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此一句,幾欲令人心碎。

時年少,打馬禦街前,處處紅袖招,不過倏忽之間,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郎君,還說著相同的話,卻在囹圄之間,慷慨地看著去路。

楚薑忍住淚,想要伸手觸碰他,楊郗便伸手攔了攔眼前的發,笑道:“明璋,我瞧著可依舊風流?”

她點點頭,“依舊倜儻不群,若此時策馬在長安街市中,仍是最瀟灑的郎君。”

楊郗伸手接住了她腮邊落下的淚,“明璋,不要哭,比起庸碌一生,我如今已然十分滿足了。”

楚薑並不太能接受他要赴死的事實,含淚望著他。

他便不停地給她揩著淚,“明璋,我這也是死得其所了,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從未去過淮左,分明年少之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隨著父親南征百戰,可那場如此盛大的戰爭,我隻在書紙中見過,回回夢裏出現的鐵馬金戈,我也從未窺見過,隻因為我是楊戎的兒子,便連拿起刀的本領也不能有,如此一生,實在無趣。

明璋,不要哭,你該要為我高興,我死前也指揮了兵馬,當後人翻開建始七年的初秋,他們會如何評說?會不會在史抄裏發現我一掠而過的身影?會不會我人生二十四載,盡數隻化作了紙上寥寥的一行,或隻有幾個字,或許我名姓都不會留下。”

他笑歎一聲,“這些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死時並不懊悔。”

刑獄之中,牢室擠攘,旁近的幾人聽見了這聲音,又是淒慘地叫喊,又是哀憐地暗諷,總之是要在臨死前留下些什麽印記,紛紛搭起話來。

楚薑毫不理會他們的聲音,抬手將楊郗的頭發理好,用絲帕擦幹淨了他的麵容,心頭漸漸下了決定,她緩緩道:“表兄,這不是死得其所,這樣的死,泰山鴻毛皆不是,庸碌一生,是鴻毛之輕,死在沙場,是泰山之重,表兄,你若如此死去了,連一塊碑也不會有!”

旁近的一個,是反叛的一名禦林軍,聞言對楊郗嘲諷道:“七郎,聽見沒有,這就是成王敗寇,什麽滿足不滿足的,你還是趁這幾日,該吃吃,該睡睡,等死了,依舊做個俊俏鬼才好。”

二人皆未將他的話放在眼中,楚薑揩淨眼淚,“表兄,我要走了,外祖母與舅母我會看顧好,你記著了,你犯下的是謀反的大罪,自絕而死不足以贖罪。”

楊郗怔怔,看著她遠去,仍聽旁近的人在諷道:“我姑母說宮裏頭正在為你父親奔走呢,七郎,看來你父子二人注定隻能活一個的,你也不要想什麽泰山鴻毛了,好生吃睡,我看楚九娘這人雖是險毒了些,說話倒是中肯的,你要死早了,陛下不樂意……”

楊郗置若罔聞,默然看著楚薑的身影遠去,麵色慘白地落下淚來。

楚薑離開刑獄之時,那位值守刑獄的長官還欲賣她個好,笑道:“此次幾位大犯都單獨關押在東邊,楚娘子可要看看楊犯?”

她感激一笑,那人卻顯得有幾分殷勤,“都曾是長安貴胄,陛下也仁慈,並不阻攔探視之人,其中除了楊犯與亂臣劉嶠,都曾有親故前來的。”

楚薑對他的殷勤有些詫異,自覺自己那一張藥方沒有這麽大的作用,因她近日多為楊戎之事而苦,並不去探聽外界的消息,等他離開,在進入東邊的牢室之後,才問向沈當。

沈當也不敢篤定,“女郎,或許是因陳王孫之功,如今京中皆知他在陛下麵前立了大功。也或是因當日您曾隨郎主進宮護駕,他們在考量您在天子麵前的分量。”

楚薑點點頭,忽聽見有人聲喚她,“九娘?”

她側眼看去,便見到劉嶠坐在一張潦草的書案前,或因皇子身份,儀容尚算得體,這周近數座監牢,隻有這一間住了他。

她停下腳步,劉嶠便將案上的燭火抬高了些,“果真是你。”

他的臉色十分陰鬱,楚薑對他可生不成絲毫憐憫之心,淡淡點了點頭,又聽他一聲冷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話說得十分引人誤會,她淡淡回道:“我不知道您這話何意,聽聞馮王妃哀訊,您節哀。”

劉嶠恍惚看了眼右側的監牢,那是曾關押馮采月的地方,現下正空空****。

他便唏噓一聲,“馮氏啊,是,可惜了。”

如此淺談的語氣,似乎那隻是一個陌路人。

楚薑心中厭惡更甚,正欲提步,劉嶠便又道:“九娘,阿鈿如何了?”

“陛下與娘娘都疼愛公主,她如今很好。”

劉嶠竟笑了一聲,“我也是這麽想的,中宮無女,甚是愛她,可是我仍不放心。”

他頓了頓,“九娘,我不曾在父皇麵前說出他就是方晏,他為我幕僚之時所籌謀的一切,對東宮的也好,對魏王的也好,我都一概不曾說出。”

楚薑蹙眉,神色不解,“您說的他是誰,我不明白。至於方晏,那術士不是早已潛逃,難道您知道他的蹤跡?”

