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琅琅和幾位室友,沐著曖曖的朝陽,騎著兩輪去黃海智多星廣告公司應聘兼職宣傳員。

一路上,他哼唱著《我的1997》。

香港1997年就回歸祖國懷抱了!

中國與香港,那一別,竟已百餘載!

我與本我,這一別,也已二十餘載!

柯琅琅何時能回歸本我懷抱呢?

此番社會實踐,就是要挑戰自我,挑戰口吃,以期逐步找尋自我,回歸本我。

剛開始,琅琅對此次社會實踐頗有膽怵。他對韋誌勉托出憂慮:這次智多星廣告公司招聘,錄取條件上寫著“口,口齒伶俐”,你說,我這笨嘴拙舌的能行嗎?

韋誌勉給摯友打氣道: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你有時就是被自己打敗的。事到臨頭須放膽,懂嗎?這次社會實踐也是挑戰自我,磨練自我的一個好機會。

廣告公司會議室濟濟一堂。公司總裁致辭說:能夠邀請名牌大學東北聯合大學的學子們與智多星廣告公司共同合作,本公司滿室生輝,我們感到三生有幸。

琅琅在心裏嘀咕著:這套嗑兒倒不賴,可是總裁先生,如果你知道了底下還有個磕巴合作者,還會不會感到三生有幸呢?

公司總裁將宣傳員的使命加諸學子身:黃海市要舉辦第九屆藝術節,智多星作為一個主辦者,要征集許多讚助單位,你們的任務是到黃海市企事業單位聯係冠名權和協辦者。

第二天下午,上完計算機課後,離單位下班五時還有兩個小時,琅琅便急不可耐地赴蹈使命了。

他就近來到味精廠。看門人身著保安服,威風凜凜,對人斜睨是其看門本領。他此後行走二十餘家單位,深知門衛是個不小的官,不少單位的門衛臉難看,因此門難進,更遑論事難辦了。

還好,呈上介紹信,一通磕磕巴巴,總算放行了。到了辦公室,見幾個人正熱火地聊著,還嘎嘎大笑呢。琅琅迅即目掃一周,便直奔一位斯文的白淨女士,伊長得踏實,如果自己不幸露了真身出了洋相,她不像會肆無忌憚地突發狂笑讓窘人更窘,沒地可容。

“我,我……我是智多星……我是智多星……”

女士顯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正聊的人停了侃,盯著語無倫次者。

女士怔了一會兒,似乎茅塞頓開了。

“噢,你是吳用的……你說你姓吳吧。”

琅琅笑著搖搖頭,拿出介紹信,難產的話兒也趁機一禿嚕脫口而出:“我,我是智多星廣告公司的。”

哈哈哈……

一中年男貧上了:“這小夥有意思,挺會逗樂的,是個演小品的料。”

琅琅把來意肢解得如遭了千刀萬剮:“黃,黃海馬上要……要舉辦第九屆……藝,藝術節……要找讚,讚助單位……這,這有……”

琅琅拿出宣傳材料。

“噢,你不用說了,我看看就行了。”平和如初,不動聲色的女士善貼人意,拿過材料,翻了翻,“這事歸銷售科管,我帶你去找負責廣告的人。”

銷售科的年輕姑娘說:“今年廣告計劃已做完了,廠子效益不大好,不可能再撥廣告經費,實在對不起,讓你白跑一趟,你再到別處看看吧。你先坐著,我給你蓋章去。”

姑娘話說得和氣溫婉,人生得標致舒暢,如冬日的太陽,照得郎曖洋洋;姑娘比琅琅大不了多少,也小不到哪裏去,同胞同類同輩,故有同心同感同情,但可惜此生不能同路。

琅琅繼續南行,見一碩大“天女散花”紅底藍字招牌,旗下是黃海市啤酒廠。“天女散花”牌啤酒行銷東北,琅琅也是它的擁躉呢,平素耳聞為虛,今日眼見為實,他要闖闖這個大型企業。

在南門,將介紹信上呈,全副武裝的保安讓琅琅繞過去走東門;到了東門,彼處的保安又讓他轉回去走南門。琅琅無奈又折回南門,急火上躥地“那,那”含糊個不清,保安大人煩惡地說:“我說你這人溫吞吞蔫唧唧地到底想幹什麽?叫你走東門你又不走,賴在這裏瞎攪活!”

