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日夜,天子有詔,楊戎因當年奪下淮左之功,免於一死,流放北境戍邊。
楊氏族人未來得及歡喜,便聞楊郗自絕於獄中的消息。
楊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十多年前失去了最疼愛的幼女,如今要看著長子流放邊關,終生未能再見。
而楊郗的死令她瞬間回想起來,此生所經曆過的所有為數不多的傷痛,樁樁令她心碎。
楚薑與楚曄來看她時,她正臥養在床,被楊氏另幾位夫人伺候著。
楚薑繞過了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座紫檀嵌石插屏,兩個小丫頭抱著一隻銀鎏金的匣子在數珠子,看到她來,一個小丫頭手上落了顆珍珠,溜過紫玉珊瑚簾,落在一座雕花細木床前。
**躺著的楊老夫人再不複從前精神矍鑠的模樣,分明這屋中的擺設與從前毫無二致,可從她臉上的暮色,楚薑仿似窺見了日薄西山的楊氏,乃至是周朝的所有世家,如同這些外物一樣,漸將成為隻能炫示的名號。
楊老夫人看見楚薑來,以為看見了女兒,輕喃道:“寶月,你怎麽穿著這樣素淨的衫子?”
她笑著上前,跪在床頭為她理了理鬢發,“外祖母,我是明璋。”
楊老夫人定定看了一會兒,忽而笑道:“是,是明璋,外祖母睡迷了。”
說罷,這位老人眼中又起了水光,卻仍舊笑看著外孫女兒,又看向楚曄,半晌問道:“你舅母跟你兩個表姐,是去了哪裏了?”
楚曄答道:“李氏為舅母求情,將舅母接回去了,表姐們進宮了,在娘娘宮中。”
她眼中的憂色便少了點,兄妹二人便又陪著她說了一會話,伺候著她用了午食,在離開時,楊老夫人終究還是不曾忍住,“明璋,三郎,你表兄,是如何安置的?”
陪坐的幾位夫人都麵色微變,顧忌著老人身子都不敢直說,對著兄妹二人直使眼色。
楚薑凝眉,輕輕拉過楊老夫人的手,借著衣袖的遮擋在她掌心寫下了幾個字。
回程的車上,楚曄想起楊老夫人的眼神變化,問道:“你與外祖母說了什麽?”
楚薑搖頭,“我隻是說了表兄的葬身之處。”
楚曄不信,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是否動了什麽手腳?”
她側眼看他,眉眼疑惑,“三哥為什麽這麽問?”
“我隻是擔心你會做錯了事。”
她低頭整理著衣袖,讓淩霄花紋蓋過那層素錦,“可是三哥有沒有想過,許多事情,本來就分不清對錯,隻有立場黑白。”
楚曄沉默半晌,神情漸漸平和下來,“明璋,近時長安有讕言興起,說你借著父兄權勢,胡亂指點江山。”
她歪了頭,帶著些頑劣的笑,“我曾指點了什麽?”
“說你仗著中宮寵愛,插手梁王選妃之事,又說你曾向揚州刺史舉薦吳厝,植黨營私。”
“看來這是嫉恨父親的人,不敢攻訐父親,也不敢攻訐你與六哥,便往我身上來了。”
楚曄因她風輕雲淡的態度而有些惱,“你可知這些流言將會礙你終生?”
“三哥,我怕為何要怕這些流言?我若想要嫁個尋常的郎君,要與他做對尋常的夫妻,要在宴席上為了他的仕途笑臉逢迎他人,要擔心我的名聲會否影響到他的晉升,這樣我才應該要怕,可是這些我都不會做,那我還怕什麽?”
“陳王孫難道就不關心這些?”楚曄不信陳詢如此淡泊權勢。
楚薑冷哼一聲,“他要是敢關心,大不了我換個人喜歡。”
楚曄聽得又氣又笑,見她也不鬱起來,兄妹二人都生起了悶氣。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車外人聲鼎沸,楚曄終究心疼她,先出聲道:“是亂臣要被問斬了。”
楚薑便也看了一眼,隻見到行人們圍觀著囚車,朝著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去,收回視線來,又聽他問:“你可要去看?”
