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剛建立時,獨立各省的軍隊林立,一省的都督差不多有三五人,而且都獨張一幟。南北統一,南京臨時政府移往北京後,袁總統便命前陸軍總長黃興留守南京,辦理撤兵事宜。之後,又派王芝祥來協助黃興。各鎮都督陸續撤銷。黃留守將各項事宜辦理就緒後,立即電請辭職。袁總統卻複令緩撤,並派陸軍次長蔣作賓南下商辦。不料,黃興去意堅定,袁總統隻好同意,並派江蘇都督程德全到南京接手;同時命黃立即來京,商議政要。孫中山遊曆各省,到處演說民生主義,袁總統難免有些尷尬,於是也致電邀孫來京。

孫中山接到袁總統電文後,見電文辭意誠懇,便乘車北上。到達當天,車站兩旁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都為歡迎孫中山而來。下車後,孫中山不便與眾人接談,隻對各界團體左右鞠躬,表示謝意。袁總統早已派委員在車站等候,見到孫中山便迎了上去,請他上專車入城。城中也準備好客館,作為孫中山的暫時寓所。孫中山來京後的第二天,便前往總統府拜會。袁總統親自出來迎接,攜手入廳,彼此敘談,各傾積愫。一個是遨遊海外的雄辯家,滿心期待袁世凱就此傾誠,好共建共和政體;一個是牢籠海內的機謀家,希望孫中山能被己所用,共商專製行為。二人暢言許久,孫中山才起身告別。第二天,袁總統親自回謁,也是談論了兩三個小時才回府。從此以後,總統府又多次請孫中山赴宴,觥籌交錯,主客盡歡,差不多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席間所談,無非是將來的政策。

老袁準備任孫中山為高等顧問官。孫中山慨然道:“大總統是我國的政治家,見識比我高出一籌,我也不必參議。但我卻有一私見,政治屬總統,實業屬我。如果你任總統十年,練兵百萬,我能經營鐵路,延長二十萬裏,那時我中華民國,難道還富強不起來嗎?”袁總統手捋胡子笑著說:“君可謂善頌善禱。但練兵百萬並非易事,築造鐵路二十萬裏也屬難事。更何況練兵需要軍餉,築路需要款項,現在財政非常困難,已是靠借債度日,像這樣的窮政府、窮百姓,哪裏還能實現你我的誌願呢?”孫中山借著酒意說道:“天下事隻怕無誌。有了誌向,總可逐漸去辦。我想古今中外,都被那‘銀錢’二字困縛住了。但銀錢這東西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不知為何有此魔力?假使舍去銀錢,令全國通用鈔票,建立了信用,鈔票就是銀錢,政府不至匱乏,百姓不至困苦,外人更無從為難我,練兵兵集,築路路成,豈不是一大快事?”袁總統徐徐答道:“果真是這樣嗎?”

孫中山本想繼續說,忽然有人進來報告說:“前南京黃留守從天津來電,今天下午將抵達北京。”袁總統欣然說道:“克強也來了,這可稱盛會了。”克強是黃興的別號,與孫中山是第一知交。孫中山聽他將到來,便輟酒辭席,匆匆趕去車站迎接。袁總統又另派專員去接黃興。黃興到京,與孫中山入都時的景象差不多,而且與孫同館寓居。隻是孫、黃性情頗不相同,孫是豪放派,胸無城府;黃較沉毅,被袁總統所注目。初次設宴,袁讚黃幾經革命,百折不回,是一位傑出的人物。黃興卻淡淡地答道:“推翻滿清是我輩應盡的天職,何足言功?隻是此後民國,必須要秉公建設才好!”袁又問他所定的宗旨,黃興回答:“我國既稱為民主立憲國,應該速定憲法,同心遵守。興隻知服從法律,若係法律外的行為,興的行止,唯有取決民意罷了。”老袁默然不答。黃興看透老袁的意旨,也不便再說下去。

等到散席回到寓所,黃興便與孫中山密議道:“我看袁世凱為人狡詐,日後恐多變動。如欲防範,必須壯大我同盟會勢力,作為抵製。自唐內閣倒台後,政府中已沒有我同盟會會員,參議院中還有一小半會中人士。現聽說與統一共和黨雙方聯合,得占多數,我擬改稱國民黨,與袁政府相持。袁政府若不違法,不必說了;倘或不然,參議院中可以質問,可以彈劾,他也無可奈何。”孫中山雙手讚成。黃興立即邀集參議員,除共和黨外,都暗暗與之接洽。於是,同盟會議員和統一共和黨議員合並,改名為國民黨。黃興到處號召,無論在朝在野的人,都力請他們加入國民黨。

袁總統正滿腹猜忌,極想用功名富貴籠絡孫、黃兩人,之前已授任黃興為陸軍上將,與黎元洪、段祺瑞兩人同一天任命。因孫中山有誌築路,建公司,並借外債六千萬,分四十年清還。袁總統表麵上表示讚成,下令特授孫中山全權籌建全國鐵路,一切借款招股事宜都由孫首先酌奪,然後交議院議決,政府批準。之後又與孫、黃屢次籌商,協定內政大綱八條,並電詢黎副總統,征得同意後,由總統府秘書廳通電宣布。

