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路上,五年一班李盛菲看見琅琅,叫了聲“磕巴營長”,擠眉弄眼地笑。琅琅的衝冠怒火,“騰”地瞬間躥升,說時遲,那叫快,一塊石子,挾裹著厚重的抱複期冀,擦著挑釁者的頭頂飛過,擊在方會新同學的肩膀上。喜滋事的方會新迅即與愛尋釁的李盛菲結成戰略聯盟,彼此一拍立合,一致衝向琅琅。

單挑尚且不是對手,何況兩強淩一弱,一個長屁的工夫,帶有時代印跡的,形肖宋徽宗書法瘦金體的那副身板子便生生被摁倒在地,李盛菲抱著腰,方會新按著頭,“啪啪啪”地狠拍一通屁股,口中迭罵不止:“先打磕巴營長,再打柯巴巴,最後打磕巴烏鴉,統統都揍扁。”

圍觀的同學起哄著:營長,槍掏出來呀,“叭叭叭”掃他們,手下的兵哪去了,叫他們來呀,唉呀呀,這回成了啞巴烏鴉了?

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怪笑起哄匯成的喧嚷交響排山倒海襲得琅琅搖搖直往萬丈懸崖下墜,被按著抱著,徒喚奈何的憤懣萬重山般地壓著他,喘不過氣,喊不出聲,瞪著眼,發著狠,咬著牙,攥著拳,倔強的淚在眼內打著轉,就是不肯往下落。

身體屈著,屁股撅著,曾經高傲的頭被按壓伏著地,人是屈而受辱的,如跪地稱臣的弱者,屈膝投降的敗類,琅琅懂得了屈辱的真正含義。強的本性就是要淩弱,要欺弱,善馬好騎,弱人好欺。瘦弱蔥嫩的琅琅,狠著至大至剛的誓強心:我要強大,強大,強大呀!

琅琅病倒了,發著高燒,說著囈語:“我不是……我不是……”

唬得父母方寸大亂:“琅琅,你這是怎麽啦?”

大妹賽妮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帶著哭腔訴著:“爸,聽人說哥哥在學校讓人欺負了,兩個打哥哥一個……”

知道了事情原委的柯鳳林陷入了愁絲牽繞中,盤根錯節,揮之不散,好像那種在劫難逃的宿命感。

小琅琅從小便是在磕巴聲聲聲灌耳的大環境中度過的。琅琅的爸爸、十位伯叔中的六位、16位堂哥中的12位、11位堂姐中的6位……再用手指扒拉他的娘親殷家:琅琅的姥爺、四位姨姨、三位舅舅……統統都是“磕巴窩”裏的成員。柯殷兩磕巴親家的相結,更是被屯人傳為笑談。再往前追溯,琅琅的爺爺輩至太爺輩更是磕巴人丁興旺,柯老蔫自可如數家珍。幸而天公有眼,沒有悉數收編,即便如此,柯家口吃百分率之高人數之多,也夠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柯家磕巴人多,有人說,是姓作的孽,柯磕同音嘛,可姓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可廢。風水先生說,是柯家墳地衝了天上的某顆星,消禍之法就是遷墳。柯鳳林剛生下來沒幾天,柯老蔫就大興土木,也未征得亡靈們同意,索性把他們悉數喬遷入新居西海岸墳地,瞎折騰了一氣,可結巴人就如柯家苞米倉中的老鼠,連綿不絕。

柯鳳林也未能幸免於家族災難。口吃人的個中苦楚,他感同身受。當兵時列隊操練,從來不敢站在第一排,那要報數啊,實在躲不過了,就想方設法往前站,報單數還可以,往後站報雙數就要給人家看笑話了。“一,二,三……十二,十三”,一個個放小鞭似的嘎叭溜脆,一到他那兒,就卡殼了,再一看,這老兄嘴裏“十……十……十……”就是整不出“四”,教官打趣道:唉媽呀,“噝噝噝”的,大家快臥倒,這老夥要爆炸了。

柯父和柯母相親時,也上演了一段幽默小品。媒人說,你倆談談吧,我有事,先走了。媒人悄悄地趴貓看。但見柯鳳林低頭紅臉絞手,大姑娘似的悶坐著,也不和人家大姑娘吭一聲。倆大姑娘就這麽悶著,估計那工夫能燜熟一鍋老玉米。這事後來在東方屯傳為笑談,“五流子”浪笑著說,你那工夫要是給我,早把黃花姑娘變成小媳婦了……

老這麽待著,也不是個事,自己眼瞅奔三十數了,老媽還緊叨叨地等著抱孫子呢。這姑娘瞅著也挺順眼,再不吱聲,人家可能以為我沒看上她呢。情急之中,手陡地抬起,揮且抖著,金口頓開:“咳,咳,咳……你……起起……”姑娘起身,以為他要自己跟他一塊走,柯鳳林也起身,手又揮了一下,始擠出:“你……起起(吃)飯了嗎?”