琅琅氣不打一處來,幸虧你們廠隻有兩個門,如果再多幾個,大爺我可能被你們耍弄得像個團團轉的陀螺。兩個保安,竟是一丘之貉。

“黃海啤酒廠,BYE,BYE了!真傷我心!我以後寧肯喝癩蛤蟆的尿,也不喝你們的‘天女散花’。”琅琅憤憤心語。

在黃海皮鞋二廠,買賣不成仁義在,辦公室大姐深明大義,知道蓋章對琅琅來說是個交待,跑這跑那地忙活著。

大,大姐,感謝你,我代表萬萬千千的全國大學生感謝你對大學生社會實踐的支持!

在黃海製藥廠,還未等琅琅用結巴刀將來意肢解完,廠辦主任就有了先知之明:“你是來拉廣告的吧?不行不行——廠子今年虧損700萬,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閑心弄這個?”

琅琅拿出回執書請主任簽字蓋章,這位大人斷然拒絕:“既然我們不做廣告了,也用不著這個了。”

“我,我用得著這個呀,這證明我來過貴,貴廠,這是我的工作成績單,您就行行好吧。”

任琅琅如何死皮賴臉地軟磨硬纏,主任大人愣是不理這個茬兒。辦公室一位女士動了惻隱心,為琅琅指明了一條光明大道,說,你到銷售科去看看吧。在銷售科,琅琅終於不辱此趟使命。當銷售科主管拿出公章的瞬間,琅琅的心幾乎要蹦出膛外了。

琅琅初出茅廬走過的二十餘家單位,向他敞開了一麵冰火兩重天的世界。唯其人情冷曖迥異,才成其世界的斑斕多姿吧。

它們都是清一色的國有企業,口中都“虧損,虧損”同聲一片。琅琅大惑:現在的國有企業怎麽了?又費解:那邊廂報紙批評企業宣傳意識太差,不願花錢做廣告;這邊廂企業說虧損嚴重,自保尚難以為繼,哪有錢做廣告?到底孰是孰非?

此次國企之行雖顆粒無收,但總算湊足了二十個公章,隻要把二十個“紅圈”如數交付“智多星”,就可以得到200元。一個“圈”十元,值!

小房間110炸響一大悶雷:平時蔫頭耷腦萎靡少振的武步山攬成一個協辦單位,額度為35萬元,按百分之十提成,得35000元,扣除所得稅,拿到手的據說也超過25000元了——誰說人家是二百五?現在人家頂一百個二百五。

武步山這爺們,以其酷愛《葬花吟》,成為新聞係一怪。初來乍到大學那陣兒,他一天到晚讓錄音機哼唧著“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無個休止,沒個消停。那哀哀戚戚的字字句句,似尖刀,刻在郎骨剜於郎心,尤其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琅琅幾欲肝腸寸斷!

琅琅心碎膽摧,眼前浮現老少臉:奶奶的,嫣然的。兩張臉次第閃現,交相疊印,奶奶白發蒼蒼下的臉變異成嫣然年輕的含春粉麵,嫣然烏發覆壓下的臉幻變為奶奶皺紋闌幹的老臉——在他一慣的思維念想裏,那年輕的美麗容顏,是會隨著歲月的自然風蝕,變成奶奶那樣的老臉的,像奶奶一樣地慢慢終老的。

這首哀婉淒絕的《葬花吟》,武步山聽得欲罷不能,琅琅隻恐避之不及,倘若琅琅在休憩中或在出神中,突聽到此曲,心則乍驚狂跳不止。罹患《葬花吟》恐懼症的琅琅發作不得,又阻遏不成,隻得求爺爺告奶奶似地央那活神仙:下,下次放那玩藝兒,行行好,先告我一聲,我有個心理準備,拜托了,老兄。

