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掏心見肺

剛下過一場雪,天卻沒有放晴的意思,黑壓壓的烏雲盤踞在鹿苑上空。

雖然白天也撐了燈,生著暖爐,馮麗還是覺得錦華小築裏飄著一陣若隱若現的刺骨寒風。

她忐忑的看著宮女們將才蒸熟的大蝦放到桌上,魏國不產蝦,但因為馮麗說想吃,於是拓跋燾便命人從膠東郡連夜催馬運來。

在昆州時她,因為父親常到臨海的越南國行商,所以馮麗時常得嚐這鮮美的大蝦,所以她知道,蝦與桔同吃如砒霜,往常吃過蝦,母親是千叮萬囑不許吃桔子的。

而桔子是宗愛最喜歡吃的食物,剛剛她才命人把上好的天府福桔送給宗愛,聽如意說他一口氣就吃了四五個還沒有停的意思。

宮女盛上豐盛的菜色,馮麗挺著肚子繞桌細看了一遍菜色,故意確認道:“皇上當真不來了?”

小太監忙道:“皇上一早交代過,今天的事情一時半會兒忙不完,所以讓我們好生侍候娘娘。”

因為緊張,馮麗微微咽了一次口水,她倒願意拓跋燾此時能回來,這樣她殺 宗愛的計劃就會因為皇帝太監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禮數而停止。

畢竟她是迫不得已,當初要是沒有宗愛,她恐怕已經因為進獻魏太子不成而被靖國王殺死在了燕國,當她麵對陌生而叵測的深宮時,是宗愛告訴她順其自然,讓她得以安心前行。在她初孕時,身體和內心承受著巨大不安,也是他近身侍候在她身邊,可以說在這宮中,除了拓跋燾,宗愛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了。不,宗愛比拓跋燾更可靠。待到哪日馮麗色衰愛馳,想來宗愛也還是會在她身邊的。

但這世上又有什麽比父母的安危更重要的,馮麗深深的歎了口氣,隻要拓跋浩不把此事捅到拓跋燾那裏,一切就都會止步於此。

宗愛進殿行禮。

馮麗笑著示意他免禮。

宗愛抬頭起身,看出馮麗的笑容十分僵硬。

“這裏有宗常侍在就行了,你們都下去吧。”馮麗揮物示意大家退下。

“坐吧。”馮麗也不拘禮,揮手讓宗愛坐在自己身邊問:“那桔子可好吃?”

侍下人們退下,宗愛也不再拘於君臣之禮,笑容滿麵的坐下道:“真是甜如蜂蜜。”

馮麗斜瞟了一眼桌上的蝦。邊算計著宗愛吃下桔子的時間邊開玩笑道:“如意去喚你都快半柱香了,你到現在才來,想來你就因為貪戀福桔的甘美所以才耽擱了本宮的召喚吧?”

宗愛細看馮麗。她臉上少了平素的調皮,隱含一份不自然的笨拙,於是跟著她的視線瞟向桌上的大蝦,剛才如意送桔子時就向他打趣說娘娘今天備了珍品大蝦慰勞公公,當時宗愛已經起疑。蝦與桔不能同吃,於是又問了如意,知道馮麗沒有並沒吃桔子,這才專心的把手頭上的事交代了才回懷仁殿,沒想到一來馮麗就讓他吃蝦。

宗愛知道她是故意的,一路來宗愛就在分析馮麗這麽做的因由。如是拓跋燾要殺他,怎麽會借自己愛妃幹淨純潔的玉手?而近來與馮麗有交集的隻有太子,太子與馮麗在桂枝林碰了個麵。之後就求皇上不再追查自己的身世,由此可見,馮麗有把柄在太子手上,而太子在朝中最忌畏的人正是宗愛。

宗愛依舊掩口而笑,翹著蘭花指道:“娘娘如今可是宗愛的衣食父母。如不是因為手上有事情,宗愛哪敢怠慢。”

馮麗隻是回看了他一眼。瞳仁裏卻空洞呆滯,宗愛在心中暗歎馮麗到底是初次動手殺人,神情極不協調,這讓他覺得這就像場鬧劇,以他的聰慧機敏,又怎麽會看不出她心裏有苦忠,否則她又怎麽會不顧身體而陷入此刻的忐忑中?

“吃吧。”當馮麗親手將大蝦夾進他碗裏時,宗愛卻怎麽也笑不起來了,雖然他早已服過解砒霜的藥,但這場鬧劇卻不禁讓他心酸,本以為她天真爛漫,本以為她不會墮入宮闈鬥爭的泥沼,但他錯了,今天是她親自動手殺他,一麵是對她深深的失望,一麵又同情於她受人擺步,不禁在心中嗤笑自己千百次,當時他讓她入宮,就應當知道她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他將她推到這裏的。

宗愛歎了口氣,抬起筷子,以他的閱曆,麵對這種爾虞我詐完全可以從容不迫、不露生色,隻是今天,宗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傷心,竟比當年得知宇文盛希嫁作王爺婦時更難過,到底自己還是對馮麗有了非份之想,否則今天不會難過得遲疑於筷尖的蝦。

“怎麽?常侍不喜歡吃蝦嗎?”馮麗問他。

“沒有。”宗愛低頭輕搖,艱難的夾起蝦,他要讓她親眼看著自己吃下,他要讓她感到失去他的滋味,亦或許是想成全她,讓她那諱默至深的苦衷得以釋懷。

馮麗瞟著他與蝦一點點靠近,心裏閃過的是往日二人的鬥趣、貧嘴,想到那日宗愛打橫將她抱起,想到這一路來宗愛對自己種種的好,心下不禁難過,以至於身體都已擅抖了起來。

“別吃了。”最終,她還是揮手打下了他快到嘴邊的蝦。

“馮麗!”宗愛先是一驚,詫異的眼中突而放出喜色,轉而又嬉皮笑臉的問道:“怎麽?舍不得讓我吃這蝦?”

“對!”馮麗一時不知所措,以怒歎掩視心虛,隻瞪著宗愛道:“本宮想起這蝦每一隻都是不遠千裏運來的珍品,才不要給你吃!”

宗愛緩緩放下筷,臉上是掩都掩不住的歡喜。

隻是此刻的馮麗兩行淚奪而出。

“唉喲我的小祖宗,您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宗愛還不清楚?此刻卻隻能緩著她的心痛,這讓宗愛更加明白她當時是下了多大決心才能動手殺他,可最後她還是沒能逃過心中的善良。

“滾!”馮麗怒道,她不想解釋,更不想麵對。

“諾。”宗愛屈身退出了偏殿,他明白她此刻的心定是被那不願告人的苦衷煎熬,所以人守在門外,隔著門縫細細端詳,畢竟擔心她的孕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