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似天堤決了口,汪洋而下。天上雨來,教室裏也“雨來”,滿昌小學粟玉琴老師恰在講授《小英雄雨來》,好象那場天“雨”專為“雨來”而下。

雨紛紛,琅琅思緒亂如麻。

“你嵩年哥快三十了,還沒個媳婦。誰家大姑娘會嫁給一個磕巴。琅琅,咱要好生說話,可千萬別磕巴了。”昨天晚上,父親的話還言猶在耳。

“柯琅琅,請歸納課文的中心思想。”

天公好不識趣,偏偏在此時炸了響雷,倏亮的閃電刺破白日的黑幕。“可千萬別磕巴了”,柯父的耳提震聾發聵,鎖眉焦慮的麵容隨閃電之光爍亮於琅琅的腦海中,本來輕描淡寫的提問竟摻入了咄咄的逼人意味,讓琅琅猝不及防。波瀾不驚的同學們一如既往地靜候著他那如流般的對答,像聽雨聲,淅淅瀝瀝,流暢自然。

“雨……雨……雨……雨……來……”

首“雨”和末“雨”之相隔,比一個小雨點始發於太空終落於地麵所耗時還要長,好象他非如此不能證明雨的曆程似的。

“轟——”

如戳捅了超級大蜂窩,蜂軍傾巢乍出。

天上雷才歇,地上雷又起。狂笑的,訕笑的,壞笑的;雄壯的,陰柔的,陰陽的;前仰後合的,拊掌捧腹的,聲嘶力竭的;自得其樂的,幸災樂禍的,推波助瀾的;各色人揣著各樣心意,發出各種分貝,匯成奇聲異響;琅琅的腦海裏,就像炸開來一悶炮,亂成一堆糨糊。

“你怎麽磕巴了?”粟老師對得意門生的反常之舉大惑。

“他家一窩磕巴呢。”斜刺裏拋出一句,諢號“大臉盆”的小朋友大曝琅琅“家世”。

同學們嘩然,像突聽了紅得發紫的萬人迷明星有戀童之癖,交頭接耳,齊刷刷如一個連的老鼠在競相吃食。

琅琅羞愧滿麵,呆若木雞,垂下了高傲的公雞頭顱,內心涕泗橫流,蒼穹大雨縱淌,紛紜交織,天人已渾然合一。

“你別在那兒幸災樂禍,給你一耳光子,欠揍的貨。我在台上講課,你在下麵做小動作,我還沒收拾你呢。字寫得蝦飛蟹舞、解一道簡單的應用題比拉硬屎還費勁、3加2等於5反過來2加3不知等於幾、大於號小於號分不清,你說你有什麽資格嘚瑟?”粟老師怒斥“大臉盆”。

同學們哈哈大笑,“大臉盆”滿臉通紅地坐下。

粟老師柔聲對琅琅道:“你先坐下吧,琅琅,以後說話別緊張,慢慢說。你以前說話嘎巴溜脆的呀。今天到底是怎麽啦?”

琅琅失魂落魄地坐下來。郝窈窕嫌惡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此次小意外絕無跟嵩年哥鸚鵡學舌學結巴諧謔般的輕鬆釋然,回過神後的琅琅心中隱隱作痛,語阻的滋味兒如鯁在喉。

自此,琅琅說話便如冰上行走,不小心一哧溜地就會打趔趄。他不敢說話了,即使說話也小心翼翼地,像拿著炸藥包;小聲小氣地,生怕嚇著了誰。

第二次上課發言,如鬼神在背後差使作亂,同學又助威搗蛋,結巴得比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以後竟無以複加了,從此竟一蹶難振。

“老師,我想換座位,‘大臉盆’說磕巴會傳染。”郝窈窕舉手向老師請求。

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琅琅覺得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柯巴巴和阿裏巴巴,八竿子也打不著。