小武不解,默然盯視琅琅良久:真是個怪人。

琅琅嘟囔著:也不知咱倆誰怪。

任大器一旁看著,樂了:琅琅怕點名,怕歌,怕這怕那,這孩子從小肯定嚇著了。

武步山聽《葬花吟》興之所至,不擇時機,想聽就聽,有時不免將那禁忌拋於腦後。琅琅也是先君子後小人,趁他不在,找出那本錄音帶,如屠夫掏豬腸子似的扯出來,用手搓他幾個褶兒,再轉進去。等步山君再聽時,錄音機就如八戒吃著食說話烏啦不止,隻聽他歎道:聽得太多,帶磨壞了。琅琅一旁竅喜,心頭頗覺解恨。

武步山不久又買了新帶,繼續陪那黛玉葬花無休。

琅琅隻好繼續踅摸著故技重施。

眾室友強烈要求武步山請客,欲從鐵公雞身上拔下幾顆毛來。武君初始不肯,但鑒於眾憤太大,隻得屈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室友紛紛向武君討教成功秘笈,未曾想武君一貶一大片:“你們全是傻X,我老爸在機械局工作,他說,現在的國有企業十有九虧,哪有錢做廣告,你們卻偏偏拿雞蛋碰石頭,把頭撞南山,跑一百個也白費!”

“那跑什麽樣的企業?”

“新成立的,產品急需要開拓市場的。”

“上哪兒找?”

“傻冒……翻翻報紙,聽聽廣播,看看路牌,不就得了。”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們?”

“同行是冤家嘛,傻X。”武君乜斜著醉眼說。

眾室友群起灌之。

武步山酩酊大醉。

“武,武步山,你——怎麽那麽愛葬花呢?”琅琅托出蘊積在胸的疑問。

武步山吸溜吸溜著,終吐酒後之言:“我……我窩囊呀,我被一個臭丫頭……哐哧一腳……被那**……給踹了呀……”

眾室友麵麵相覷。

琅琅喃喃道:“男,男兒有淚不,不輕彈,隻是沒到傷心時。”

任大器輕拍著武步山:“說出來,說出來會好受些。”

栗挺之道:“咱都是哥們,誰也不會笑話你。”

韋誌勉道:“說破無毒。”

武步山抽泣著,用小手絹擤了一把鼻涕:“是她先追的我……給我寫信,一封又一封,她又把我給甩了,她恧我玩呀……從高一到高三,三年了……女人心,說變就變……”

任大器擂著桌子,故作憤憤道:“這小丫頭片子,敢耍咱哥們?”

栗挺之追問道:“她為什麽要甩你呀?”

武步山抽泣著:“上大學剛一個月,她就寫信來了……說什麽總覺得我們不合適,還不如早點了斷……哥們呀,他不但踹我,還貶我呢——”

栗挺之急問道:“他怎麽貶你?”

武步山繼續抽泣著:“說我小頭小臉小鼻子小眼兒小家子氣成不了大器……”

栗挺之瞟了一眼任大器,揶揄道:“他說你成不了任大器?他這號的還成了標杆了?”

任大器用手擼了一下栗挺之的頭。

任大器瞅了一眼栗挺之:“咱兄弟正傷著心呢,你還好意思說風涼話?”

武步山繼續傷著心:“媽的,活活氣死人哪……我把那信燒成灰,給她寄了去……”

任大器不解地問:“你這是?”

武步山恨恨道:“我是給她燒紙……”

琅琅喃喃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如此……”

武步山忿忿道:“上複旦就了不起了?她上複旦,倒給我添了負擔……”

韋誌勉拍著武步山,安慰道:“人應該學會忘記,該忘不忘,反受其亂。忘了她吧。”

武步山抹了把眼淚:“這個假期,我還想找她和她最後談一次。”

任大器道:“武步山,人家還好好的,你葬什麽花呀?”

武步山咬牙切齒道:“我是咒她……她在我心裏早死了!”

