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蜿蜒逶迤、勢若盤龍的綿綿海岸線上,星羅棋布著多如牛毛的小山村,東方屯是其中之一,隸屬於東北黃海市大尹縣慶喜鄉庶豐大隊。

東方屯群山環海綿亙,恰成擁海之勢,海邊幾座狹長的奇峰伸著長頸,呈探海銜飲狀。曆經海水長年累月的磨蝕,親海的山峰大多嶙峋崢嶸,搖搖欲墜,見證著歲月的風刀霜劍,訴說著大海的放浪不羈。群山圍合成一道禦海的天然屏障,東方屯人就在群山厚實穩妥的懷抱臂圍裏,在潮起潮落中寒來暑往,把那耕作打漁的和淡日子牛拉犁一般地慢慢過著。

東方屯的海,潮漲時,海水如浩浩軍馬,前呼後擁,你追我趕,列隊奔來;潮落時,海水又似號令嚴明,鳴金收兵的嶽家大軍,忽喇喇齊刷刷,直退得灰莽莽海灘真幹淨。

一座普通的草棚石牆屋舍,坐落於綠樹掩映中,這是東方屯唯一的柯姓人家。

盛夏,柯家外院,雞兒鴨兒悠閑地吃著食,狗兒趴在地上,半閉著眼,間或聽到些許動靜,耳朵便支楞豎起。豬圈旁,六旬老嫗柯方氏正在攪拌著水桶裏的豬食,發出“嘮嘮嘮”的喚豬吃食聲。柯方氏頭頂盤成環髻,闊額寬頜,嘴角下方生著一顆黑痦子;皮膚白皙,慈眉大眼,神態安詳;拄著龍頭拐杖,極富大戶人家的派頭。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聲兒啊……”

屋內,瓜子兒臉,膚色稍黑,相貌平平的初產少婦殷淑賢慢搖著搖籃裏熟睡的嬰孩,哼著曲兒,臉上掛著恬靜的笑意,自言自語著:“小寶寶,爸爸看見你,會有多高興呀。柯鳳林,你這家夥,孩子都滿月了,也不回來一趟。”

外院,柯方氏正提著水桶,拄著拐杖往屋裏走,忽聽背後有人叫:“奶,奶奶……”

柯方氏回轉身來,笑道:“是嵩年呐,你和你叔掛通電話了嗎?——走,進屋和你嬸子說,老盼著你叔回來呢。”

柯嵩年,一個俊俏帥氣的少年,說起話來卻磕磕巴巴地,尤其是和年輕的嬸子:“嬸,嬸子好。好,好幾裏地,我跑到公社裏打,打通了電話。雞雞——我告訴我叔,說嬸,嬸子生了個小子。雞雞——我,我叔又問了幾斤後,你猜他說什麽了?”

柯嵩年摸著頭笑而不語,殷淑賢和柯方氏急切地問:“你叔說啥了?”

“我,我叔,他說——”柯嵩年顯得很難為情,摸著頭,笑著,“他,他說‘告訴你嬸子,盯著點兒,別讓孩子磕巴了。’我,我對我叔說,‘你兒子才生下來,就,就會說話了?’雞雞——你,你說嬸子,我叔有沒有意思?嗬嗬,笑死人。”

柯方氏和兒媳相視大笑。

“唉,你叔是讓磕巴嚇怕了。”柯方氏歎了口氣,又問孫子,“嵩年,你叔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呀?”

“奶奶,我,我叔說等休了假才能回來。”

殷淑賢笑著說:“謝謝你,嵩年,讓你跑這麽遠打個電話。”

“嬸,嬸子,客氣什麽,都是自家人,雞雞。”柯嵩年摸著頭笑著,轉而看搖籃內熟睡中的小堂弟,又忽然想起道,“對了,奶奶,嬸子,我,我叔說給我弟起名叫‘琅琅’,讀書琅琅的‘琅琅’,是‘王’字旁的——”

柯方氏喃喃念著:“琅琅,琅琅,咱農村孩子怎麽起了個城市孩子名字?”

