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盛,血腥氣彌漫了整個宮城。

楚薑沒有預料到這場叛亂會平息得這樣快,放眼看著這巍峨的宮闕,明明處處玉樓金殿,而在霓旌之下,無外乎人心陰暗。

令人以性命相搏的,不過權力二字,天下至尊之位,自然引人垂涎,青史從不為敗者高歌,卻也不絕名姓,這或許是一種懲罰,讓他們的後世子孫,在翻開史書時,來背負前人的罪過。

更悲哀者,那些睡前剛飲了一盞五色飲的小娘子,與夥伴約定了晨起去玩鳩車的童兒,打馬禦街飲歌高樓的郎君,憂心明早就要見翁姑的新婦……在一覺夢醒之後,或要赴往刑場,或要淪為宮婢,或要流放千裏。

楚薑踏過腳下的血泊,毫無避讓,讓髒汙盡染繡襦,怔然意識到,權力之下,人人盡是螻蟻。

倘若今日梁王功成,那麽即便是如今的天子,也終將成為權力的工具。

然而這場博弈不過是天子的一手棋局,“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①”天子防備的,從來就不是梁王,可偏偏,是梁王讓棋局活了過來。

她與陳詢緩緩來至殿前,聽到了眾多朝官的告饒聲。

楚薑卻想天子會毫不吝惜地殺了他們的,他不是無人可用,隻是可用之人盡被攔在了門閥之外。

她看到她那位堂伯,拽著他父親的衣角,痛哭流涕地懊悔過錯。

絕不能為他求情的,他狠心將衿娘他們哄了出來,明明知道梁王會殺他們,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做了,這與她舅舅不同,求的不是存,是妄圖更進一步的榮望。

楚崧果然置之不理,徑直來到天子身側,卻見到被押著的梁王看向天子時,仇恨不已的眼神。

也聽到他問出了魏王也曾問過的一句話,“父皇,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定是三弟?”

劉呈先抬了眼,這似乎是他們記事之後,他第一次聽到劉嶠沒有稱自己殿下,因為窮途末路了,所以便不必遮掩了嗎?

天子因他仇視的目光微有歎息,“若不是他,為什麽就是你呢?”

劉嶠竟是一愣,隨即道:“我年少離宮,軍旅多年,毫無母族可倚仗,卻有了而今的威望,除了我,還能有誰?”

天子對他這話,顯然失望至極,並不想與他多談些什麽,隻叫禦林軍將參與謀反的人都押下去。

可劉嶠卻猶有不服,吼道:“父皇,您早便想好了算計兒臣是不是?陸約是您故意安插到我身邊的,楊戎進京你也早就知曉,您是不是就等著我來,父皇……”

天子長歎一聲,“朕從未主動召見過陸約,他隻是東宮屬臣。”

在場眾人都心生錯愕,如此說來,豈不是太子先向天子提議的布局?

劉嶠卻更為不信,“不可能,連楚崧都不知道此事,是誰為他籌謀?父皇,您騙我,不是他,絕不是他。”

劉呈低斂眉目,悲憫地看著他,一言未發。

天子也不多作解釋,隻是叫人押他下去。

這場叫數千人死傷的謀逆,隨著劉嶠漸漸遠去的怒吼聲,更顯得隻如一場鬧劇一般。

餘人各散,帶著兵馬前來的楚鬱隻料理了那些在各處宮門把守的反軍,並不知與他自小玩鬧著長大的太子,已將帝王心術玩弄到極致了。

這對楚薑來說應該是一件好事,她想要作為一個謀臣的心,自今日後,隻增無減。

世人對於權欲的渴求,或至真至純者為黎庶,或卑鄙齷齪為私欲,而今她越加明白了一個人站在權力之巔,究竟能做成什麽事。

她心中暗歎,這宮城中出去的一句話,便能決定一邑百姓的安樂與否啊!

宮人們在清洗著殿前的血跡,卻絲毫沒有衝散血腥氣,天子離開之時低聲在皇後耳邊說了幾句話,皇後麵色微變,應下之後便去了內殿中。

謝昭儀還躺在榻上,毫無活氣。

一名太醫跪倒在地,將謝昭儀急症始末一一講來,聽得一旁的劉鈿與馮采月更加膽戰心驚。

聽完之後,皇後隻是淡淡道:“亂臣劉嶠為行謀逆,以鴆毒殺母,令昭儀謝氏夢中哀亡,陛下憐恤,命謝氏以王姬之禮下葬。”

“母後,母妃她還……”

皇後冷冷看她一眼,叫宮人遮住了她的口,“將公主送回宮中,嚴加看管。”

