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尋找的港灣,會是何種我不明了的天堂?心裏惦念的人,還在不在原來的地方,等我回去尋?

——任良

說完這話,安伯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

最後閉眼的瞬間,安雪晨竟然看到的是柳青青站在眼前這片開好的桃林裏,眉眼含笑,溫諾地叫著自己,“安大哥。”

青青,時光仿佛停止了。在那個風華絕代的早晨,我們初見於白茫茫的雪地。我的落魄,你的善良,印著雪白,寫成了歌。對不起,我再也不能替你照顧他們了。這些孩子,我視如己出。而對他們的愛,夠不夠?

萬福萬安被安伯突然逝去的安然表情驚住了,竟然不能把他和以前嚴苛的形象聯係起來。

萬康看到江明朗的臉上掉下了亮晶晶的**,竟分不出是汗水,還是淚水。

青月站著已經哭得泣不成聲,青蓮隻好過去伸手扶住青月,“夫人,安管家已然去了。還請夫人節哀順變!”

江心月伏在安伯膝上,哭得肩膀一直不停地在抖動。

江明朗伸手去按住江心月,江心月順勢倒到江明朗懷裏,“哥哥,安伯沒了!安伯沒了!”

江明朗看著嚎啕大哭的江心月,又移眼看了看安然的安伯,理了理情緒,有條不紊地吩咐道,“萬康,你去吩咐府裏上下準備設靈堂,然後在大門口點燃鞭炮跟鄰裏報喪。萬福,你去任府告訴姐姐和言姨母。萬安,你去擬了帖子送到各府去,告知他們安伯逝世的消息。青蓮,你去和其他的丫鬟準備好要用的孝服。”

萬福他們聽了江明朗的吩咐,才從悲痛中反應過來,應了是趕忙地分頭去辦了。

青月踉蹌地跪倒在安伯身邊,還是止不住的往下落淚。

江明朗卻道,“青月,你別太傷心了。你有孕在身,得保重好身子。心月,你陪你嫂嫂回房去歇息,然後把頭上的環翠卸了。”

江心月搖頭不肯去,青月還算懂事,對江心月點點頭,帶著江心月不舍地看了一眼輪椅上的安伯,暫時離開了。

隻剩江明朗呆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維持著仰望安伯的姿勢。

江明朗看著安伯再也沒有知覺的樣子,再也忍不住,握著玲瓏劍,澀然道,“安伯,對不起。我還是不能答應您!”

說著江明朗朝安伯磕了個響頭,抬起頭來時,整個人已經淚流滿麵了。

青荷急的已經顧不得什麽地衝進江浸月的房裏,看到江浸月抱著小龜在逗趣,咽了咽口水,緊張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放下小龜,江浸月笑著對青荷道,“青荷你這是怎麽了?莽莽撞撞的,可不是你平日裏的樣子。”

慢慢地走上去,看到江浸月梳的紋絲不亂的發髻,青荷還是說道,“小姐,不好了!萬福來報,說安伯去了!”

聽了這消息江浸月抓緊散開的襦裙裙擺,臉上卻還是笑著,“青荷這年裏頭,可是最忌諱說這樣的字眼了,不吉利。”

見江浸月還是不相信,青荷搖著頭解釋道,“小姐,萬福還在前麵等著你。萬福說,得等你回府再給安伯入殮。”

江浸月這才真的信了,驚得站起來往外跑,青荷連忙跟上去,並不敢耽誤。

江浸月拚了全力跌跌撞撞地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到前廳,任夫人坐在那裏焦急地張望。

萬福果然立在一邊,垂著手不說話,神情悲愴。

芝蘭姑姑看到江浸月跑了進來,忙上前去攙扶她,“少夫人,怎麽急成這樣?”

萬福瞧見是江浸月來了,顫聲喚了聲,“大小姐。”

江浸月奔上去追問,“萬福,安伯到底怎麽了?”

任夫人看到江浸月身子確實是大好了,隻是麵色有些蒼白,“月兒,你要承受住。安管家不在了。”

勉強靠著芝蘭姑姑和青荷的攙扶站住,江浸月咬著牙不讓眼淚落下。

任夫人心疼地走過去,用錦帕給江浸月擦了擦抑製不住的眼淚,“月兒,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不會那般傷心了。娘跟你一起回去。”

瞧著任夫人也顯露了難過的神色,江浸月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毫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感情。

身形穩住之後,江浸月對任夫人垂首道,“娘,不用了。這於理不合,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該說我不懂事了。等我們把安伯入殮之後,您再來上香即可。我沒事,真的沒事。”

江浸月轉身由著青荷扶著走出去,萬福趕忙跟上,“大小姐,你還好吧?”

