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琅琅輩的年少們所享受的精神食糧極端缺乏,稀稀寥寥,像耄耋老人口中的餘齒,看幾場難得的電影算是饕餮大餐了。

琅琅所在的滿昌小學毗鄰庶豐大隊行政所在地。大隊行政地露天廣場是八個屯群眾文化活動中心。如果哪天晚上有電影,當日下午在廣場便豎起了白色銀幕,算是發布了放映預告。

這天下午,久違了的白色銀幕飄展著綻開了孩童的心花,教室裏熱騰騰沸了鍋,千餘隻小喇叭放學之路奔走相告,其效應不亞於億萬分貝的巨型擴音器,登高一呼,晚上便召集了大隊四麵八方的熱乎乎群眾,打著情,罵著俏,呼著哨,哼著調,把廣場圍得箍桶一般,密麻麻如全球的蟻軍在開會。

不光用兵布陣需占據地利,看電影也得奪取製高點。拿破侖說,我的軍隊打勝仗,是因為比別人早到五分鍾,搶占有利地形。在看電影中占得先機的群眾也深諳此道。早來的便占了前麵的,正麵的,居中的;遲來的不得不屈居於後麵的,反麵的,位偏的;再晚來些,就得踮著腳,伸著脖,張著嘴,淌著哈喇子,心裏直恨爹媽給自己少抻了幾寸。

伴隨著壯懷的音樂,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大五星金光四射,台下心花碎濺,啟幕了不眠的激奮快樂之夜。

上映了兩個片,一個是《平原遊擊隊》,另一個是解放軍和國民黨的戰爭片,當然是解放軍贏了。國民黨能贏嗎?上頭弄個結巴當營長,話都說不好。

“衝……衝啊……賞五十塊……大,大洋……媽……”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尖利穿梭嘯叫,倏地——子彈掀掉了大蓋帽,營長差點見不著他媽了,或是差點見著他媽了,因為影片沒有花絮介紹營長大人母親是否還健在。

台下歡聲雷動,如那年代中國女排3:2戰勝日本隊,首次蟬聯世界冠軍後國人的振臂奮呼。

琅琅也笑了,是呆板,機械,斂銳的笑,不像人家是酣暢,痛快,敞開的笑。

他替營長臊得慌,臉上燒燒的,耳根子熱熱的,心兒突突的。

“柯……巴……不,琅琅,電影,絕了,是吧?……嘿嘿……磕,磕巴營長……賞五十塊大,大洋……”回轉身來,但見“大臉盆”手施在自己的膀上,臉上的壞笑幽深如東方屯供給數十戶用水之需的老井。

“大臉盆”又捅了一下琅琅褲襠,陰陽怪氣浪聲大笑:“報,報告鬆井大,大隊長,前麵發現李向陽,手裏拿著盒子槍,砰的一聲響,打碎了我的小,小棒棒……”

在眾人的哄笑中,“大臉盆”神滿意足,嘴咧得如地溝。

第二天,“磕巴營長”便在滿昌小學誕生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柯巴巴”“磕巴營長”不脛而走,眾叛親離已成孤家寡人的琅琅走到哪都有人指指點點,身後的唾沫星能給庶豐大隊的螞蟻們帶來滅頂之災。

課文中說烏鴉嘴裏銜著一塊肉,狐狸奪之不得,便大讚烏鴉歌喉如何優美,烏鴉中計,一張口,肉掉下來,正中狐狸下懷。

“唉,一塊嘴邊的肉就這麽丟了。活該這倒黴鳥,肉到嘴馬上吃掉得了,窮顯擺什麽!”

“這烏鴉是個磕巴就好了,像柯巴巴,上課老師一提問,一個字也不說,烏鴉如果這樣,嘴裏的肉指定掉不了。”

幾番嚼舌著,靈光迸發著,想象泉汩湧著,一個新鮮的如早春韭菜苗的童話新編《烏鴉銜肉金口不開,狐狸守株癡作餓鬼》便汩汩而出了,題目是後加的,故事是原創的。

狐狸用計鴉口奪肉後,在孤狸王國引起極大轟動。該狐狸一步登天,被國王任命為軍機大臣,統率狐兵狐將,專管對外肉食掠奪。眾狐狸群情激奮,四下出動,要步“賽諸葛”後塵。

幾度跋山涉水,苦心狐天不負,一隻筋疲力盡、饑腸轆轆的小狐狸終於得見棲於樹上銜著一塊大肉的烏鴉。小狐狸大喜過望,重演前輩故伎,大讚特讚烏鴉哥哥所唱“此曲隻應天上有,狐界哪得幾回聞”。任憑小狐狸動用三寸不爛之舌將烏鴉溢美得如何天花亂墜,“哥哥”始終不為所動。

口幹舌燥的小狐狸餓得頭昏眼花。一條狼撲來,小狐狸反成了人家口中肉。

小狐狸馬屁拍空了,到死也不知,他遇上了烏鴉界的“悶葫蘆”——一隻磕巴烏鴉,因說話受到眾烏鴉恥笑而心冷,發誓從此裝聾作啞,不再開口說話。

“柯巴巴在課堂上不說話了,沒準就是那隻磕巴烏鴉變的。”

