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柏將木匠家夥都收在工具箱裏,吩咐幾個學徒道:“放你們兩天假,大後日早上來。”幾個孩子離家將近一個月,極是想念父母,都歡歡喜喜地去了。明柏把三個年輕木匠也放了假,他自家取了隻青竹製成的釣魚竿扛在肩上,提著新買的大魚簍,還有央鄰舍孩子挖的一大玻璃瓶蚯蚓,赤腳沿著海邊閑逛。

得利嫂子追出來與他一頂鬥笠一雙草鞋,道:“少爺,這樣大太陽底下仔細中暑。俺在家煮鍋綠豆湯候著,千萬早些來家。”

明柏笑著點頭,將這兩樣都穿戴上,待得利嫂子回轉,重又脫下,央一個在海灘上跟貓戲耍的孩子替他看著,走到離那霸二裏多遠的一處海邊礁石上坐下吹海風。其實此處算不得釣魚的好所在,然明柏怕崔小姐又來尋他,不得不尋個遠些的地方。

這塊大石下海水頗深,又有許多海菜,魚兒遊來遊去,從高處看隻見一群一群的黑影。明柏將香油炒的糠麵丟下幾團。因海風吹的暢快,顧不上驚動遊魚,忍不住吟哦起來。

昨日有幾隻船停靠港口添食水,陳大海陪著船主上岸閑走,偶然逛到鋪子裏,那船主見著那幾個漆盒愛極。明柏本不想賣,故意開了一個極高的價錢。誰知那船主眼眨都不眨一下,開出三兩黃金一隻的高價,連陳大海都嚇了一跳。他將鋪中十幾隻妝盒盡數買去,足足的五十一兩黃金捧到櫃上,驚得一眾看客目瞪口呆。不想這個客人還嫌買得少了,又跟明柏訂了契約,半年以後再來取一百隻,又丟下五十兩黃金做訂金,必要明柏將妝盒做的富麗堂皇。

一百隻盒子也要不了多少本錢,隻是鑲嵌費些功夫,家中三個木匠都是熟手,隻要他把花樣畫好,鈿片現成,一日十來隻不難,明柏捧著金子隻是好笑。他做這樣花裏狐哨的盒子原是想賣到倭國去哄倭人的錢的,就不曾想還是賣回中國去了。

陳大海因妹子將做狄家媳婦,待明柏極是親熱,送了客人回來道:“你這裏人少,一百兩金子丟在屋裏卻不安穩,或者送至狄家叫你姨母替你收藏,或是花了出去才好。”

明柏想了想,將一百兩金子分成三份,一份十五兩,卻是寫了個單子交把張公子,托他到倭國買漆,買桐油,買各色顏料;五兩托阿慧換成鐵錢收購海貨。大頭的八十兩揣在懷裏連夜送至狄家央小全哥替他收起。因為生意大賺,還要再雇幾個人來磨鏍鈿,他索性放了孩子們幾日假,自家也偷得半日空閑出來走走,要想想怎麽把作坊擴大。

他這裏才釣得三五條一斤來重的魚,就有個木匠尋來道:“表少爺,北島有個土人來,要俺們替他家打兩套嫁妝,說是拿木料抵工錢。”

明柏想了想,笑問:“誰在答應他?”

“是得利叔。”那個木匠已是替他把釣竿都收起,背著魚簍,笑道:“那人的中國話說的不好,得利叔跟他比劃小半個時辰,總是談不好價錢。”

明柏跟林通事家的幾位公子打交道多,很是會說幾句琉球話,有生意自是要做,隻得收拾回轉。

一個挑擔賣菜的橫在巷口,滿子跟崔南姝在那裏買菜。聽見腳步響,崔南姝先扭頭看,看見是明柏,心頭一痛,掉下淚來。

明柏卻是遠遠就瞧見她們兩個的,走到近處瞧也不瞧就打賣菜的土人身邊擦過。

南姝心中實是想明柏就是不合她說話,也必要瞧瞧她,豈料他擦身過時都不掠她一眼。這分明是真不愛她。南姝本來有八分灰心,霎時轉成十二分,就覺得腳步兒沉重,胳膊上似拴著千斤重的大石鎖。

滿子買了十來斤高麗菜叫倭女抱回家去,她看南姝神色不大好,正要問她怎麽了,恰好看到明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門裏,滿子對崔南姝迷戀嚴公子卻不好勸,微微歎了口氣,道:“家去罷。”

“我還有家麽?”南姝摸摸麵上叔叔留下的掌痕,冷笑道:“我爹娘是怎麽死的?”

一個倭人在道邊掃地,滿子怕叫他聽去,輕喝道:“令尊令堂是叫海盜殺死的。你休胡思亂想,不然你們姐妹幾個還有性命?”