大閨女殷淑賢心說,我怎能嫁給一個半啞巴,說話像擠奶,遂不肯出閣。母親慧眼識人,自有一番見地:我看小夥子麵善,人實誠,又在學校教書,文縐縐地,嫁給這樣的人可靠。你也該找個人家了,女大當嫁不中留。媒人也費了不少唾沫星兒:小柯字寫得好,每逢過年屯裏找他寫對聯的人把他家的門檻都踏破了,水平那是咣咣的。小柯是有點結巴,但不礙事,要不人家還能當老師?那天和你見麵,可能太緊張了,都說結巴人相親,如果結巴得厲害,就說明看上人家了,小柯也確實喜歡你。

殷大閨女又把半啞巴從頭至腳掂來量去幾番,覺得大有嫁的必要。美中不足的是結巴,可想起自己家那一窩,挑剔別人的心便消減了幾分。說實在的,自小便在結巴叢中混,對家族的老毛病也司空見慣,心裏早沒了嫌惡感。可兩個結巴家族相結合,生下的後代是不是也難逃這毛病呢?

到了和夫君過新婚之夜時,殷閨女還在想這個不解的課題,可已來不及了。四個孩子壞菜了倆,還好,沒全被結巴大軍悉數收編。

兩人婚後大吵沒有,小吵不斷,日子過得平平淡淡,離柯鳳林理想中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差遠了。

柯鳳林首次講課,差點成了最後一次。走上講台,台下呼啦啦地坐好,靜寂得芥蟲喘氣聲也聽得見,忽閃閃齊整整的目光如萬箭攢射,柯鳳林如芒在背鯁在喉,在心裏翻滾了數個來回的精彩開場白不得而出,臉憋脹通紅蓋壓關公賽猴腚,索性轉而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本人柯鳳林,是新任語文老師,看到大家太興奮,太緊張,所以說不出話,隻好以筆代口,望同學們見諒,但這並妨礙——我愛你們!

台下掌聲如潮湧似雷鳴。柯鳳林開始講授《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語言上的踉踉蹌蹌讓他幾度欲中斷講課。他太難受了,神經像在銳石叢中滾著,硌得厲害!幸虧有魯大俠作伴,助他平添了些許英雄膽,咬牙堅持讓魯達打完鎮關西,自己卻沒有魯達揮拳痛擊的酣暢,而走下台,渾似惹了人命官司的提轄大人落荒逃奔,一樣的忙忙似喪家犬。

柯鳳林再不想登台了。校長百般勸解:你平時說話聽不出幾句口吃,你過去的領導說你當民警時走街串戶幹得不錯。每位老師第一次登上講台,都會緊張。你滿肚學問,可別浪費了。

第二次登台,柯鳳林的心態平和多了,他把台下晃動的小頭當作自己的小侄子對他們訓話。有了四個兒女後,許是要為人父表,他的毛病也不治自愈了。有人打趣說,柯鳳林是把那玩藝兒傳授給下一代了。

出生後的琅琅落入家族口吃大軍的重圍中,柯鳳林始終提著心,怕兒子也淪為結巴。他千叮妻子萬囑爹媽:一定要琅琅與結巴大部隊劃清界限,與他們少接觸為妙。妻子嗔怪道,他們是右派還是左派?丈夫一臉嚴肅狀,好馬在腿,好漢在嘴,絕不能讓琅琅結巴了,你們一定要盯住他,管好他。

可嚴防死控阻止不了小琅琅愛摹仿的孩童天性。生長於磕巴大家族中頑劣異常的小琅琅便學起周圍人的口吃來,眾師傅的言語形態各異,小徒弟的摹仿也花樣翻新。在學而時習,潛移默化中,琅琅博采眾家之長,摻入自己的獨創,做出種種怪異之舉,在眾人的大笑中怡足著。

現在,兒子已被結巴大軍納入麾下,一籌莫展的父親搞不清這是冥冥中的必然還是由於自己疏於管教。自己在社會上摸打滾爬這麽多年,經曆過風風雨雨,許多關口已過來了,可琅琅人生才剛翻開幾頁,有多少難關漫道需要他親自去跨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