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黑壓壓地站了二十幾個人。所有人,身上都穿著銀白萬壽緞棉袍。

不論男女。

李默站在門檻外,眼神逐一在這群人身上掃過。說也奇怪,本來自己還是非常緊張,可現在,他卻鎮定了下來。

甚至覺得眼前這一幕很可笑。

撕下鬼神的外衣,這地下宅子裏住著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隻是他們的臉色都是極其慘白,帶著病態的透明。

一個年紀最大的男子,看起來有七八十歲了,坐在屋子正中一張黑檀木太師椅裏,凝神看著李默。

太師椅後麵,擺著一張紫檀卷雲紋長案桌。案桌後麵的牆壁上,貼著一張人物肖像:一個穿著藍色道袍的男人,端正地坐在太師椅裏,凝視著前方。

畫像中的男人,和眼下坐在正屋的老者,模樣出奇的相像。不但是這樣,那些站在老者兩側看起來至少有五十多歲的男男女女,他們的模樣也驚人的相似;瘦削的臉頰,細長的黑色眼睛。

李默的心狂跳起來,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臉,同樣瘦削的臉頰,同樣細長的黑色眼睛。

那一刻,他想起第一次進入這裏時,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袍子,戴著鑽戒的男人,他的模樣也是和自己極其相似。

所以,這些人都是……誰?

李默不敢往下想。他眼神遊移著,直到後來,看到有一個人的身影好眼熟,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嗯,是站在最後的夢綺。

夢綺穿著銀白色萬壽緞棉旗袍,身上披了一件白狐鬥篷,靜靜地站在眾人最後,凝神看著他。即使兩人眼神相逢,她也沒有躲閃。

而她的模樣,在這一群人裏也顯得如此不同。

夢綺的眼睛又大又圓。

夢綺的臉龐是鵝蛋臉。

四下裏一片寂靜,一時間,空氣凝結了。可放眼看去,這群人的臉上,多多少少帶著歡喜的樣子。

這是為什麽?

一陣自鳴鍾報時的聲音,突地從宅子的東南角傳來,“鐺鐺鐺”,整整敲了八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李默一下子想到了日不落偵探所的座鍾。他忽然清醒過來,跨進門檻,剛想說話,忽然,坐在中間的老者開口說道:“曹禹亭,你回來了!很好,跪下吧,見過長輩!”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李默吃了一驚。他回頭看了看,並無他人。

“就是你,你的本名叫曹禹亭。”老者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他兩手放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看著李墨說,“你是我們曹氏一族禹字輩的唯一男丁。”

老人的聲音並不響,但他所說的內容卻如同是晴天霹靂。李默直勾勾地看著老者,腦袋裏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老人說的話是真的,但是眼前站著的這些人,模樣和自己如此相似,隻能說,老人並沒說謊。

“其實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看出來了。這裏站著的都是你的親人,我們都有著相同的外貌特征。”老人和藹地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歡喜:“幾百年來,我們近親通婚,為的就是保持曹氏族人精於工匠的特殊天賦能夠一代代傳下來。這種天賦,雖然對於科舉仕途沒有任何益處,甚至還令我們族人的地位永遠隻能在三教九流之中,但是,卻能保證我們能夠將祖上傳下來的這一門手藝長長久久地延續下來。”老人一口氣說了很多,他看著李默,緩緩說了下去:“然而曹氏人丁日益凋零。最後,隻剩下二房,也就是你父親這一房還能生子嗣,其他房生下來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瘋了,或者就是女孩。在你五歲時,見你始終聰明伶俐,非常健康,是唯一一個能繼承家業的孩子。於是,我們隱瞞了你的身份,將你給了更夫老李,希望你能好好長大,終有一日,回來繼承衣缽。現在看來,你可真沒辜負我們的期盼。不但尋到了這裏,還揭開了影香丸之謎,尋到了寶珠。不愧是我曹氏子孫,很好,很好。”說到這裏,老人不住點頭,臉上浮起一層得意的笑容。正屋裏的其他人,也都微笑著看著他。

李默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他最內心的一層恐懼,仿若一隻野獸,終於衝出了自我遏製的囚籠,將他吞噬。

是的,李默心中怎麽能不懷疑。眼見這怪魚背後的勢力,可以殺了一個又一個人,但卻對自己特別寬容,這是為了什麽?雖然,他們也曾經找人警告自己,還讓關元拖住自己,甚至還煞費苦心地安排巡捕房的人將自己牽製住,但很明顯,他們並不想真正意義上傷害自己。所以,這是為什麽?