“柯巴巴,是隻磕巴小烏鴉。”

“磕巴烏鴉不說話,狐狸饞得眼巴巴。”

“柯巴巴唱歌,狐狸吃肉嘍。”

自此,琅琅每次開口都顯得噤若寒蟬,冷不防地會被投擲過來的謔語打個激靈還不消說,更玄妙的是每每一啟齒好像真的有塊肉從口中掉下來,唱到“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中的“接”字時,眼前也似有一隻狐狸恰好“接”住了他口中落下的肉。平素吃肉,他大氣不敢出,咬得實嚼得重,生怕飛入狐狸口。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剛一啟齒把歌唱,琅琅的耳畔便迅即神差鬼使地回**著——

“柯巴巴唱歌,狐狸吃肉了。”

不,不,琅琅心底迸發出聲嘶力竭的嘯吼——

琅琅是接班人,狐狸才是接肉者,接班人接得正大光明,接肉人來得不勞而獲!

陡增了勇氣的琅琅狠狠抓捏了幾把雄壯和激昂,續唱著——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狐狸論者”又出奇招,借著“少先隊之歌”的曲調,順勢將那詞鋒一轉——

“我們班出了一個柯巴巴,繼承磕巴營長的光榮傳統,柯巴巴,小結巴,上課老師提問裝聾又作啞……”

那位營長倘若冥冥中有知,他還有個徒子,定會開懷九泉的。

同學們感到開懷的是,琅琅已經成為他們的“開心果”了。

老天有眼,琅琅並不總是被人人喊打,被落井下石;有時,他還會榮幸地成為人人爭捧的“香餑餑”。

操場上,同學們在玩扔手絹遊戲。

大家圍蹲一圈,一位同學繞圈環行,悄悄地向某位同學身後扔手絹,後者發現後,就立馬起身追趕前者,如果追不上,就得表演節目。大家都愛朝琅琅身後扔手絹,愛看他的笑話。

這次,琅琅沒追上扔手絹的那位同學。按遊戲規則就得表演節目。不會唱歌,背詩吧。“鵝,鵝,鵝,鵝,鵝,鵝,鵝,鵝,鵝……”竟一發不可收,巨大的慣性讓琅琅一氣口誕了無數隻鵝子,可沒有一隻能“曲項向天歌”,更別奢談“紅掌撥清波”了。

眾同學大笑。

班長發話了:那你別“鵝”了,換一首吧。

琅琅又吃力地向外嘣吐:“白……白……白……白……發三千丈”,還沒娩出下一句,“大臉盆”大喊:“怎麽這老長——”

又一陣大笑,琅琅如遭了九雷轟頂,差慚滿麵,恨不能鑽天入地。如此以來,擲手絹遊戲就成了以琅琅為醜角的獨家連台好戲。

此後一直到小學,琅琅對扔手絹遊戲唯恐避之不及,如躲瘟神。

“黃海電視台來采訪郝窈宨了。”

下課鈴聲響起後,同學們呼喊著奔向窈宨的班級。班級的窗口上齊刷刷地趴著許多小腦袋,後來的拚命踮起腳尖,抻著脖子,往教室裏望著。

同學們都在作認真學習狀,窈宨和琅琅正襟危坐著,電視台的記者正扛著“小鋼炮”(“大臉盆”用語)來回“瞄準突突著”(“大臉盆”用語),另一位記者手持話筒站立在一旁。窈窕走出教室,“小鋼炮”跟著她;窈窕走進教室,“小鋼炮”對準她;窈窕做操,“小鋼炮”指著她。“大臉盆”哈哈大笑說:還好,窈窕上廁所,“小鋼炮”沒跟腚兒。

郝窕窈著實了得,這姑娘有一個讓人歎為觀止的特異功能:隔紙聽字。在一塊小紙上寫一個字,揉成團後置於其耳中,隻消個把分鍾,窕窈就能聽出是什麽字。這次,黃海電視台記者是慕名前來采訪的。當窈窕跟著扛“小鋼炮”的記者走進校長辦公室要在那裏驗證神功時,同學們齊刷刷圍過來,被校長一聲斷喝,又忽喇喇地退回去。

(本書作者注:耳朵聽紙,非作者虛構,是作者的親曆。作者的一位小學同學,就有這個特異功能,當時市裏還有記者來采訪。隻是後來,這一功能消失了。在網上百度,全國也確實有小學生有這個特異功能,還有科學解釋,可見不是個例。)

那節課,同學們都在教室上自習,班級裏鬧哄哄的,“大臉盆”在高聲闊談“咱們班有兩個活寶:柯琅琅的嘴巴厲害,郝窈窕的耳朵了得”,引得眾同學們紛紛附和。這時,窈窕推門進來,臉上香汗涔涔。