那時,阿裏巴巴的故事正大盛。《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小人書被東方屯的小人們爭相傳閱得如老太太的皺褶縱橫的滄桑臉,比阿裏巴巴的破衣服還皺巴。

“芝麻開門”,據風傳在走路時若是不停念叨著這句阿裏巴巴故事中的財富咒語,就會撿到錢,屢試不倦的男同學們在久無靈驗後,轉而互指著對方褲襠嬉鬧,宣泄著徒勞無功的不快。

每每琅琅語阻,在嘴中鼓搗著什麽,麵紅耳赤,咽不下,出不來,進退維穀,一片推波助瀾似的聲浪便**在耳畔——

“芝麻開門,小磕巴,說話”……

可給琅琅打“芝麻開門”的助產針,他終歸還是難產。他往外蹦字鉚足勁鼓突的雙頰,恰如即將臨盆孕婦的渾圓肚皮,舌頭在口腔內攪動像嬰兒在子宮內翻騰不得出。結巴人語阻和孕婦難產情似,難言壅塞的苦楚如出一轍。

“說不出話時就像在吹喇叭,臉憋通紅像人拉不出屎……”

算了,同學們,留點口德吧。

磕磕巴巴的,還覥叫琅琅呢!“柯”,鼻子敏銳者能從中嗅出“磕巴”味兒。隨口叫著“小磕巴”比叫媽還順溜的某位小夥伴,叫著叫著靈光突現:他姓柯,又磕巴,那邊有個阿裏巴巴,這邊再給造個——智者一拍大腿,光鮮出爐了“柯巴巴”。

把嘩眾取樂看作撒尿一樣必不可少的諢號“大臉盆”的李騰瀾時不我待地炫耀起最新發現,正如商標搶注,稍一延遲,就有可能被別人爭了先。

李騰瀾雖隻十多歲,但生得肥墩壯碩,膚色黝黑,若把長度寬度再放大幾個比例點,眼睛瞪圓幾許,粘上些許胡須,活脫脫一個黑旋風。

“大臉盆”,不辱其諢號,臉大而圓,寬而扁,如他家的石磨。一個螞蟻沿他的臉作環球旅行一周,也能累得大吐血。

“大臉盆”好勇鬥狠,愛尋釁滋事,為此,沒少嚐爺爺的木板子,父親的皮帶子,母親的耳光子。

所有的“諢號”都未征得擁有者同意,“大臉盆”也概莫能外。大大方方的一個“臉”,不就是大點了嘛,卻弄成了“盆”,這臉還往哪擱?這不是“人不人,臉不臉”罵人的潛台詞嗎?可臉大也非己錯,娘胎裏帶的,也爭不來這個“氣”了。

有禍同受是人性源遠流長的臭毛病。

“大臉盆”,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年,也脫不了人性這一痼疾,對唯我獨有的“諢號”心有不甘,蠢蠢地瞅瞄時機如法炮製,尋快意恩仇。

“大臉盆”首次曝出“柯巴巴”並闡釋兩者機緣,在校園中引發的轟動性效應不亞於原子彈入空開花後升起的“蘑菇雲”,久久不散,一時間,眾人皆稱其妙,熱論彌漫,“他長得真像小人書中的阿裏巴巴,都是幹巴瘦的”。

放學路上,“大臉盆”試著以“柯巴巴”相呼,那勁頭就像新學了七十二種變化的孫悟空,第一次喊“變”,新奇地等待著作何反應——“大臉盆”翹首期盼來的是琅琅“麵色大變”。

琅琅抄起石頭,“大臉盆”頓感大事不妙,拚命三郎不可與其言勇,撒野地奔,隻恨爹媽少給了兩條腿。

琅琅投擲了幾塊,但心急手偏彈虛發,沒動著人家丁點皮毛。

他繼續猛追,要就近實施精準狠擊。要不是家中的大狗及時汪汪衝出替主人解了圍,“大臉盆”可能就成“大碎盆”了。

琅琅可勁地朝李家投擲著憤怒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