這個問題,讓李默寢食難安。他不敢去想,不敢去深究。然而眼下,問題的答案自動送上了門,可這真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從小到大,李默不是沒猜測過自己父母的身份,但是萬萬沒想到,眼前這群製造了明末以來陵賜縣最大懸案的惡人,居然是自己的族人!他氣得手腳冰涼,身子微微發顫,有些事情,不如不知道來得好!

可是一抬眼,見眾人都嘴角含笑,期待地看著自己,李默不覺握緊了雙拳,冷笑道:“繼承衣缽?就是你們這裝神弄鬼,殺人放火的衣缽嗎?”

“放肆!”聽到這話,老人突地臉色一變,右手在太師椅上重重一拍,怒道,“曹禹亭,你這是和長輩說話的態度嗎?

“長輩?”李默麵無表情地看著老人,向前跨了一步,說,“我姓李,不姓曹,這裏又怎麽會有我的長輩?而且,如果你們真是為了我好,又為什麽在我十歲的時候,將養父害死?”說到這裏的時候,李默眼圈紅了。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夜,養父徹夜未歸,第二天,聽說養父被人發現在街頭,已經神誌不清。年幼的他束手無策,隻是嚎啕大哭。那一份的無助,那一份的恐慌,那一份的寒冷,直到此刻,還常常鑽入他的夢境,令他在噩夢中驚醒。

老人聽到這裏,不覺歎了一口氣,瞧著李默好半天,說:“這也怪不得你有這樣的氣性。唉,那一年冬天,你父親發了病,隻是說要去找你母親,要把她救活。

當時,我們隻是以為他是說說而已,畢竟這樣的話,自從你母親死後,他就總是顛來倒去地說個不停。可沒想到那一回,你父親不但偷走了寶珠,還跑上了街。

可巧當時你養父正好經過,見你父親戴著城隍廟小鬼麵具,又蹲在木桶裏,想是黑夜裏,李老頭也是被嚇破了膽,所以才瘋了。孩子,這下你可都明白了吧?”

這一番話,隻聽得李默臉色發白。一夜之間,他尋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在轉眼之間,他又喪失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而養父是被自己父親駭死,這樣的因果,卻是讓人怎麽都無法接受。李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嘴唇隻是在顫抖,眼圈紅了。他強忍著淚水,一聲不吭。

老人見他這個樣子,倒也不忍心再說什麽。一時之間,屋子裏靜的連掉了一根針都能聽見。

這時,有腳步聲匆匆從正屋外傳來,一個男子奔了進來。“老爺,牧魚人都做好準備了,影香魚也都引入槽中,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說話人的聲音很熟悉,“還有一個時辰,吉時就要到了。我們就開閘嗎?”老人點了點頭,又低聲吩咐了幾句後,才讓他下去。李默凝視著說話人的側麵,是林富。

林富也是幫凶之一。他負責照應地麵上的“生意”,例如影香丸,例如“客戶”。雖然林富對外宣稱是自己所製的藥丸,並且也瞞過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夥計,他的侄子,但其實這些都是自己的族人,在地麵下所製的。

而那些傀儡一般的“客戶”,說到底,其實就是林富,或者是曹家其他人,通過接近想要控製的人群,然後在他們的食物中,以各種方式添加待產魚卵的影香魚。

例如,用影香魚熬製魚湯。

例如,用影香魚烹飪食物。

例如,神龍擺尾。

嗯,來福酒樓的神秘名菜“神龍擺尾”,其實就是用影香魚燒製的。

事實上,真要在一個人的飲食中動手腳,一次不行,可以兩次,兩次不行,還有第三次……所有肚子裏有影香魚的人,無一不是被曹氏族人控製得死死的。

要他們往東,他們絕不敢往西。

除非是不想活了。

當然,確實也有那麽幾個人不想活了。去找大夫打開肚子,想要將小魚挖出。然而,開膛破肚總不是什麽好事,死亡率高的簡直不能再高。

所以,這幾百年來,曹家的財富和勢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積累起來的吧。而對於如此賣力的林富,曹家當然也不會虧待。

這些事情,本是極其容易想到的,隻恨自己卻兜兜轉轉於其他事情中,居然沒想到這一層。李默不禁低頭歎息。

這時,站在屋子裏的人,有人跟著林富走了出去,要忙著接下來的事情。看起來,他們倒是像特意集中在這裏歡迎自己?

