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像是毀滅般的孤寂,夏明繁並不感到害怕,他知道Iyang就在身旁陪伴。夏明繁好奇這到底是何種蠹品,居然能產生這麽奇特的體驗,要是賣到市麵上,三兩下就能變成大富翁。
不知走了多遠,忽然蒼穹星羅棋布,似乎伸出手就能觸碰到銀河。腳底下一望無際的草原,舒暢的和風輕輕拂來,讓夏明繁不禁起了雞皮疙瘩,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靜謐安詳。
“往前,往前,直到見到他為止。”
夏明繁感覺到Iyang的聲音漸漸遠離,草原靜然無聲,此刻他宛如世上最後一個人類。
在這裏無法感知時間流逝,他不曉得又走了多久,直到聽見潺潺溪流聲才停了下來。河流中間站著一個人,他加快腳步往前,赫然發現那人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夏明繁立刻意會那人的身分。
“好久不見。”夏壬午露出和藹的笑容。他理著三分頭,穿著一件長袖條紋T恤,下身是牛仔褲,斜背著一個皮製的小背包。
雖然兩人樣貌相似,但仍然能分辨出差異。夏壬午個頭高一些,臉型更加粗獷,眼珠較小,但雙眼炯炯有神,如天上繁星璀璨。
自夏明繁得知這個人存在,便無數次想象相遇的場景,無不例外是他將沒良心的哥哥狠狠揍上一頓。他也模擬過哥哥的長相,狡詐的、凶狠的,包含所有討人厭的象征,卻從沒出現過這樣一張剛直的臉龐。
夏明繁不知是不是藥粉味道的緣故,他沒辦法握緊拳頭,朝哥哥臉上揍一拳。
“明繁,未曾想到我們兄弟會是在此相見。”
“你就是夏明德?”
“是,但很多年前開始,世人便稱為我夏壬午。”
“所以這裏是地獄吧,你這種人渣不可能上天堂。”夏明繁說出這些話時,卻沒像當初想象的那麽爽。
“大哥對不起你。”
“是啊,你他媽真的該道歉,但現在說再多都沒用,我們家要被你害死了,你滿意了嗎?”
“我們的祖先原是桑農,後來跟隨戚繼光將軍打倭寇,戚將軍死後,遷徙至福建沿海。崇禎年間,因難以生計,投效鄭芝龍船隊,清兵入關後,又隨鄭成功來台攻打荷蘭,編入左武衛營,之後因傷除役,獲官田三百畝。到乾隆晚期,夏家已出過兩名舉人跟七名秀才,是府城當地的著名仕紳。”
“幹嘛突然開始講古。”
“抱歉,因為時間短促,我必須讓你知道當年我為何拋下你。”
“我最討厭曆史。”
“那早已刻在你的血液裏。”夏壬午繼續說:“光緒年間,先祖夏朝風帶著一群墾民進入南投堡,一位風水師在此地堪到一處寶穴,先祖打算將先人之墓遷移至此,庇佑夏家後代子孫,卻不慎破壞了白晝之王Kamachat Aslamie(甘仔轄·阿拉米)的長眠之所。明繁,你可知道綠島曾有一個大肚王國?”
“沒聽過。”夏明繁不曉得這些陳腔濫調跟他有何關係。
“大肚王國的統治者被稱為Lelien,正是指白晝之王。由於先祖誤挖Kamachat Aslamie的墳陵,觸怒了山神,因此夏家後世子孫皆遭詛咒,每代人都死於非命,到日據時代,我們夏家已經澈底衰敗。期間找了許多方法卻都無法解咒。二十年前,你才剛出生沒多久,我們的父母便死於車禍,於是我決心把你送給別人扶養,並隱瞞此事,以為這樣能讓你從此與夏家無關,避免災厄。我則加入鎮獅會,想藉著行善積德解除夏家多年的詛咒,顯然我失敗了。”
“你在開玩笑吧,編這種故事來騙我?”夏明繁不耐煩地說。
“明繁,我知道你很難釋懷,但這就是當年我必須拋下你的真相。”
夏壬午所言太過荒誕,一時間任誰都無法相信,但他的表情是夏明繁見過最認真嚴謹的。就算嘴巴會騙人,眼睛說不了謊,夏壬午的眼神堅毅平和,也流露著對難以解除家族百年詛咒的無力。再者俗語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夏壬午已成亡魂,更沒有說謊的必要。
或許一直以來夏明繁都誤解夏壬午的苦心。
“所以我應該感謝你?如果真的是兄弟,遇到事情不就該一起麵對,把我一個人丟下二十年,這難道不是詛咒?老實說,如果沒你這個人存在,我會過得更開心。”縱然出發點是好的,不表示能對那人產生正麵反饋。夏壬午的確替弟弟尋到了好家庭,誰曾想他仍將日子過得一團糟。
夏明繁忖趙梧說的沒錯,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大哥不奢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能做好三件事。”
“你一天都沒當過我大哥,憑什麽命令我。”
“大哥不是命令你。”夏壬午拍拍膝蓋,雙膝下跪。
夏明繁驚訝地說:“你跪我幹嘛?”