殷淑賢充滿愛意地看著熟睡中的兒子:“琅琅,名字念起來倒很好聽。”

柯嵩年說:“我,我叔說查了好幾天字典才想了這個名字。雞雞——我,我叔起這個名字希望他說話像讀書琅琅,流利。”

柯方氏笑著說:“你叔呀,書念得多了,想的花花兒也多。”

柯嵩年看著熟睡中的小琅琅,嘖嘖誇道:“可,可愛,小家夥。長得真像我——”

殷淑賢異樣地看了小叔子一眼,柯嵩年才說出下語:“……真像我,我叔。”

年輕的嬸子抿嘴笑了。

柯嵩年的神情又露出一絲惆悵:“趕,趕明別像你哥我——磕巴了。雞雞——我走了,奶奶,嬸子,我得回家挑,挑水。”

柯方氏說:“好孫子,以後說話慢點,別老是那麽急三火四的。你看你爺那蔫性子,火上房子也不著急,唉,留下的這些後代一個兒都不像他。”

“難怪屯裏人都叫他老,老蔫呢。”柯嵩年說著,就要去外屋看爺爺。柯方氏說,你爺在睡晌覺呢,別吵醒他。

柯嵩年走後,柯方氏搖頭歎氣說:“嵩年這孩子也怪,我覺得她跟女的說話磕巴得就格外厲害,雞雞,雞雞地,唉——”

殷淑賢不解:“媽,嵩年說話為啥老帶著口頭語‘雞雞’呀?”

柯方氏歎了口氣:“是嚇得呀。他三歲那年——”

這時,小琅琅“哇”地一聲哭起來,柯方氏抱起孫子,撫拍著:“喲,大孫子,琅琅,想爸爸了?”又遞給兒媳,“讓媽媽奶奶吧。”

殷淑賢撩起上衣,小琅琅咂巴著**便止了哭聲。

“琅琅,琅琅,媽,你聽他哭聲還真有點像讀書聲呢。”

“你聽聽,連哭聲都成讀書聲了?他爸是個書呆子,生下來的這個呀,準是個小書呆子。”婆婆笑著說。

殷淑賢看著正在吃奶的小琅琅,忽然麵現憂色:“媽,你說——咱琅琅會不會——他爸特意起這名字‘琅琅’,就是希望他將來說話溜道。”

柯方氏雙手合十:“求菩薩保佑吧。”

一晃兒,小琅琅就滿一歲了。

周歲生日那天,全家人和柯嵩年圍在炕頭上看小琅琅抓周。

小家夥麵前擺放著紙、書、筆、算盤、印章、錢幣、吃食等物件。大家靜靜地看著小琅琅抓取自己的未來。

小琅琅仰頭看看大人,又低首看著這些物件,他先抓起了一隻筆,然後又抓起了一本書,開始把玩起來。

大家歡呼起來。

柯方氏笑著對兒媳說:“你看,我說對了吧——他爸是個大書呆子,將來他就是個小書呆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一點兒不假。”

殷淑賢親昵地摟著兒子:“是呀,奶奶會算,一算就知道咱琅琅是個讀書的料,將來中狀元,考進士。”

柯鳳林的喜悅之情無以言表,抓周似乎一下子便照見了兒子的未來:孺子是可造之材。

爺爺柯老蔫歎了口氣:“唉,將來咱柯家地裏又少了一個種地的,海裏又少了一個打魚的。”

說這話時老蔫仍伴隨著他特有的慣常動作——不時地按按粗布大褂方形兜——那裏裝著他的全部身家。

殷淑賢看著丈夫,麵現惑色:“抓周就能知道將來,這個法兒……準嗎?”

柯嵩年笑著說:“嬸,嬸子,這個法兒可準了。賈,賈寶玉在周歲時,抓周隻抓女人用的脂粉,他老爹賈政氣得罵他‘將來酒色之徒’,雞雞,你看他以後真的就喜歡在女,女人堆裏混。”

大家都笑起來。

“嵩年你真有意思,那小說裏的人物哪能用來作證據呢?”柯鳳林笑著對侄子說,又怡足地拍著正在玩的兒子,“孺子可教啊。琅琅生得那天也好,正是我大中華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飛上天的日子,我真希望咱琅琅將來也能一飛衝天。”

柯老蔫又按按大褂方形兜,慢悠悠地說:“這說哪裏話,上什麽天呢?上西天也是上天,做人哪,還是穩妥妥點好。”

柯鳳林笑著對柯嵩年說:“你爺總喜歡和我抬杠。”

柯嵩年嘿嘿笑著:“我爺有意思。”

倏忽間,小琅琅四歲了。

這天,在炕上,小琅琅“駕,駕,駕”地歡快大叫,騎在父親背上,柯鳳林屈身當馬給兒子騎。柯老蔫,柯方氏老倆口兒在一旁看著,嗬嗬笑著。

愛父雖滿頭大汗,但一臉悅色:“這就叫‘子將父做馬,父望子成龍’,好兒子,求求你,下來一會兒,讓爸爸歇一會兒,行嗎?”