“血腥,不去。”
楚曄失笑,“我以為你已經不會懼怕這些了。”
楚薑一嗔,“隻有迫不得已的時候才不怕,尋常時候,還是知道怕的。”
盈沸的人聲漸大起來,楚薑放眼看去,見到在蕭蕭的梧桐葉中,有眾多太學生站在閣樓上,口中議論指點,神采激揚,意氣風發,與那遠去的囚車,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邊是從殿堂中離開,脫離了曾經的貴胄之身,要去往之處,但無陵廟依托。
一邊即將要登上殿堂,要取代那些將要身首異處的人,成為這長安風頭最盛的一群人。
七月初十的夜裏,一場秋雨落下,秋聲乍起。
深巷黃花,低窗紅葉,都人聽到秋聲淒涼,皆緊閉了門窗,絲毫不知道這場秋雨過後,這個王朝將要走入另一番新貌。
七月十五日,天子禦前策問太學生,見其中諸多秀異,聖心大悅,欽點三十太學生前往吏部侯職。
又十日,天子以朝中空**為由,從各州郡提拔了不少官員,而提拔之後的缺職,俱從在太學中學習滿三年的太學生中選拔而來。
以上兩條,諸世家望族,俱無異議。
至七月末時,左丞相以年老多病,自請辭官,天子再三挽留,左相卻依舊堅持,天子心中遺憾,無奈允了,又三日,楚崧任丞相之職,佐天子,總百官。
這並未引起多少驚訝,甚至有百姓以為,這丞相之位,早該輪到楚氏了,可百官皆知,這不是加在楚氏身上的榮耀,隻是楚崧一人而已。
這日楚薑正在家中陪著弟妹玩耍,忽而東宮來人請她,她去時正見到虞少嵐與一位娘子在亭中說話,未見太子蹤跡,等走近才發現那是虞少莘。
心中正納罕,這虞少莘怎敢公然出現,畢竟當初她在太子麵前可是親口承認過自己早有婚約的,不知何時卻與魏王有了首尾,還生了他的遺腹子,太子或許想著魏王已故,無意追究,那日在皇宮中便也故作不識了。
她正腹誹時,虞少嵐喚了她一聲。
她笑著近前,便見到虞少莘眉目瞬間低伏下來,不等她問,虞少嵐便道:“這是我族中十妹妹,在金陵時你曾見過的。”
她點點頭,曲身行禮,“是,我還記得,見過娘子。”
虞少莘忙虛抬起她,“妾不敢當,楚娘子多禮了。”
楚薑不待多看她幾眼,就聽虞少嵐道:“九娘,今早魏王妃與我十妹妹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魏王妃想起來我在東宮,特遣了她來與我說說話,卻叫殿下見到了,我十妹妹恰好知道些那陳王孫的密事,便與殿下說了。”
不需盡說,楚薑便明白她話中之意,故作疑惑地問道:“不知那陳王孫是做過些什麽?”
虞少嵐早已猜測到她與陳詢是舊識,此時雖有些不信她這話,卻願意幫著她,便道:“我十妹妹曾被水匪綁去過,她說,她記得陳王孫的聲音,能肯定陳王孫曾就在那些水匪中。”
楚薑遽然色變,“真有此事?”
虞少莘見她反應這麽大,心頭一喜,鄭重道:“妾不敢胡言,妾雖愚昧,卻打小便記性好,聲音麵貌,隻要聽過見過兩回,絕不會忘記,妾以性命起誓,當日妾被他們關在一間暗室中,偶爾隻有一個老嫗來送餐食,我起居不安,常在深夜醒來,便能聽到幾句人聲,但凡是他說話時,或有人叫他大郎,或叫他小晏。”
楚薑這才有些信了,麵上震怒無比,“早知他是如此不堪的人,我……我這便去娘娘宮中,與娘娘說我對他早已無意了,真要與這樣的人牽扯在一起,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虞少莘完全未曾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楚薑將她一瞬間的怔愣看在眼中,麵色更沉,“少嵐姐姐,你與殿下說一聲我來過了,我這就去廣陽宮裏,好他個陳子晏,為了謀生竟然做下那般勾當。”
虞少嵐也一愣,忙拉住她,“或許是誤會也說不定?”
“虞娘子都說得這樣詳細了,怎會是誤會?”