琅琅擺擺手:“算了,想開點,天,天涯何處無芳草?”

栗挺之歎了口氣:“唉,一個棄夫怨。”

“這丫頭片子也是,分手就分手唄,怎麽還損人,貶人呢,不是什麽好鳥!”任大器為武君鳴不平。

“這樣的女人,和她斷了倒,倒是你的福分呢。”琅琅也忿忿。

琅琅話音剛落,武步山哇啦哇啦地吐開了,把不快全吐盡了,一股腦地吐盡在琅琅身上。

“這可不,不是我的福分呀。”琅琅哭喪著臉。

眾室友哈哈大笑。

晚上,隻有兩人的222宿舍顯得很清寂。坐在上鋪的矯小嬌在發著呆,她麵前的小桌子上攤開的信紙中隻寫了三個字:栗挺之。坐在下鋪的董玲瓏也正發呆著,她麵前的小桌子上攤開的信紙中也隻寫了三個字。

董玲瓏歎了口氣,把信紙揉成一團,起身後順手扔進宿舍的廢紙簍裏,撕了一塊衛生紙,起身出去了。

矯小嬌迅即下了床,開門往外望了一眼,又迅速關上門,在廢紙簍裏找出董玲瓏棄扔的紙團,打開來看,上寫著:栗挺之。

矯小嬌的臉上浮現著幽深的妒意。

門外傳來雜遝腳步聲,矯小嬌又迅速把紙揉成團,扔進廢紙簍。

董玲瓏和葉小葉、何曉娜、矯小嬌、鬱秋實一起回來了。何曉娜曝出一條新聞:殘疾科學家姚夢飛結婚了!

鬱秋實問:“妻子也是殘疾人嗎?”

何曉娜道:“是個健康女孩,還挺漂亮呢。”

董玲瓏皺眉道:“我總覺得這是不平等的愛情——他不應該答應一個健康美麗姑娘的愛情,那是一種自私。”

何曉娜道:“為什麽這麽說呢?”

董玲瓏道:“姚夢飛雖然是著名科學家,身殘誌堅,自學成才,是青年人的奮鬥偶象,可他畢竟是高位殘疾人,下半身癱瘓,沒有那能力了,他娶了一個健康姑娘,我覺得是對那個姑娘人性的一種摧殘。”

矯小嬌附和道:“我也不敢苟同那位姑娘的選擇,我覺得她是自己戴上了禁錮人性的鐐銬……反正,我是不會那麽做的。”

“姚夢飛憑著堅韌頑強的毅力同殘酷的命運相抗爭而成為當代青年的楷模,他的人格魅力,他自強不息所取得的成就,這些都對那位姑娘產生磁石般的吸引力。姚夢飛也具有正常人的情感,也需要愛情的慰藉和潤澤。他與那位姑娘牽手,正是一種人類真愛的體現,是值得謳歌的曠世愛情。他們的結合,完全是出於自願的,不是一廂情願;他們都在這場良緣中獲得了高尚的精神滿足。”葉小葉不以為然。

“愛情的結合首先是一種精神的結合,緣於誌同道合。三國時的諸葛亮,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在沙場上屢立赫赫戰功,知道嗎,他家裏有一位貌醜的賢內助幫他出謀劃策;還有一位齊宣王,在位期間政治清明,天下大興,別忘了,他也有一位自薦當皇後奇醜無比的鍾離春在背後輔佐呢。”何曉娜也附和道。

矯小嬌撇著嘴:“又躥到高尚去了。聽起來不食人間煙火。”

董玲瓏哼了一聲道:“連不食人間煙火的七仙女都和董永生了孩子,請問葉大姑娘,何大姑娘,那位大姑娘嫁給姚夢飛能生出寶寶來嗎?”

葉小葉鄙夷道:“庸俗不堪。”

何曉娜不屑道:“俗不可耐。”

董玲瓏大聲道:“這不是俗氣,這是接人氣。”

矯小嬌笑著道:“食色性也嘛。”

鬱秋實無語,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