“男人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我此生無愧天地,唯獨愧歉了血脈相連的兄弟。此跪為父母,夏明德不孝,牽連弟弟於危害。”夏壬午雙手伏地連磕三響頭,接著颯然起身。
“明繁,你恨大哥無所謂,此事大哥一人承擔,切莫怪罪父母。還有三事謹記。第一,害我之人不隻為奪財,還有更大陰謀,你千萬不可淌此渾水,此別之後你迅速離去,趙梧可保你一家周全;第二,你為夏家最後一個血脈,我愚鈍無法解你身上之咒,你定要多行善事;第三,趙梧可用,但不可信,須謹記。最後麻煩你帶話給Iyang。”
說完,夏壬午向夏明繁微微點頭,當作道別。
這一切還是很不真實。
“喂,夏明德,你說完這些屁話就想走嗎?”夏明繁喊道,打算走到河中央。
“別過來,一旦踏過此河,Iyang就無法招你回去。明繁,回去之後定要好好做人,不可再染惡習。待事情平複,去找Acin。”
“嗄?我還有話問你……”
夏壬午伸手張開五指,沿岸似乎出現一道無形之牆,任夏明繁怎麽撞也過不去。
祖先。詛咒。夏壬午所說的話在夏明繁大腦裏飛竄。
一陣清風吹來,寧和的星夜倏地飛轉,Iyang的聲音回來了,夏明繁被一股力量拉回黑暗。
打了一針解蠹劑後,涅的生命跡象開始加劇。趙梧事先從儲藏室找來粗麻繩,牢牢捆住涅,這綁法保證連強壯的山豬都無法掙脫。趙梧預估以涅的身體素質,再二十分鍾左右就會甦醒。對方已經在各電視台散播假新聞,連網路上都見不到一則真實爆料,不得不抓緊時間。
趙梧攤開那張絹布地圖,上麵的地貌全是用刺繡的方式繡上去,工法相當細致,上麵幾無髒汙,還很光滑澄亮,像是前幾天才剛繡好。趙梧對織品研究不多,身上沒有測定工具,光憑肉眼無法探測年代是不是屬於清朝中期。
絹圖長六十五公分,寬九十五公分,繡著清楚的山水湖泊,圖中有大量空白,趙梧猜測是海,估計地圖呈現了蔡牽當年的勢力範圍,隻是沒有更具體的細節說明這僅包含綠島海峽,還是連南海都搜囊其中。有些地方被做了特別標示,可能與傳說的蔡牽寶藏有關,但無其他兩份地圖參照,看不出任何端倪。
二樓寂靜無聲,趙梧忖夏明繁此時應該已進入那個空間。
趙梧快速檢閱腦中的權勢人物名單,是誰能讓夏壬午不敢向鎮獅會求援,又能調動撣軍,並且操控警方和新舊媒體。對蔡牽藏寶圖有興趣的人橫跨東亞,就算設立嚴苛的標準進行篩選,還有幾十個。而且很可能是某幾個大人物聯合起來,這樣就難辦了。
雪茄抽至一半,涅緩緩張開眼睛。
“可能會有點暈眩,過三十秒你就適應了。還有奉勸你別浪費力氣,你的體力連一半都沒恢複。”趙梧笑道。
“你沒殺我?(傣耶語)”涅發現自己被綁在沙發上,掙紮幾下後無果,便警戒地觀察陌生的環境。
“因為你還有用。(傣耶語)”
“我什麽都不知道。(傣耶語)”
“當然,就算你知道也不會告訴我。可是我這個人想知道的事一定要弄明白。(傣耶語)”趙梧開了一瓶陳年高梁,喝下一大口,也遞了一杯到涅嘴邊。
涅飲下高粱,皺起眉頭道:“殺了我吧,別浪費時間。(傣耶語)”
“瑪拉過得如何,下雨天時腿傷還會複發?”