看到江浸月麵無表情的鎮定,任夫人擔心地跟了出來,芝蘭姑姑拉住任夫人搖了搖頭,“小姐,少夫人的話也在理。你是五品誥命夫人,還是任府任夫人,你切不可讓人在背後說少夫人不懂事。還是我跟了去看看吧,碧藍,你好好地照顧小姐。”

驚在一邊碧藍也沒見過江浸月這樣,愣了愣才緩過神來,“是,芝蘭姑姑。”

任夫人看著芝蘭姑姑跟上了江浸月他們之後,才歎道,“碧藍,快讓人八百裏加急去告訴你們公子,讓他快些回來。越快越好。”

碧藍稱是,吩咐了下人去做。

江浸月趕回江府,安伯還沒有入棺,神情安詳地躺在那裏,就如同睡著了一般。

江明朗和江心月還有青月已經披麻戴孝地跪在了一邊,府裏進出的所有丫鬟和家丁也都在手臂上係了白布。

放眼看過去,江浸月隻見到一片白色的蒼茫。

江浸月臨到家時,並沒有“望鄉而哭”。而且出嫁的女兒,有的甚至是一路哭著回來的。

唯有江浸月,一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帶著滿目的悲戚走了進來。

江明朗跪著抬眼看到江浸月,“姐姐,你回來了。”

見到江浸月,江心月哭得更傷心,站起來奔過去。

江心月看著江浸月說不出感情的臉,而江浸月卻看著安伯已經整理過的遺容。“姐姐,你回遲了,沒有見到安伯最後一麵。”

青月聽了隻顧著掉淚,覺得胸口悶得難受,深吸了一口氣才緩過來。

青蓮著急地過去低聲問道,“夫人,你沒事吧?”

青月搖搖頭,看到江明朗跪得筆直,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又聽江心月對江浸月哭道,“姐姐,安伯讓我和你說聲對不起,他答應你的事,做不到了!”

聽了江心月這句話,江浸月才黯然地落下淚來,可也並不出聲,隻是一味地落淚。

芝蘭姑姑看得淚眼婆娑,別過臉去拭淚。

青荷扶著江浸月,低低哽咽道,“小姐,青荷求你了。難過便哭出來,哭出來吧。”

江浸月忽然站起來,走到江明朗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江明朗沉重的神色,“明朗,安伯交代了些什麽?”

抬頭去看不過幾日不見的江浸月,江明朗掩飾道,“安伯並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麽,今日裏本該早些去叫了你回來看一眼的。可安伯堅持說還沒有過初六,你不能出門,所以才……姐姐,是我不好,沒有替你照顧好安伯。”

說著江明朗又低下頭去,江浸月見他並沒有戴了孝帽。發冠換成了白布條,那樣刺眼的白,竟讓江浸月看了覺得眼睛難受得厲害。

江浸月跪在江明朗身邊,並不是跪在首位。

江心月回去跟著跪到跪墊上,哭著對江浸月道,“姐姐,安伯說讓我們把他火葬,然後把骨灰灑在院子的桃林裏。”

江浸月聽了這話心裏發緊地絞疼,緊緊地按住胸口。

沒料到江心月會說這話,江明朗著急出聲道,“不行,說什麽也得讓安伯入土為安。安伯為江府忙碌多年,到臨了也不能落葉歸根,我們怎麽可以把安伯火葬了?”

鬆開手,江浸月隻覺得呼吸困難。但她還是拽緊了裙擺,一字一句道,“就按安伯說的辦,火葬安伯,再把骨灰灑在桃林裏。”

江明朗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江浸月,“姐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江浸月並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是吩咐了萬福和萬安,“法師都請來了嗎?”

萬安答道,“大明寺的方丈大師親自來了。”

江浸月點頭,“好,稍後便可以請方丈大師他們來念經超度了,去吧。”

江明朗依舊緊緊地盯著江浸月,青月看著江明朗的眼神,竟有了一絲擔心。

低下頭,江浸月緩緩道,“明朗,那片桃林是娘親手種下的。安伯不過是想有一個念想,來依靠,我們就遂了他老人家的願吧。”

江明朗腦子轟的炸開,才明白安伯最後那句話的意思,“一個人的桃花撲麵,值得,值得。”

江明朗緊了緊拳頭,安伯,是真的值得嗎?您這一輩子,果真是隻為了守護娘親。

江心月見江明朗終於同意,才放下心來。青月舒了口氣,心裏的大石也終是落下了。

芝蘭姑姑幫忙著照看一切事宜,不論何時看過去,江浸月都是一副哀而不傷的樣子。那樣淡淡的哀傷,比她哭的時候還讓人難過。

輕歎了口氣,芝蘭姑姑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希望,盼著任良此刻就陪在江浸月身邊。

最後把安伯火葬的時候,那熊熊的大火,隻讓人覺得冰冷,並不覺得溫暖。

江心月哭得厲害,一度由青蓮攙著才不倒下,隻有江浸月一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江浸月接過大明寺方丈大師遞過來的一個小壇子,壇子是土色的,看著暗暗的。她把壇子往懷裏緊了緊,最終還是邁開步子朝桃林走去。

方丈大師舉起掛了佛珠的手,輕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人生在世,最後還是塵歸塵,土歸土。善哉善哉。”