馮采月看著殿中的動靜,跌坐在一旁靜靜看著,連一絲求生的欲望都沒有,她的丈夫逼宮,她的父親是主謀,她縱是逃過一死,也將淪為宮婢。

皇後看著她,暗歎了一口氣,“將馮氏與亂臣劉嶠關在一處,聽候陛下發落。”

她怔怔抬頭,在皇後踏出殿時,鼓起了一絲勇氣來,“求娘娘,允小女與梁王和離,小女即便赴死,仍願做馮氏女,無念碑文跌宕,隻想與母親弟妹葬在一處,縱是拋屍荒野,也算團圓。”

皇後驀然心酸,沉默了片刻回道:“此事需由陛下許可,本宮會為你問上一句。”

她感激地磕下頭,“小女多謝娘娘。”

三日之後,亂臣劉嶠以謀大逆之罪,問斬鬧市,刑期定在七月初十,其妻妾盡數充作宮婢,天子終究還是不曾允了皇後的請求。

其餘犯者皆斬,一族內其父與十六歲之上兒孫皆施以絞刑,其餘家眷盡充官奴婢,家中奴婢資財等私物收沒;三族之內十六歲以上男子皆流三千裏。②

或許天子也還是對世家留著情麵,諸反臣家中年六旬以上老者,可免於刑罰。

令初下,長安盈沸,因楚左兩府在此次謀反案中牽扯最小,一時之間,盡是前來托請之人,兩府俱是閉門謝客。

七月七日,星橋鵲駕,長安滿座,無一歡聲,

楚薑靜坐廊前,案上是太子送來的信,信上所書,是他欲為楊戎求情。

感激之餘,她更明白這舉動更多是為了淮左的三十萬大軍。

楊戎領領著他們滅了南齊,百戰沙場,飲馬秋水,也曾嘹唳孤鴻,蕭索悲風。天子能得到他們絕對的忠心,然而太子在軍中未必能有天子的聲望,楊戎隨梁王謀反是當誅的大罪,可是淮左三十萬將士未必不念他。

她思索罷,聯想到陳詢說的北境動**,知道她舅舅的性命或許是能過保下來的。

香爐中煙氣消散,采采添了一枚香丸進去,忽見沈當進來稟道:“梁王妃吞金自盡了。”

楚薑抬頭,目有怔色,想起來那個在禦苑中的明豔小娘子,不覺心頭發緊。

若說可憐,誰能比她可憐呢?懷著滿腔的情意出嫁,良宵好夜,卻是丈夫早早籌謀好的起事之機。

她聽皇後說,她曾請求與劉嶠和離,若是天子允了,她或許也不會如此絕望赴死,掖庭為婢雖苦,可也不是沒有機會離開,天子千秋,太孫誕世,新帝登基……或許會有一次大赦輪到她的,便是不得大赦,皇後如此仁厚,也不會苛待宮人。

可她如今死去,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活下來又會怕些什麽呢?

倏忽之間,她又想到了楊郗,他已經不眠不食好幾日了,心頭更是一痛,抑聲問道:“今夜刑獄是誰值守?”

沈當依言答了。

楚薑看向采采道:“我記得他家祖父曾在我這裏抄了一張藥方?”

采采點頭,“是抄了一張,您還叫婢子將導引術也傳授給了元老太爺。”

她便起身道:“我去刑獄見見表兄。”

沈當勸道:“女郎,怕是夜深了。是不是問過郎主才好?”

“不必,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的,我若連親恩都能狠心不見,與禽獸何異?”

沈當這才不再多說,帶上人護著她往刑獄去了。

值守刑獄的長官一見是她,果然因那張藥方多有感激,又因收監世家郎君之後,前來探視之人實在不少,多她一個也不算什麽,遂叫手下人領著她進去了。

刑獄之中陰暗難言,在火把的照映之下,才有了半分的人氣,透過狹長的過道,楚薑終於見到了楊郗。

他正立在那道不過方寸,隻透著絲縷光亮的窗前,被月光打來,消瘦得已無人樣,與那個在五陵道上跑馬的意氣郎君,再提不上一絲幹係。

她忍住淚,輕喚道:“表兄在看什麽?”

楊郗恍然轉身,見到她時頭稍微歪了歪,似在辨認她是誰,而片刻後,又輕笑起來,“明璋。”

他朝她走近,因腳下少力氣,短短幾步,走得十分艱難,眼裏卻帶著光亮,笑道:“窗外那棵樹上,掛了一張錦帕,不知是哪個小娘子的。”

作者有話說:

①《韓非子》

②參考自《唐律》,稍有修改。《唐律》規定:謀反、謀大逆者,本人不分首從皆斬;其父親和十六歲以上的兒子皆絞;妻妾和十五歲以下的兒子以及母親、女兒、兒子的妻妾、孫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入官為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資財、田宅也全部沒官;伯叔父、侄子無論是否同居,皆流三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