小琅琅淘氣地大叫:“不,我還要騎,我還要騎。”

柯老蔫央求孫子:“琅琅,讓爺爺給你當馬騎,好不好?“

小琅琅大聲喊著:“不,你這馬全是骨頭,我才不騎呢。”

從咿呀學語開始,小琅琅一直是以伶牙俐齒示人的。“小嘴叭叭地,尿炕嘩嘩的,”大人這麽說他,他倒恬不知羞地把這句嗑兒當作口頭禪可勁兒地說著。

識字讀書後,小琅琅的呱呱小嘴就如一首美妙的小曲兒添上了歌詞兒。他把評書中、小人書中《嶽飛傳》《楊家將》《呼家將》《隋唐演義》《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中的諸多情節添油加醋,節外生枝般的二道加工,在如癡如醉的小朋友們麵前,編造得唾沫齊飛,天花亂墜。魯智深倒拔大揚柳,李元霸手持八百斤重的錘子,這倆力大無窮的主兒一旦過起招來,誰能打過誰?聽著小朋友們七嘴八舌,煞有介事的小琅琅卻賣起了關子。

瞧在眼裏的村民諢號“五流子”刁樹德惡狠狠地拋過來一句:“右派的兒子還這麽得瑟!”

稚氣未脫的兒子回家便天真地對父親仰起了脖子:“爸爸,什麽叫右派呀?右派不好嗎?”

柯鳳林麵掛悲戚,長歎道:“小孩子家的,你不懂,以後別人這麽叫,隨他們吧,你也別還嘴。”

小琅琅懂事地點了點頭,腦海裏留下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大“?”

777柯鳳林是個老好人,初在黃海市大尹縣派出所當民警,後調入慶喜中學教語文。因與國外的好友屢有書信往來,文革時便有了裏通外國之說,被搗弄成右派,書也不能教了。老父說,咱不去哄弄小孩子,咱幹大事,修地球!在家務農的柯鳳林又怎能隨遇而安,滿腹的怨悶又和誰人說,隻能常常發些“雖複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之類的小琅琅如聽天書般的長歎。

小琅琅說話雖然響呱呱,可是父親卻一直盯梢得緊。

這天,柯嵩年給爺爺老蔫帶來了一台黑匣子收音機。柯琅琅和三個妹妹柯賽妮、柯月白、柯風清把玩著黑匣子,沉醉地聆聽著似天外來的異響。

“這真是神造的玩意兒。首長們在北京說話,隔這麽遠我們就聽到了,那指定是騰雲駕霧過來的,就像孫猴子,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老蔫按按大褂方形兜,樂顛顛地捋著胡須,又問孫子,“嵩年哪,你爸給我買這台收音機,花了不少錢吧?”

“花了四,四,四十多元錢呢,我爸說,這是他一個月工資。”

小琅琅抬起頭,對堂哥扮著鬼臉,學舌著他的口吃狀:“四,四,四……”

柯鳳林神情大變,“啪”地打了兒子屁股一巴掌,怒道:“記住,以後不準學人這樣說話。再這樣說話,我打糊你屁股。”

不明所以的小琅琅怔怔地望著父親,“哇——”地哭起來。

老蔫叱責兒子:“別嚇著孩子,小孩子學個嘴,犯不著發這麽大火。”

“爹呀,這可不是學個嘴的小事。磕巴都是學來的。”柯鳳林又轉向妻子,正言厲色道,“這你可得好好盯著,得嚴防嚴控。這不是第一回了,我上次還看見他和小夥伴學屯裏的磕巴人說話。”

殷淑賢不以為然:“他爸,咱家琅琅說話嘎巴溜脆地,不會的。”

