酒來請他兩位吃中飯。素姐叫小全哥氣得頭痛,關了門在臥房裏睡覺,家事都還叫紫萱料理。
明柏收了幾個土人家的孩子做學徒,這一日正在那裏教孩子們寫字。看見小全哥跑來,吩咐孩子們在沙盤上練習,拉著小全哥到屋裏說話,問他:“你家裏農活就要忙起來,你怎麽得閑?”
小全哥自袖內掏出張紅貼子遞把他,笑道:“俺的紅鸞星動了呢。”
明柏翻來翻去看了許久,道:“你想娶陳緋?這不是你的為人。”
小全哥正色道:“九叔來時,俺問他為何棄了春香姐娶九嬸,他合俺說:娶妻要娶最合適的,春香姐雖然極好,卻做不得九奶奶,讓她做妾他又不忍。如今春香姐跟來富哥過不是極好?”
“你也曉得春香姐跟來福哥是極好,他兩個相情相悅呢。”明柏勸他:“島上雖然沒有合適的小姐,不見得咱們就在琉球過一輩子,說不定過二三年回中國去,就找不出一個你愛的?”
小全哥笑道:“中國的小姐們都養在深閨,隻憑媒人一張嘴說的天花亂墜,還不如陳小姐是見過的。論好處,第一,俺不要小腳,陳小姐正好。第二,俺不要有丈母娘,陳小姐正好,第三麽,陳狄兩家最好要結一門親,不是俺娶陳小姐,難道叫你去娶?”
明柏恨恨的瞪他幾眼,嗔道:“你也不必娶她!又不是說你心裏有她,非她不娶。陳家來說親,回絕了他也罷了,狄家又不怕他家。”
小全哥悶悶道:“挑什麽?誰能有你的運氣?俺娶哪家小姐不是娶?倒不如娶個曉得脾氣的。”
明柏怕勸得多了反壞事,隻得暫且放過他,笑道:“俺還存得有幾貫村鈔,打算開個小作坊,卻是要問你討兩個木匠,他們的工錢俺還是照舊支給,何如?”
小全哥笑道:“俺正要打發他們回國去呢,你要,想幾個挑幾個罷。”
明柏就報了三個他平常看中的木匠名字,俱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兒,小全哥就請狄得利家去問那三個人可肯跟明柏少爺。
狄得利去得極快,一個時辰回來就把三個小木匠並幾擔木器家夥帶來。鋪子裏屋子不少,收拾出三間安排他們住下。原來木器作都是明柏管的,此時隻得七八個人,倒算不上煩難,指點大家收拾原來烘曬魚幹的大棚子放木料,又收拾兩間屋子放工具。小全哥幫著他收拾完了,感歎道:“明柏哥,俺現在有些羨慕你了。”
明柏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際遇。”突然想通了小全哥為何要娶陳緋,因道:“姨父跟娘都是為你好,你偏要跟他們對著來,何苦來。”
小全哥扭頭看那幾個木匠跟孩子們嘻嘻哈哈耍到一塊,道:“俺覺得爹娘行事都……都有些不合時宜,就拿娶親來說,俺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是要門當戶對。叫俺看上誰娶誰,說是村女也使得,村女到俺家來,當得家麽?”
明柏因他提及父母,就不肯接腔,顧左右而言其他,笑道:“前日買了幾條幹海蛇,請了個土人煮得一鍋好湯,你將去給娘嚐嚐,說是大補呢。”
正說著,得利嫂子已是捧過兩碗濃湯來,笑道:“這個俺原是不會做,花了錢雇人來,小火煮了兩三天,倒是叫俺學會了,還有幾條,少爺回頭連方子一同將去,叫肥嫂煮與夫人吃,也是少爺合俺們表少爺一片孝心。”
小全哥看那湯極是濃綢,使湯勺一攪都能撈出絲來,然吃在口內卻又不粘,又鮮又香,真真是好吃得能咬下舌頭來,忍不住一飲而盡,道:“再盛一碗。”
得利嫂子已是連湯罐都掇了來,又回去取了一個新木盒,揭開來與小全哥看,笑道:“這是俺寫的煮湯的方兒,雖是好吃,極是費功夫。琉球土人都說此物與婦人最是有益。偏此物隻有一個小島有,又是極毒,卻是少的緊。”盒內放著幾條琥珀色的蛇幹,上邊是幾頁紙,卻是得利嫂子核桃大的扁扁的字兒。小全哥接過來,謝過得利嫂子,跟明柏將那罐蛇湯盡力一吃。得利嫂子又送了一大疊烙餅並大蔥、辣醬來,又是一壺釅釅的茉莉花茶。
他兩個吃的都是滿頭大汗,看看日中,明柏請小全哥睡了中覺再走。小全哥揚揚那個匣兒,笑道:“家去呀,不曉得娘在家怎麽惱呢。”將陳緋的生辰八字揣在懷裏,夾著匣兒出門。
張家的鋪子照舊是中飯後將布簾收起通風,滿子帶著幾個倭女灑掃除塵,偶一仰頭看見小全哥站在對門,滿子嫣然一笑,低頭依舊擦地。
小全哥突然心酸,想合滿子說些什麽,搖了搖頭,一言不發打她家門首經過。一陣熱風從海麵上吹來,袍袖被風吹得漲起來,他的心卻空空的,忍不住扭頭看看滿子。滿子以為他不會回頭,卻是倚著門看他背影,兩個人四目相接,小全哥極是歉意的搖搖頭,滿子明白他是說他不能娶自己,微笑點頭,不知不覺流下兩行淚來。
小全哥轉過身,大步朝南山村走去。風呼呼的刮過,他卻越走越是輕鬆。前麵,有他的爹娘,有他的妹子,有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