再也想不到這一場鬧劇會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尾。李默站在屋子裏,沒人理他,沒人把他當作敵人,也沒人當他是來破案的。

大家都把他的到來當作是理所當然。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況?

“禹亭,這麽大的家業,最後都要交給你的。今晚,你好好跟著我學做血月藥丸,不能有半點含糊。”老人語重心長地說,“我是你的大爺爺。來見過你的二爺爺,三爺爺,還有,這些都是你的長輩。你先跪下吧,給長輩們磕頭行禮。”在安排完事項後,曹老爺子站起身來,挽著李默的手說。

李默沒有回答,他在看夢綺。

在發現偵探所座鍾不見的時候,李默就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綺設下的局。仔細想來,夢綺和自己所交集的一切,確實太過於巧合。

最開始,“神奇魔術團”的名頭,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虧的他還苦心設下圈套,為了和夢綺接近,其實現在想來,就算他不做任何事情,夢綺也是會來結識自己的吧。

後來,夢綺對自己若即若離的交往,以及她在巷子裏救起了被人打的奄奄一息的自己,和被巡捕房追捕時,與夢綺的“偶遇”,這一切巧合,實則是讓自己一步步掉入了夢綺精心編製的網裏。而他自己,卻是引狼入室,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內容,還讓夢綺猜到了寶珠所藏匿的地方,最終讓她搶先自己一步,奪走了寶珠。

其實在夢綺看來,自己不過是她尋找寶珠的一枚棋子罷了。

李默一言不發地看著夢綺,眼神中閃爍著被背叛後的憤怒、失望、失落、悲傷,以及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夢綺臉上的血色,開始一點一滴的褪去。她看懂了李默的眼神。

曹老爺子見李默隻是呆站著,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催促道:“有什麽事情回頭再說。禹亭,正事要緊。”

李默身子一動不動。他隻是看著夢綺,老爺子催了幾次後,李默忽然甩開曹老爺子的手,撥開人群,走到夢綺麵前說:“是你殺了羅伯茨和湯普森嗎?”

夢綺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自己身上,不覺身子有點發顫。她扶著身邊的花架,抬起頭看著李默,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真是你殺的?”李默隻覺自己渾身手腳冰冷,他真的不願意聽到這個回答,多麽希望夢綺告訴自己,不是她做的。

“羅伯茨,我是抱歉的。”夢綺吃力地說,眼下,她那張精致的小臉上,血色全無,“我從來沒有想要傷害過他。”她低下了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相信我,我從沒想過要傷害羅伯茨。”

“那湯普森呢?”李默緊逼著問,“湯普森是你殺死的!”

“湯普森的死,確實和我有關係。”夢綺抬起了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李默說,“但他不是我殺的。可如果不殺了他,他,他,他不但要報告巡捕房,說我害了羅伯茨,還要,還要……”夢綺說到這裏,又氣又急,臉都漲紅了,“後來,師兄上來了,救了我。”

“這時,我正好上來,你們就去報了巡捕房。哦,說不定報社的石開也是你通知的吧?當我倉皇逃走的時候,你裝作好人救了我。讓我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於是,你一步一步利用我,找到了寶珠。”說這些話的時候,李默的心裏真的在滴血。可是,他的語氣非常平靜,“哦對,後來你找到了寶珠,就買通了巡捕房,把我抓起來,好一招過河拆橋。”

李默怒極反笑。他嘴角上掛著一抹笑容,看著夢綺說:“請問曹夢綺小姐,你是我的哪一房親戚?城府之深,可真是讓人佩服。曹家有你就夠了,何必還要認我回來呢!”

這幾句話一說,夢綺呆住了,她看著李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拚命流著眼淚。這時,老爺子出來打了圓場:“禹亭,你不要再逼夢綺了,這孩子對我們曹家也是癡心一片。”

李默笑嘻嘻地看著老爺子,說:“哦?還癡心一片?是因為曹家有錢嗎?”

聽到老爺子這樣說,夢綺終於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過身,跑出了正屋。

“禹亭,你實在是錯怪了夢綺。這姑娘為了我們曹家,拋頭露麵,吃了那麽多苦,你不能這樣說她。”老爺子和藹地說,“她比你年長一歲,你其實應該叫她一聲姐姐的。”

正在這時,林富再一次匆匆走進正屋,躬身說道:“老爺,時間到了。這三個貨頭都準備好了。”

“貨頭?要做什麽?”李默向前跨了一步,問道。

“血月之夜,要煉製幾小瓶上上品魚油。”老爺子衝著李默招了招手說,“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