政綱既然宣布,孫中山認為國事已定,便準備離開北京,向袁總統辭行,啟程南下了。黃興還有一大要事,不能脫身,又拖延了好幾天。原來,陸征祥總理屢次請假,不願到任,袁總統以總理一職關係重大,不便長此虛懸,便與黃興談及,打算任命沈秉坤或趙秉鈞為國務總理。沈曾為國民黨參議,黃興因他是同誌,頗為讚成。之後,黃興與各黨員商議,各黨員認為,沈初入黨,感情不深,而且內閣眼下屬於過渡內閣,總理雖換,閣員卻照舊,得一孤立無助的總理能濟什麽事。”黃興聽到這番言語,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擱下沈秉坤,提拔趙秉鈞。趙是個極機警的人,當初唐紹儀組閣時,他一麵巴結袁總統,一麵討好唐總理,竟成為同盟會中的一員。黃興明知他是個騎牆人物,但認為正是因趙騎牆,才可以兩麵調停,免生衝突,所以也有意推他上台。

各黨員對提名趙秉鈞為總理都表示讚同,黃興將此議決轉告老袁。老袁心花怒放,當即將趙秉鈞的大名開列單中,交參議院表決。院中議員國民黨已占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共和黨,即使反對趙秉鈞,也都沒用了,於是順水推舟都投了同意票。袁總統立即下發正式任命,除了外交總長換陸征祥為梁如浩外,其他閣員沒有任何變化。

黃興乘勢號召各國務委員,加入國民黨。司法總長、農林總長、工商總長以及交通總長均填寫了入黨誌願書。教育總長範源濂本屬共和黨,聽了黃興的宣傳後,他左右為難,便脫離了共和黨,聲明自己是無黨派人士。財政總長周學熙雖讚成國民黨黨綱,但尚未寫申請。黃興又進告袁總統,勸袁做國民黨領袖。老袁本來就與國民黨有嫌隙,讓他入黨,分明是一樁難事,但他又不好當麵拒絕,左思右想,最後先派顧問官楊度入黨,窺探虛實。

楊度是個有名的智多星。戊戌變法時,就追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康、梁失敗,亡命外洋後,他也逃了出去,與康、梁聚在一起,開會結社,鼓吹保皇。辛亥革命時,他趁機回國,經人介紹,擔任總統府的顧問。他仗著伶牙俐齒,半寸心機,在總統府中廝混半年,大受老袁的賞識。之前,蔡元培專使到京請老袁南下,為了不讓老袁為難,就是他暗中策劃的兵變。這次又受了老袁密囑入國民黨,他比老袁還要聰明,先與國民黨人往來交際,討論黨綱。國民黨員抱定一個政黨內閣主義,楊度驚訝地說道:“諸君的黨綱,鄙人很是佩服。但各國務委員必須同黨,鄙人認為大可不必。試想一國政客頗多,有了甲黨,必有乙黨,或還有丙黨、丁黨,中央政府隻有一個內閣,如必任用同黨人物,政府必難長久。用了甲黨,乙黨反對;用了乙黨,甲黨反對;還有丙黨、丁黨也是不服。膠膠擾擾,爭訟不休。政策無從進行,機關必然遲滯,實是弊多利少,還需改變方針才行。”國民黨員不以為然。楊度又道:“諸君如能通融,鄙人很願入黨;但若固執成見,鄙人也不便加入。”國民黨員不為所動,竟以“任從尊便”四字相答。楊度於是返報袁總統,袁總統道:“且罷,他有他的黨見,我有我的法門,你也不必去加入國民黨了。”黃興聽說老袁不肯入黨,也沒什麽辦法,隻是在各種會所連續演說,提倡民智。袁總統常密遣心腹裝作來賓,旁聽演講。凡是從黃興口中說出的話,都被詳細記錄,呈報老袁。老袁是陽托共和,陰圖專製,見了各種報告很不耐煩,之後與黃興相見時,晤談間略加譏刺。就是趙內閣及各國務委員,形式上雖入了國民黨,心中卻隻有袁總統。總統叫他們怎麽做,他們便怎麽做;總統說不行,他們就不敢做,所以總統府中的國務會議根本就是有名無實。後來,各部又派遣參事司長入駐國務院,組織委員會。凡國務院所有事務,都先經委員會討論。從此,國務總理及國務委員,上承總統指揮,下受委員成議,整日無所事事,像贅瘤一樣。

當時所謂的政黨內閣,也不過如此。黃興自悔空忙一場,白費了一兩個月精力,於是向各機關告辭,出都南下。抵達上海後,黨內同誌聯袂相迎,問及北京的情形,黃興慨然道:“老袁陰險狠鷙,他日必叛民國,沒想到十多年來,我同胞誌士拋頭顱灑熱血,卻換了一個假共和。恐怕中華民國從此多事了,再經兩三次革命,也不一定能平定。”各同誌有相信的,也有不相信的,黃興也不多談,立即返回長沙縣看望親人。湖南人民準備將長沙小南門,改名黃興門。黃興笑道:“這次革命,事起武昌,黎元洪是首功,為何沒聽說武昌公民要改漢陽門為元洪門呢?”不料過了兩天,“黃興門”三字居然真的出現。此時,馬上就要到國慶日,袁總統按照議院議決案,舉行典禮,頒令酬勳。

孫中山被授大勳位[5],黃興授勳一位。隨後,袁總統又命黃興督辦全國礦務,黃興私下裏對其他同誌說:“他又來籠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