“很好。她如同以往感激你。”
“那麽幫我個忙如何。”趙梧起身走到涅跟前。“我相信撣軍沒有控製綠島警方跟媒體的興趣,也不會對一個根本無法證實存在的寶藏興師動眾。”
“我隻是聽從命令的人。”
“聽命搶地圖,問題是誰的命令。”趙梧拾起絹布地圖,“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涅,你知道我不喜歡浪費時間,所以我隻說一次。現在撣軍突襲隊除了你以外的人都被我殺了,隻要我放出風聲,他們會怎麽想?你的妻子瑪拉又會怎麽樣呢?”
“你這個惡魔!(傣耶語)”涅憤怒地說。
“選吧。”趙梧聽過太多謾罵,早已麻木。
涅不怕死,唯一的軟肋就是妻子。而涅也明白盡管趙梧曾救過他們夫妻,但趙梧做事無關乎道德,掃除一切障礙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因此當趙梧給出選擇,答案從一開始隻有一個。
涅低下頭,臉上的燙疤隨著情緒起伏彷彿活了過來。
“感謝你的配合。”
“算是報答你當年救命恩情。”
“所以說做好事還是會有好報的。”趙梧當然不信這套,否則夏壬午就不會被人弄死。
涅沉吟了一會,說:“我隻知道他們叫那個人威武之王。”
“我還以為貢榜王朝被大英帝國吞滅後,緬甸就沒國王了。”趙梧諷笑道:“你見過他?”
“見過。他來撣邦時,我曾護衛過兩次。”
“綠島人?”
“不知道。我隻聽過他說緬語,沒有特別的口音。”
“樣貌身形?”
“大概1米7,身材一般,至於樣貌我不擅長形容,如果見到人一定可以認出來。隻是我不知道你威脅我,隻能獲得這些情報有什麽用。”
“有句成語叫知微見著,任何訊息都有用處。”趙梧抽出刀切斷麻繩,“作為交換,我告訴你那張圖的事。”
趙梧將蔡牽藏寶圖以及夏壬午為此遇害的事情說了一遍。
涅也認識夏壬午,當他得知夏壬午吸蠹而死立刻一臉疑惑,問:“你想替他報仇?”
“我跟他交情沒這麽好。不過調查誰想殺他,對我的工作有幫助。”
“接下來要怎麽做。”
“我會複製一份地圖讓你帶回去交差。”
“那個長得像夏壬午的年輕人是誰?他兒子?”涅問。
“我以為你沒興趣呢。”趙梧笑道:“他的弟弟,你帶著地圖跟他一起回去你們基地。”
“嗯?”
“恐怕全綠島的警察都在找他,讓他跟著你走比較安全。”現在不能把夏明繁送回家,這無疑自投羅網,要是被人逮住就麻煩了。再說趙梧也不想繼續當保姆,因此交給一向欣賞夏壬午為人的涅保護是最好的選擇。
“你不怕我抓他威脅你?”
“可惜你不擅長這種事。看在夏壬午的麵子上,你會好好照顧他的。”
涅休息了一會,站起身活動筋骨,身體狀況好了許多。
“我很討厭你的笑臉。”
“時間差不多了。”趙梧望著掛在電視牆上方的時鍾,儀式已經進行一小時,Iyang的體力也快耗盡。他看著桌上的雪茄、高粱,笑道:“請自便。”
趙梧來到二樓後麵的小房間,打開電燈,照亮Iyang的疲態,夏明繁方從儀式中回神,一臉迷茫的模樣。
“你時間算得很準。”Iyang虛弱地說。
“有趣嗎?”趙梧笑問夏明繁。
夏明繁沒心情搭理趙梧,他的腦子不停回**夏壬午說的話。這些年的恨瞬然化為迷惘。
“我的daudah真的……不在世上了……”Iyang雖能通過儀式帶人進入另一個世界,但無法得知後麵發生的事,她是從夏明繁微妙的表情證實這個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