南姝明白崔四老爺跟張夫人留下她們幾個,就是妝好人給人家看,要撇清。她也不理論,低著頭隨滿子到後院。

滿子拉著她進房,四下裏看看無人,方道:“你我兩家原本交好,你就不想想,若真是家母殺了你爹娘兄弟,為何還要留下你四叔,還要兩家並一家?索性全殺了又如何?咱們兩家都是叫一個人坑了。”

南姝在家本是個不管事的大小姐,爹娘被殺,她心中恨極崔四並張夫人,然在尚王宮中受到冷遇,她也曉得她孤身一人不是出頭的時候,隻是一味隱忍,隻道嫁了明柏攀上狄家或能有一日替爹娘討回公道。滿子這樣一說,她呆了半晌,才問:“是誰家?狄家麽?”

滿子搖頭道:“合他家沒幹係,狄家也是被人當槍使了。若是曉得些風聲,他家也不會出頭把你們帶回走。”

南姝心中還是放不下明柏,聽得合狄家無幹,芳心還有少許歡喜,低頭不語。

滿子緩緩推開門,看外邊無人,才道:“過幾日我要隨哥哥回倭國去,你合我們同去罷?隻怕島上要變天呢,咱們避一避的好。”

南姝心中亂極,回到房中思來想去,若是島上要變天,狄家又是被人當了槍使,隻怕明柏哥會被連累。他無情,自己卻不能無義,須合他說聲,叫他也避一避的好。她拿定了主意,到半夜起來,妝做大解,揣著畫眉的翠螺合一張草紙進了茅房,在昏暗的油燈光下寫道:

張氏兄妹雲近日鳥上有大事,將攜妹同去倭國斬避。

恐波及狄家,望嚴公子斬避。

無名氏字。

寫完了取塊石頭包好揣在懷裏,第二日一早起來,妝著悶悶的出門,看前後都無人,就將紙團丟進對門院子裏,裝模做樣在海邊轉了轉回來。

狄得利清早起來掃院子,看外邊丟來一塊包著草紙的石頭,撿起來一看,卻是女子的筆跡,使眉筆寫的幾句話有些模糊,又有錯別字,他對著天光看了許久才看明白,忙送至明柏屋裏,道:“少爺,方才有人丟進來的。”

明柏也是翻來翻去看了許久才看明白,這分明是崔南姝自張氏兄妹口中得知什麽,想必狄家牽連在裏邊,所以來與他報信。他將這張草紙放在桌上,敲著桌子想了許久,道:“不論她是好意是歹意,都當叫姨父知道,俺須回趟南山村。”隨將這張紙放在一個替小妞妞做的小妝盒裏,換了衣裳出門。

東邊海上初升起半輪太陽,朝霞滿天,海鳥撲扇著翅膀在海麵嬉戲。張家鋪子裏,幾個倭女灑掃的灑掃,下門板的下門。滿子站在門廊上,叫朝霞染得半身通紅,衝明柏微微一笑,回身進去。

明柏愣了一會,旋即明白這個消息是張氏兄妹故意放給南姝的。他繞過比從前熱鬧得多的集市,跟幾個頭頂貨物笑容滿麵的中國人打過招呼,順著大道跑進來。遠遠的海灘那邊傳來叫喊聲,那是南山村的團丁在操練。明柏聽見這聲音安心了許多,也大步跑起來。風呼呼的從他耳邊刮過,一路上有好幾處都有花兒怒放,明柏想到初到琉球尋了枝花贈紫萱,心頭又是酸又是甜,停下來摘了幾枝藏在盒裏,眼看將近南山村才停下來慢慢走。

南山村建屋子的越發多了,道邊盡是人家買來的大石,一群一群的石匠在道邊做活。明柏對幾個認得他的工匠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大步走向狄家。

太陽還在椰林的後邊,狄家的學堂大門敞開,一群一群的男女學生夾著書本進門。紫萱牽著小妞妞的手出來,正在門邊合她說:“你原比小寶他們多讀一二年書,不許笑他們功課不好,從今日起,加兩篇字,晚上我問青玉呢。”

小妞妞一手捏著幾冊青色封麵的書本,衝停下來看她們的明柏揚手,笑道:“明柏哥!”

紫萱略有些不自在,停了停也笑道:“明柏哥。”

明柏過來拍拍小妞妞的頭,道:“你去上學呀,明柏哥帶了好東西來,放學回來叫娘與你。”

小妞妞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把手抽出來,笑嘻嘻道:“明柏哥留下來吃中飯呀,姐姐說中午烙羊肉韭菜盒子。”

紫萱略有些嗔怪的看了妹子一眼。待要瞪她,小妞妞極是知機,早一溜煙跑進門去,拉著小寶在門口不曉得說些什麽。

明柏對著紫萱也不曉得要說些什麽才好,看她不像是惱的樣子,微漲紅著臉道:“紫萱,那日原是俺的不是,俺與你賠不是呀。”

紫萱低頭隻看腳尖,隻覺得學堂門口人來人往煩的狠,輕輕跺了跺腳,道:“明柏哥還不曾吃早飯呀?今日炸的韭菜盒子並蝦餅。”也不肯看明柏,隻在前邊慢行,一路上連裙上係的兩塊玉佩沒有半點聲響。