“九娘,這裏沒有旁人。”

她無言,劉嶠便道:“我早怕我會敗,至那時母妃怕也護不住阿鈿,所以我沒有說出他來,九娘,我以此請你,若阿鈿遇上不好,請你回護一二。”

楚薑靜靜看他一眼,“公主有陛下與娘娘,還有東宮疼愛,餘生必將順遂安樂。”

即便未曾言明,劉嶠卻知她是應諾了,看到她欲走,忽開口道:“九娘,你該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的。”

她本還心念他的兄長之慈,卻聞他如此一句,幾欲作嘔,以為他癲狂了,嗤笑道:“不知道您是如何有了這樣的論斷。”

劉嶠站起身來,朝她走近,低聲道:“九娘,你不記得了,九年前的長寧宮中,你替我作了一首詩,那詩作得其實並不算好,可是父皇看了卻很歡喜,留我在宮中多住了一個月……那首詩,本王記了九年,你不知道我見到你病愈有多歡喜……”

楚薑搖頭,毫不掩飾眼中的厭惡,“梁王殿下,我記性很好,還記得那首詩,不過那是謝娘娘哄我寫下的,她說那是公主的功課。

謝娘娘為什麽叫一個八歲的孩子寫詩?自是因為她知道我聽過陛下與我父親談論詩題,我知道那個詩題如何寫陛下會喜歡,她知道我為了公主會盡力投陛下所好,必然,你也知道這一點。後來那詩傳出來,我雖年幼,卻並不傻,所以我再明白不過,你記的不是那首詩,是那首詩給你帶來的好處。

至於你總說憐我病弱,你自然要憐,滿長安都知道,娶了我就能得到楚氏與楊氏兩大家族的助力,自我年幼時便打上我主意的謝娘娘與梁王殿下您,怎會不知道呢?我病弱,不知道哪一日就要命喪黃泉,並不適合婚嫁,我一旦病愈,覬覦我父親與我舅舅的,便都一擁而上了,梁王殿下,您無外乎是想要助益,誰是楚九娘,都不重要。”

“我也再清楚不過,若你的算計成真,等你被楊氏與楚氏扶上那位置,第一個殺的,就是我了,如你這般陰隘之人,怎能容許旁人說你是因為一個女子才得了那位置的呢?我死後,便是楚氏、楊氏的敗落,你不會吝惜死一個楚九娘,會有天下美人入你後宮之中。”

劉嶠不想她竟如此回擊,而確實,他竟想不出一個反駁之詞來,抬眼看到她冰冷的眉眼,第一次發現,自己從不曾在意過她的麵容如何,是清雅,還是穠麗。

楚薑目光看向那間空**的監牢,為那個無辜的女子歎了一聲,“梁王殿下,我隻是不傻,僅此而已,你有今日,全因你的貪心,也害得馮王妃在這樣大好的年紀,便要無望地死去。”

他睖睜著,記起來那個女子,他知道她的麵容是怎樣的,笑起來彎彎的一雙眼,眉梢有一點紅痣,在宮道奔忙中,微笑著抬手,為自己正了發冠。

他想起來她的臉,心中突然像是缺失了一塊兒,淚水毫無征兆地就流了出來。

楚薑仍覺不痛快:“我在禦苑初見馮王妃時,見她明眸巧笑,說著一叢盛放的虞美人,她說那虞美人前一日不開,等著我們去了才開,是玉英喜見遠來客,故向熏風一夜開。她真是聰慧,那日禦苑中,人人都喜歡她,我還記得,她那日穿一身緋色的衣裳,婉麗極了,梁王殿下,那般鮮亮的一個人,死前卻沒有一身整齊的衣飾,就在這陰暗的刑獄中,絕望地死去了,你想起來她時,卻隻歎了一聲馮氏。”

說罷,她再無停留,隻聽見身後傳來的痛哭聲。

她依舊生不出一絲的憐憫來,因這人的貪妄,連累了多少無辜之人,他此時痛哭懊惱的,或許也不是馮采月,而是他的事敗。

她一路來到楊戎的監牢前,獄卒卻說楊戎不欲見人,她看著那道背影,輕輕喚了聲“舅舅”。

楊戎未曾回頭,她心中有了打算,便也不再多留,打點了獄卒便徑直離開。

回程已是深夜,長安燈滿,雖因這場謀反收斂了歡聲,可七夕佳節,總有按捺不住的,要與良夜共醉。

她從車中仰頭看去,一鉤月下,天回河漢斜。

采采也仰頭看著星漢,看到河橋雙星,輕喃道:“女郎,牽牛織女星相見了。”

她抬眼去,正駛過一座酒樓,是她表兄的一位紅顏知己所在,隻是繞梁清唱未再聞,亦未見佳人。

她壓下心中的酸澀,看著稀疏的行人提著花燈走過,想起曾幾歲,她表兄與左八郎便在這樓前作賭,賭下一個來的人提的是什麽燈,那小娘子頭上戴的是什麽釵,那郎君扇上提的是什麽字……

遠處傳來飄渺的竹笛聲,她闔上眼,靜靜趴在窗沿上,聽著笛聲遠去,又一聲,斷在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