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茗全身上下都被塗了一層半寸厚的凝脂。

趙玄看了眼身旁的人,除了白予安身上還狼狽地裹了件披風外,北堂黎和聞風都是聽到消息後,直接從帳裏出來的,身上的衣物都不算很厚。

“袍子解下來。”趙玄直接對白予安道。

白予安想也沒想,直接將外袍取下,遞給他。

趙玄拿著外袍,讓聞風砍了兩支粗細相對勻稱的雲杉樹幹。

很快,一個簡易又穩固的擔架就做好了。

“把周圍的雪再清幹淨些。”趙玄道。

待雪坑挖開後,他們四人分兩側跳入雪坑,將八隻大手穿入白鹿茗身下的雪層裏,護住頭部、脊柱等多處關節,將白鹿茗緩緩抬起,小心翼翼地置於擔架之上。

四隻穩健的大手各執擔架一角,勻速抬起。

周圍的親兵們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接手。

終於有人猶豫之下,上前試探,可這四人卻無一人肯讓。

阿玄讓聞風派人先行回營,在帥帳的裏間快速搭起一個四麵小隔間,並準備好木桶和熱水。

四人穩穩當當地於雪中疾行,進入帥帳之前,阿玄檢查了白鹿茗的身體,在藥膏的作用下,她的身子已有一點點變軟。

他不讓帥帳中的炭盆燒得過旺,而是讓白鹿茗在外間待了一會兒,慢慢增加炭盆的數量。

直到她的身子有了一點點回暖之後,再行移入裏間的木桶熱水裏。

聞風在外間等著,隨時應對北堂黎和趙玄的吩咐。

白予安則帶著那個留下的活口去找了蕭索將軍,將今日所遇之事仔細道來,並派人調查這些刺客是否還有其他目的。

北堂黎和阿玄抱著白鹿茗進了裏間,這裏頭已是熱氣縈繞。

“她怎麽樣?”北堂黎握緊拳頭,抑製著身體的輕顫。

不等阿玄回答,他已先扶著椅背坐下,身體像是中了邪一般,竟有些控製不住。

“你們的身體裏種著情人蠱,你應當知道,她死過一次了。”阿玄並沒給出什麽好臉色。

北堂黎的心劇烈地抽痛著,那樣的心緒如這室內蒸騰的熱氣一般,藏也藏不住。

阿玄望了他一眼,歎了口氣,緩和了些,“不過,又活過來了。”

他抬起白鹿茗的手腕,看著羊脂玉鐲上的那條紅絲線,如注血一般,慢慢連成一圈。

身為披玄人,身為千裏及的繼承人,他很清楚,這個鐲子和這條已經相連的紅線意味著什麽。

這是最後一條命,最後一次重生,這個鐲子,如今已經是個普通的鐲子了。

“別再讓她遇險,這種運氣不會再有多一次了。”他提醒道。

北堂黎緊緊地抿著雙唇,眼內仍是布滿了痛楚。

“將她的衣物除去。”阿玄自覺地背過身去。

北堂黎的動作很緩,生怕不小心傷了她,他扶著她,抱著她,仍覺得冰冷無比,仿佛過了許久,他才道了句,“好了。”

阿玄沒有轉頭,又道:“你,你在她身上裹件輕薄的料子,我要施針。”

北堂黎半晌無應,阿玄以為他心裏別扭,解釋道:

“你心裏別不舒服,我畢竟是個醫者。”

“不會,多謝。”

北堂黎的聲音晦暗艱澀,卻也知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是他沒保護好她,令她遇險,他沒有資格指責任何事情。

他托著白鹿茗的頭,讓她較為舒適地靠在木桶邊緣上,露出光潔的背部,由阿玄施針。

將近半個時辰後,他們終於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白鹿茗微弱的呼吸。

因為熱水的浸泡,她的臉上出現了一股不太正常的潮紅,就像是被人剔了層皮一般。

“好了,把她抱起來。用棉被緊緊裹著,別讓冷風透進來,明日我再過來看看。”

室內蒸汽繚繞,趙玄凝著心神,全神貫注,身上的衣服幾乎都已濕透。

走出裏間後,趙玄的模樣更顯得蒼白憔悴。

“換身衣服再出去。”北堂黎提議。

“不必了。”