“記者要走了。”操場上有同學紛嚷著。

琅琅隨同學們步出教室,隨人流跑到記者的麵包車前,車子已經發動了,扛小鋼炮的記者在車裏翻看著材料,很多同學簇擁著另一位高個子長頭發穿著風衣的記者。琅琅也跟著擠挨了過去。

同學們嘁嘁喳喳,他們都在問什麽時候能在電視上看到郝窈窕。上世紀七十年代,電視在農村還是個稀罕物,東方屯一百多戶人家隻一家有電視,還是做遠洋船員的錢小莊的兒子從日本帶回的。那次在錢家看電視,堂哥柯嵩年對琅琅說:當記者真好,可以滿世界地跑。

堂哥說這話時是一臉歆慕,琅琅的心中也升騰起了悠然神往。當他看著記者在屏幕上侃侃而談時,總會不自覺地想:“要是他突然磕巴了,那多難為情啊?”

“叔叔,怎麽樣才能當上記,記者?”自從堂哥對他說“當記者真好”後,小琅琅就在心裏憋著這個問題了,今天終於見到真的記者了,即使被嘲笑,他也要問。

有同學在竊笑。

“要先考上東北聯合大學新聞係,那是記者的搖籃。”記者拍了拍琅琅的肩,和顏悅色道。

“叔叔,我,我也要當記,記者。”琅琅脫口而出。

同學們發出了哄笑。

“哎媽呀,還記,記,記者呢。”“大臉盆”陰陽怪氣道,又引來一陣哄笑聲。

“這位小同學,好好努力,有了夢想,就要去追,”記者摩挲著琅琅的頭,“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柯,柯琅琅。”

“讀書琅琅的‘琅琅’?”

琅琅點了點頭。

“好名字啊。我希望將來新聞界會多一名叫柯琅琅的新星。那時,我們就是同仁了。我叫侯俊,來,握個手。”

大手和小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琅琅隻覺得他的小手有些疼,就好像記者臉上鋼硬的胡須紮著了自己。

放學前的最後一節課,班級中充斥著一片喧鬧吵嚷聲。琅琅和郝窈窕同座坐著,已沒了往日的說說笑笑。他小心把目光投射過去,迎來的卻是她冷冰冰的一瞥。琅琅迅即地又把目光收回,像做了什麽錯事似地。

她的桌子上放著《全國小學生作文評析》,那是他贈給她的。

琅琅小心翼翼地問:“這,這本書,你看,看完了嗎?”

窈窕把嘴一撇:“看沒看完關,關你什麽事”?

自從琅琅榮膺“柯巴巴”“磕巴營長”“磕巴烏鴉”三項桂冠後,窕窈對他的態度180度大拐彎:先是語帶譏諷半含刺兒,以後幹脆就愛搭不理了。

人家現在是人中鳳凰,你是隻“磕巴烏鴉”,琅琅不禁顧影自憐。

琅琅有所不知的是:這次采訪,記者在紙條上寫了五個字,窈窕聽出了三個字。那兩個字,窈窕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聽不出來了。

窈窕此時正有些懊喪呢。

蒼天有眼,沒有讓琅琅絕望,它給了他最後一根稻草,讓它抓住。紅領巾,獨挑大任,承載起了重修舊好的不小使命。

按滿昌小學慣例,一般是由老少先隊員為新入的少先隊員親自佩戴紅領巾。

纖纖春風拂麵,如母親的手輕撫著嬰兒柔嫩的肌膚;簇擁著滿昌小學四圍的蔭蔭槐樹枝頭上已綻出潔瑩如玉的花朵,芳香四溢;校園百花爭妍,窕窈嫣笑賽花,光彩照人。

十名老少先隊員列隊威嚴地向整齊劃一的新少先隊員邁開了使命的步伐。

琅琅正對的恰是窕窈!

謝謝天公,成人之美!

琅琅,莊嚴肅穆得如正在授軍銜的元帥,要讓鮮豔的紅領巾光榮地、體麵地、氣派地飄揚在窕窈的前胸,連同他的美好的形象一起飄揚在她的記憶中。

窕窈的臉撲騰閃耀著緋紅,笑魘如花的臉像突施了粉黛。琅琅的手,顫抖著,竟不聽使喚了!

台下嘰嘰喳喳著,如群蜂在開會,亂糟糟地如窕窈胸前的那堆麻。窕窈如花似玉的臉青紅紫白,交相掠過。

粟老師上台示意琅琅歸隊,把窈窕胸前那堆亂蓬解開又重新係好,輕拍她的後背,示意嬌汗涔涔的窕窈走下台,接著又宣布第二批新少先隊員名單。

放學了,在校門口,滿昌小學風雲人物郝窕窈杏眼怒睜,把那本《全國小學生作文評析》朝柯琅琅摔了過去,帶著一副哭腔地罵道:“你這個倒黴蛋,嘴不好使,手也不好使,廢人,廢人……柯巴巴……磕巴營長……磕巴烏鴉……我一輩子都不想和你說話……”

倘若琅琅再多有幾個諢號,窕窈就更解心頭之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