明柏跟在她身後,看她從前些日子瘦了好許,待要問她又不大好意思,也隻有沉默。他二人前後相跟著到內院,守門的媳婦子早早看見,極是有眼色縮回屋裏。

素姐跟狄希陳正在閑話。紫萱走到廳門口道:“爹,娘,明柏哥來了。俺去廚院瞧瞧。”也不合明柏說話,掉頭又出了院門。

她這般走開,又不喜歡又不惱,招的明柏心裏不曉得是什麽滋味,正想掉頭去尋她說話,然狄希陳已是笑嘻嘻喊:“明柏,你來做什麽?”他隻得笑著邁進門檻,道:“有些事體。”自懷裏掏出個小盒子來,鄭重取了那張草紙把狄希陳看。

狄希陳看了一會,就喊:“素素,你來。”

素姐剛剛洗過頭,正使一把大手巾坐在後門口擦拭,聽見明柏來了,忙取包頭纏了頭出來,對明柏點點頭,就接過那張草紙看,卻是看得頭一行就猜到是崔小姐,笑問:“崔南姝?”

提到崔南姝,明柏覺得自己跌到海裏叫海藻纏住,氣都透不過來,不由苦笑道:“這是得利哥早上掃院子有人丟來的。俺琢磨著不論她是好意是歹意,想必島上都有事,所以趕著出來,才一出門,就見張小姐衝俺笑。想來……”要說崔南姝是好意通風報信,他卻說不出來,禁了口不再說話。

素姐將這張草紙看了又看,問道:“早上丟進來的?那總有點動靜罷,必是瞞不過張家人的,想來是張家故意的。”

狄希陳沉吟不語,拉著胡子隻是揪,一不小心揪斷一根,痛的吸了口涼氣,才發現兩個人都看著他,因道:“張家倒有趣,才傳出俺們要跟陳家結親,他就捎來這個。”

狄希陳跟素姐原就打算晚些時候要回中國一趟,一來安置林家人,二來要替兩個孩子置辦綢緞首飾。橫豎是要去,早晚隔幾日而已,素姐皺眉良久,就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咱們家裏總要做好準備,張家兄妹要帶崔小姐去,想必此事合小姐們有礙,俺就把紫萱合小妞妞都帶去罷。咱們的船幾時能到?”

明柏算了算,道:“來福上回去宮北島是五六日之前?說不定這一兩日就到。”

素姐道:“這般,我隻說要親自去燒香,尋高人合八字,帶著女孩兒們都去,也沒什麽。”

狄希陳大笑起來,道:“你們都去,留俺們看家,放心?”

素姐停了一停,笑道:“俺連陳小姐都帶了去,如何?咱們兩家還沒有訂下來,世交同去燒香也沒什麽,正好趁這兩三個月看看她為人。”

這分明是把陳緋當兒媳婦看了,怕她有事要一同帶走,偏要嘴硬。狄希陳看著她好笑道:“依你,依你。橫豎你閑在家中無事,原當出門走走。”又合明柏商量,道:“你存在小全哥那裏的金子,捎去九叔那裏做個小分子分紅何如?”

那些錢在琉球原是用不上的,明柏心中實是把狄希陳兩口兒當父母,自是依從。

過得一日狄家果然有幾隻船到那霸,素姐即修書請陳小姐合她同去杭州燒香。陳老蛟拿著書信叫他們家教書的先生念了又解說半日,樂得回家就刨藏在地下的銀子,將出一千兩銀與陳緋,道:“你婆婆叫你同去燒香原是極好的事,這些銀子八百兩與你買些綢緞,二百兩你去尋個高僧做場大法事,一來解你爹爹這些年造下的孽,二來也是替你積福。”

陳緋原是不肯去的,因爹爹發下願心要做法事,卻是不能食言,隻得羞答答依了,回書給紫萱,問哪天啟程。

紫萱將了書子給哥哥看,笑道:“倒看不出陳小姐原是對你有意,俺隻說她不肯去呢。”

小全哥笑嘻嘻道:“你們不是要好麽,為何不樂見她做你嫂子?”

紫萱愣了一會,鄭重道:“隻要哥哥樂意,誰都使得。”

小全哥笑罵道:“爹娘那套行得通否?俺要娶了崔小姐來,不說娘惱不惱,你就先氣死了!”

紫萱果然惱了,冷冷的道:“她合我什麽相幹?”掉頭而去,將陳緋的書信送至母親跟前,道:“陳小姐肯去呢。”

素姐笑道:“她自是肯去的,你回書與她,明日是個好日子,咱們明日就走!”因為消息是崔南姝遞與明柏的,素姐合狄希陳怕紫萱曉得了不肯同去,卻是瞞著她。

紫萱驚道:“這麽快?”

素姐隨便拉了個理由道:“就要到雨季了呢,趕著些。原就是打算回去一趟的,你去收拾下,挑嘴巴緊的帶著出門。”

紫萱心裏猜此行合林家有幹係,雖然爹娘不曾細說,然當合她說的必會合她說,也不再問。回去收拾東西,分派看家的人手,又替陳緋挑了兩個精明聽話的小丫頭。

陳緋接到紫萱的回信,在家收拾了幾隻衣箱,她沒有使女,隻有李嫂子同到船上。陳老蛟因是狄夫人帶著小姐們回去,不好叫男人跟隨,隻得跟狄希陳在港口送船,極是舍不得女兒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