江明朗一行人忙跟了上去,江浸月走到桃林中間,輕輕地打開壇蓋。

江心月還是第一個哇的哭了出來,青月輕拍著江心月安慰。

江明朗卻始終是掩飾著所有的情緒,看著自己的姐姐一臉淡淡的哀傷,不悲不痛的樣子。

伸手抓了一把骨灰,江浸月發現居然也是灰白的顏色,把手伸到一棵桃樹下,輕輕一鬆開。

輕飄飄的骨灰隨著鬆手的瞬間,落到事先挖開的小小空隙裏。伴著江浸月終於落下來的淚水,落入塵埃之中。

江浸月一把一把地抓的極為小心,慢慢地撒到桃樹下。一棵棵,一樹樹,無一例外。

這片桃林,娘隻不過花了幾日來種下。而安伯您,卻用盡了一世去眺望和守護。

桃樹上綁著的桃花枝,有的已經被凍得枯萎,有的花骨朵還來不及綻放,便凍得消褪了回去。再也沒有機會盛放,那些華美的生命。

江浸月最後還是回到了任府,嫁出去的女兒,守孝七日之後,該是回夫家的。

青荷見江浸月一臉的憔悴,心裏盡管著急和擔心,卻也沒有說些什麽,隻一路地扶著江浸月回到任府,進了清風苑。

一路上江浸月並未開口說話,回到任府,才對青荷疲倦道,“青荷,我累了,想躺一會,你先下去吧。”

青荷並不放心,低眼看到江浸月淒然的神情,隻好合上房門退了出去。

僅剩下她一人了,江浸月才覺得渾身無力。這七日來的哀傷,俱數隱藏,並不同別人一樣哭得傷心,隻是跪在靈堂前守靈,默默地哀悼。很多時候,她都有條有理地吩咐著他們該幹些什麽。

芝蘭姑姑倒是幫襯不少,都說“女要俏一身孝”。芝蘭姑姑每每望向江浸月,隻覺得極為惹人心疼。

江浸月也免了些事情,大多數時候都跪在地上,抬眼去看白色的蠟燭燃盡,又重新點起新的來。

此情此景,和爹娘不在的時候,一模一樣。可惜,那一模一樣裏麵,少了安伯的陪伴與守護。是不是從今以後,安伯您便真的再也不能看著我們幸福下去了?

江浸月往**和衣壓著左邊躺下,身上還是素淡的衣服,連帶看著也覺得手極其的白,並沒有臉上來的有血色。

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腳步急促地走進來,帶進了一屋子的冷風。冷的江浸月縮了縮身子,蜷得更緊了些。

她隻覺得還是寒冷,並無其他。

腳步聲越來越近,來到江浸月的床前,忽的停了下來。

江浸月可以聽到有些粗重的喘息聲,難道是跑了來的?

聽見來人輕輕地歎息,好似還低下了身子想要往江浸月臉上探了探。終究還是忍住了,於是並未看到江浸月真實的表情。

來人隻好坐到床邊,微微歎道,“你這樣壓著左側躺著,會難受的。那裏裝滿了我們賴以生存的難忘記憶,你如今這樣壓著心口,心怕是會難過了。”

靠的近了,江浸月一下便可聞到那人身上的熟悉味道。這會聽了他說的話,江浸月眼淚頓時蜿蜒而下,順著線條流進嘴裏,居然是澀的。

想到她最後一次見安伯的時候,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江浸月隱忍著閉上了眼睛,安伯,您是真的到天堂去了吧?

那人沒得到江浸月的回答,不禁又出聲道,“你是任府少夫人,要賢淑端莊,溫柔大方的。”

咬著骨節不讓自己哭出聲去,江浸月哽咽道,“我知道,我不是一會都在很努力地去做嗎?”

坐在床邊的人再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江浸月獨自一人忍受難過,伸手翻過江浸月的身子,一下緊緊地抱進懷裏。

把江浸月靠在離他心口最近的地方,輕輕地伸手拍了拍江浸月的肩膀。“月兒,是我回的遲了。任府少夫人也是人,也會哭會笑。你若是心裏難過就哭出來,不要一個人獨自扛著忍著。別怕,一切有我。安伯不在了,我也還在這裏。”

江浸月聽了終於抓著任良的衣襟,用力地緊緊地抓住。他們說我去遲了,你說你回遲了。我們,怎的總是最遲的那個人?“安伯……安伯騙人。安伯他明明答應過我,要讓我們住在他的天堂裏麵,看著我們幸福地走下去的。為何不過數日,竟然忍心舍了我們而去了?”

任良蹙著眉頭,“月兒,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該早些回來的。我不該讓你一個人獨自去麵對這些別離,對不起。”

靠著任良的胸口,江浸月聽到了撲通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紊亂不息。

她的眼淚濕了任良的衣襟,這就是生命的聲音啊。一下一下,不緊不慢。任良,那在你的天堂裏,住著誰?

哭得累了,江浸月竟然靠著任良睡著了。

這樣多天以來江浸月第一次安靜地睡著了,靠在踏實的懷抱裏,安然睡去。

江浸月腦海裏一直回**著月色正好時,安伯在清冷的月光下,淡淡的說的那句話,至今江浸月都記得清清楚楚。

青青,月色雖美,我卻不能捧了它去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