“你是醫者,鹿兒,還要指望你。”

北堂黎這話說得不錯,趙玄原想著,在這裏換衣服,自然是要穿北堂黎的衣服,心裏到底還是有些膈應。

可一想到白鹿茗,他心中就沒了那麽多計較。

“好。”

送走趙玄,北堂黎來到裏間,讓人清走了木桶、屏風,另外,再擺上兩個炭盆。

她死過一次。

他的一半身體也感受過了死亡。

她如今回來了,他一方麵有著劫後餘生的擔憂後怕,另一方麵,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疲憊。

若是之前,他恐怕會先衝出去,對傷她的人趕盡殺絕。

可如今,他卻隻想什麽都不做,抱著她好好睡一覺,說不定一睡醒,就能再次看到她的笑顏。

內室已經很暖和,北堂黎不需加蓋被褥,光是躺在她身側,輕輕摟著她,就已覺得有幾分燥熱。

而她包著厚厚的被褥和羊絨毯,竟然一滴汗都沒出。

看著她吹彈可破、微微泛紅的肌膚,他竟舍不得去碰,仿佛那是件極其脆弱的寶貝,一觸就會化開一樣。

北堂黎緩緩閉上了雙眼。

再醒來時已是黃昏,冰天雪地裏,竟投射著夕陽微弱的餘暉。

聞風已在外間候了好一會兒。

見北堂黎出來,即刻倒了一杯溫水,遞了過去,“是戰槐西。”

北堂黎潤了潤嗓子,“戰槐西最在乎什麽?”他的語氣不像是在問,更像是在提醒聞風,下一步應該怎麽做。

“他,號稱鏡城一霸,最初便是以經商倒賣為生,發了家後,在鏡城發展了鏢局、酒肆、茶樓、客棧,這才成了一方霸主。”

“一方……霸主?” 北堂黎的聲音冷過了臘月的邊疆之雪。

聞風垂眸,心裏已為戰槐西燃了三柱高香。

“趕盡殺絕。”

“是。”

“他是來找謝澤的?”

“不錯。”

“謝澤……貪墨軍需的證據你都整理好了?”

“隨時聽候。”

“好,直接將證據寄給京都的台諫,揭發、彈劾謝澤。”

“是。”

自此,鏡城之中,但凡是戰槐西的產業,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鐵血摧殘。

他所經營的鏢局一次次地受到“山匪”的襲擊,損失慘重,更重要的是,鏢局的名譽一落千丈,無人敢雇。

而他的酒肆、茶樓、客棧,不是在對街,就是直接在隔壁開了一模一樣的商鋪,物美價廉,服務周到,很快就擠壓、搶奪了他的生意。

一場腥風血雨就這麽毫無征兆地砸在戰槐西頭上。

“他們不是沒錢嗎?啊!”戰槐西在屋裏連著砸了三日的東西。

那天之後,他先一步回來,卻是遲遲沒有收到手下的回稟,那十三個人,無一人歸來。

第二日,他派了幾個激靈的,輕功好的,去雲杉林中打探,別說沒有玄二那個小子的影蹤,就連那十三個人亦是杳無痕跡。

戰槐西這才慌了,那一日,的確是他太衝動。

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謝澤那小子,倘若真的有那能力,就不會被軟禁在明嵬軍的軍營裏。

嗬!說什麽未來的皇帝,山高皇帝遠。

在這邊疆,最大的霸主,原來不是他戰槐西,也不是那千裏迢迢之外的褚國皇帝,而是!

明嵬軍的主帥,北堂黎!

戰槐西扼腕地捶胸頓足。

他找錯了合作對象,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如今,北堂黎要他一敗塗地。

他也就快一敗塗地了。

後悔已是無用,他想起了那日在軍營裏,謝澤同他說過的話。

“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啊!”戰槐西展開大臂,仰天大笑。

他戰槐西一定還能東山再起!

“哈哈哈哈!收拾收拾,咱們,離開鏡城!北堂黎,我也要讓你嚐嚐,慘敗的滋味!”戰槐西麵露凶殘。

——

注:台諫就是言官,代表君主監察各級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