虞少莘之所以不拿這事去要挾陳詢,就是被他的身手所震懾,自己到了他眼前,還不必多說,怕是先就遭他滅了口,也不敢獨自在楚薑麵前說,也是怕她是個心狠手辣的。
本以為楚薑看上陳王孫這事在長安鬧得沸沸揚揚,若太子先知道了,自己再在楚薑麵前說來,她會為了保住陳詢而答應自己的要求,未想她的情愛竟來得快去得也快,連多問上一聲也不肯。
然而氣氛已經至此,她隻能將希望寄托在虞少嵐身上,希望她能勸住楚薑。
虞少嵐攔下楚薑卻是因為太子的囑咐,“殿下也知道此事,你且等殿下來了再走不遲。”
楚薑頓時便羞愧掩麵,伏在一邊的石桌上氣惱道:“連殿下也知道了?真是丟死人了!看上個水匪,外人還不知道要怎麽笑話我呢!”
虞少莘見她尚且如此顧惜顏麵,暗覺有些希望,猶豫道:“這樣的事說出去,實在對楚娘子的顏麵有損,妾也是想著這一點,聽說太子殿下對娘子親厚,這才先告知了太子殿下,想是殿下有些主意也說不定。”
虞少嵐心中對族妹的話並不懷疑,心中卻想哪怕陳詢是那夥水匪的頭,自己也不會記恨分毫,畢竟得知虞巽卿失勢時,自己的痛快不是作假。
此時見楚薑這樣子,更願意幫她一把,便按住虞少莘道:“十妹妹可不要再說了,九娘是最好麵子的,還是等殿下來了再說。”
“哪裏需要勞煩殿下,我與虞娘子一同去質問陳詢就是。”楚薑甕聲甕氣地道。
她雖在此萬般作態,心中並無多少擔心,當初虞巽卿送虞少莘來長安可是想要送她給劉嶠做姬妾的,後頭她卻成了魏王的妾室,若是天子知道,哪怕她是魏王唯一的兒子的生母,應當也討不了什麽好。
且因著劉嶠的叛亂,天子對長子反而懷念起來了,對魏王妃多有關懷,將來那遺腹子承襲個爵位應當是無礙的。此時她竟然將陳詢那舊事說來,必然是想要與自己達成什麽交易,還恐自己分量不夠,先在太子麵前告了狀。
劉呈來時楚薑正欲拉著虞少莘去找陳詢,虞少嵐忙將原委說來,他便笑歎一聲:“九娘,薄情也不該至此啊!”
楚薑忙收起動作行禮,“可是虞娘子所說,句句為實,我可不想未來夫婿是個水匪。”
劉呈笑道:“虞娘子不過是聽了幾道聲音,萬一她聽錯了呢?”
虞少莘動作一滯,不明白太子為何這樣說,如今陳詢正在天子麵前得寵,他為東宮,若是能拿捏住一個寵臣,何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楚薑也不曾料到劉呈的反應,險些沒能繼續演下去,“殿下,虞娘子都聽見有人叫他小晏了,他的字就是子晏。”
“或許是燕子過梁的燕,也或許是美士為彥的彥,再說了,他一身的本領,做什麽不好,去做水匪,這說出來才是笑話,孤看,是虞娘子記錯了才是。”
虞少莘心中一慌,若連太子都不信,還有誰能幫助自己,眼見楚薑眉頭漸漸鬆開,她心中苦意更重,麵對著太子的威視,終於曲身道:“妾想起來了,是妾記錯了。”
楚薑觀她轉變之快,將她記在了心底,便見太子微笑著叫虞少嵐送客,又叫自己留下。
等人走後,她還有些疑惑,“殿下,萬一他曾經真的是水匪,我若與他成婚,豈不是羊入虎口?”
太子蹙眉,一時竟分不清她口中的誰是羊,誰是狼,停頓了片刻才道:“你若是不喜他了,也該好好與他說明白,他如今聖眷正濃,要真是個小人,參你幾句也夠你受的。”
楚薑不知他是真的不信,還是因為自己要幫陳詢一把,抑或是因為陳詢如今得聖心要刻意拉攏,隻明白在他這裏,是不必擔心那事被戳出去了。
劉呈看她沉默,對此事也揭過不提,“今日叫你來並不是為了這事,在吏部候職的那些太學生中,有幾個曾與亂臣劉嶠有過往來,九娘,你識人有術,身份也便利,替我試一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