柯鳳林麵現憂色道:“可我還是怕,從琅琅落地那一天就開始提著個心吊著個膽,就怕他磕巴了,咱這一家……讓他以後少跟屯裏的磕巴人接觸。”

柯鳳林說這話時,迅即意識到侄子在旁,自覺失言,不好意思地對柯嵩年笑了笑。嵩年也難為情地看了看叔叔和嬸子,摸了摸頭,紅著臉,不發一言。

時間的腳步跑得真快。琅琅上小學了。那一年,柯鳳林的右派分子帽子也被黨中央摘掉了,在慶喜中學教書的職也複了,如魚重得水,喜得他連連朝北京方向連做三長揖:“感謝黨中央,感謝鄧小平!”

“想想卓別林的話真是那個理兒:‘用特寫鏡頭看生活,生活是個悲劇;但用長鏡頭看生活,生活則是個喜劇’。我就說過嘛,我這帽子是亂扣的,早晚都要摘掉的。這不,沒了!”說這話時柯鳳林還下意識地摸了摸了頭,就像孫悟空成佛後那般往頭上一摸,呀嗬,金箍也沒了,“高興啊,我為全國45萬右派分子高興,好,好,好,帽子都摘了,摘了。”

柯鳳林拍了拍兒子,洋洋灑灑發了一通感慨:“你小子算遇上好時候了:四人幫倒了台,鄧小平複出主持中央工作,撥亂反正,搞經濟建設,國家形勢一片大好啊。就連中小學教材中‘四人幫’的一些言論都被清除了,這叫肅清流毒,斬草除根。高考也恢複了,春去春又回了。這一停就是十年哪,‘四人幫’真是禍害。上大學人人平等了。上大學,就得考,不考哪成?過去,上大學成了有權有勢子女的專利……看著報紙上小青年扔掉鋤頭,報考去,心裏真是又羨慕又激動。去年中國有500多萬青年參加高考,真的如過江之鯽呀!你爸我隻有望江興歎的份兒!上大學可是你老爸的夢想呀,我這輩子趕不上嘍。”

小琅琅舉著拳頭起誓道:“我要到北京上大學,天天去天安門廣場。”

柯鳳林摩挲著愛子的頭:“那你就應該好好學習,要像陳景潤那樣,他是個大數學家,非常用功,光演算紙就用了幾麻袋,他邊走路邊思考,結果就撞樹上了,一個大包……”

小琅琅哈哈大笑。

“他可是了不得人物,他提出了‘1+2’……”

小琅琅噗哧一笑:“那有什麽難的?——我手裏有一個蘋果,你再給我兩個,不就是3嗎?我一下子就算出來了。”

柯父嘿嘿笑著彈了一下兒子的腦門:“你說得倒簡單,這可是200多年國際數學界的一個難題,讓咱們中國的陳景潤給搞定了。”

小琅琅懵懂地望著父親。

琅琅也不負父望,學習成績佼佼領先。

課堂上,老師提出問題,示意同學們自由回答,琅琅爭先舉手,唯恐落於人後,答則幹淨利落,三下五除二。每當老師致以讚許之詞,琅琅便常常享受著唯我獨尊的快意。

受早識字、廣覽書、聽評書、講故事所賜,琅琅的作文也很棒。他暗中觀察自家小鴨數天,信手拈來一篇《小鴨行事記》,小鴨走路、喝水、吃食之行態描摹得惟妙惟肖,躍然於紙上,屯裏人爭相傳閱,引為佳話。

“琅琅,小鴨是怎麽喝水的?”這句屯裏人打趣逗樂的口頭禪,琅琅百聽不厭。

琅琅的作文在同學中如鶴立雞群,經常被老師當作範文當眾誦讀,成為某種標杆、小朋友們難以企望的項背。

老師在讀琅琅作文時,同座郝窈窕仰望著他,一副歆慕的神情。

郝窈窕,出落的一副俏模樣,標致得人見人愛:膚如瑩玉,杏眼桃腮,柳葉彎眉;朱唇皓齒,石榴小嘴,語聲曼妙;真真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男生們見之,都直喊脖子疼——怎麽?一步三回頭,轉得唄!女生們見之,眼裏都冒火星兒——怎麽?群芳起嫉意,妒得唄!

窕窈寫作是弱項,老師一布置作文,美少女便蹙眉皺鼻:“可惡的作文,真是愁死了。”

窕窈的弱項是琅琅的拿手好戲,他的強項若施加發力於窕窈,頗有點英雄救美的意味。

窕窈謙謙地向琅琅討教寫作的訣竅,琅琅便趁機賣弄幾番,索性信口炫耀,在美少女的高山仰止中陶然怡足。

“我老爸常說‘讀書一萬卷,下筆如有神’,我看了許多書,做作文時,那些詞就‘咕嘟,咕嘟’全鑽出來了。所以呀,你得多看書,多弄些詞兒。你不看書,那些詞全是人家的兒,你一看書,那些詞兒就全是你的了。”

窈窕皺著眉:“唉呀,我最討厭看書,一見那密密麻麻,頭老大了,看小人書還行。”

琅琅說:“你得整大部頭的,像我,邊查字典邊看書,《楊家將》《嶽家將》《三國》《水許(滸)》《聊齋》,還有《365夜》,這些書我都看了,摞起來比你還高個頭——”

窈窕問:“《聊齋》,是講鬼的書吧?”

“是呀,晚上,伸手不見五指,一個穿白衣服的女鬼,走來了。”琅琅說到此處時,窈窕捂著臉,“媽呀,這書你別看,看了晚上不敢出門,我上茅廁還得爺爺跟著當保鏢。”

窈窕說:“別說看,光聽你講,我就瘮得慌。”

琅琅又說:“我是屯裏的故事大王,那些小不點兒整天纏著我講故事,煩死了。評書我也會講,不信我給你來一段——下麵請繼續收聽柯琅琅播講的評書《武鬆演義》——”

見窈窕滿臉笑意地望著自己,琅琅更添了興致。他正襟肅色,清咳幾下,故發渾厚聲,儼然一個得了真傳的劉蘭芳弟子,開始播講起來:“上回書說到武鬆武二郎把人家小媳婦弄到酒缸裏去了,還醉打了落湯小母雞的丈夫蔣門神,幫金眼彪施恩奪回了快活林,那真叫一個快活呀……”

“噗……嗤……”

窈窕笑得俏顏如花。

琅琅笑著說:“聽你這笑聲‘噗……嗤……’太像蔣門神的小娘子落到酒缸的那種聲音‘撲哧——’了。”

窕窈笑得捧起了肚子。

琅琅更來了勁兒:“呀媽呀,蔣門神的小媳婦已成落湯雞了,如果看見你笑成那樣,還不被你給氣死?”

窕窈笑得臉泛紅潮。

窕窈也會取些巧。某次,老師布置完題目,她把殘次品偷偷拿給琅琅求他改,琅琅進行二度加工一番,她的作文竟也被粟老師拿到課堂上當作範文朗讀了。琅琅也由衷欣慰,那種快樂和教妹妹識字她立馬會寫了時的喜上心頭如出一轍。

“謝謝你。”窕窈向琅琅低聲道謝。

“你要是想謝我,就把你那功夫教給我吧。”琅琅小聲道。

“老師說,過幾天記者還要來采訪我,人家緊張死了。”窕窈對琅琅小聲嘀咕著,臉上仍掩不住榮光煥發。

“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到記者。沾你光,就要看到真記者了——什麽時候來啊?”琅琅一副悠然神往狀,有點急不可耐了。

郝窕窈身懷異技,名動慶喜鄉,引得黃海電視台記者慕名要來采訪。

彼時的少年琅琅,人生春風得意,如日中天,恰如彼時的中國,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果斷停上內訌,唯現代化建設為務,國運蒸蒸日上。那時的中國,正處於一個物質貧乏,精神充足的時代,單從小琅琅身上便可體現:喝著苞米粥,咬著苞米餅子,就著籮卜瓜酸菜鹹魚,也便成就了帶有時代印跡的,形肖宋徽宗書法瘦金體的那副典型的身板子;戴著罩耳的棉帽子,穿著粗布褂子,褲腿間或一隻長一隻短,像玩蹺蹺板,腳蹬硌腳板鞋,也偶有解放鞋榮身;但隻要有小人書看,就會感到無比的充實和快樂,再偶而有寥寥幾場電影打打精神牙祭,那簡直就是過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