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清水育蘭生(一)
元慶三年,驚蟄過後,春風吹入玉門關內,萬物複蘇。
子時時分,玉弓隱入雲霧中,肅州境內寶路鎮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片寂靜,蘭生送走了最後一個酒醉的客人,打了個哈欠,想去收起在黑暗中幽幽飄**的酒旗,慢慢跨過門檻,半途卻被一個黑乎乎的玩意兒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他飛快地穩住了身子,回頭一看,卻見那黑乎乎的東西似乎還會動,慢慢坐起來,對著他輕輕吠了幾聲,他唬了一跳,盯睛一看,卻是一隻渾身烏黑的大狗,這隻狗常年在酒嗣門口乖巧地等著他的主人,兩隻黑亮的眼珠盯著他,讓他無端地毛了一下,他拍拍胸脯:“原來是小忠啊。”
黑狗兩隻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大舌頭哈哈地對他吐著,蘭生給逗樂了,坐在門檻上,摸著小黑狗:“你來找你爹吧!”
黑狗汪汪叫了兩聲,算是回答了他,蘭生歎了一口氣:“真是好孩子,不過你爹好像從後門走了,去賭坊了。”
黑狗若有所思地盯著蘭生的嘴巴,好像在揣摸語意,然後開始扭頭向賭坊的方向看了又看。
蘭生向裏伸了伸腦袋,確定掌櫃的已經歇下了,便取了客人吃剩下的雞骨頭,遞到小忠麵前,認真道:“還沒吃飯吧,吃點再去找你爹吧,我看你爹興致還不錯,保不住今兒就在那兒過夜啦,不吃可就一夜餓著肚子啦。”
小忠乖巧地蹲在蘭生麵前,嗅了嗅那個土盤子,然後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蘭生看著小忠的吃相,往手上哈著氣,不停搓著手,低低道:“我看你爹可能待會兒還會去秋香閣找相好的,上回讓他替俺給巧巧姑娘送的釵子,不知道作送沒送哪。”
蘭生對著黑狗,像對著一個老朋友似地絮絮地說著自己的心事,從小氣的掌櫃到愛慕的秋香閣頭牌巧巧,黑狗早就吃完了,跑過來挨著蘭心,耐心地聽他說完。
黑狗對蘭生汪汪叫了聲,垂下腦袋開始向賭坊那裏嗅去,卻忽地停了下來,警覺得向四周看看,然後不安地跑回蘭生那裏,咬著他的袖子使勁往外拖,蘭生疑惑道:“小忠,你還餓哪,我再給你找點吃的去,不過將就點吧,我困了,要睡......。”
黑狗的力氣忽然變大了,硬是把蘭生給拖了進去,好在秋末冬初衣服加多了,狗牙沒有咯著蘭生,但還是把袖子給咬破了,蘭生做夥計,累得賊拉半死,一年也不過是這幾件冬衣,饒是他再喜歡小忠,這回也惱了,正要發作,卻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不一會兒,門外喧嘩了起來,蘭生好奇地想出去看看,黑狗死命地咬著袖子,他氣呼呼地抄起椅子正要把狗趕開,本已躺下的老板卻神色緊張地披衣出來,手裏拿著的燭台不停地晃著,驚慌地問道:“蘭生,這是怎麽了?”
蘭生正要回答,黑狗卻害怕地放開他,一溜煙地朝後門轉去。
十數個黑衣人停在門口,當先一人喝道:“後生,這裏可是寶路鎮?”
蘭生點點頭,那大漢從跑到中間一個戴黑紗的纖細人影處,恭敬地細聲說了幾句,好像是在說堵坊什麽的,夜風微擺,黑紗拂動間,蘭生瞥見那人一雙美目在幽暗的燈光下發出灼灼的紫光來,竟似野狼的眼睛,那大漢又走了回來,冷冷道:“我們要住店,找三間上等客房。”
掌櫃的走了下來,結結巴巴道:“客房都滿了,都……。”
話音未落,那大漢的虎目一瞪,掌櫃縮了回去,隻留顫顫的聲音拋向蘭生:“蘭生,你好生伺候著客人呐。”
黑紗後麵的紫瞳隱約地向蘭生掃來,他的心嚇得糾了起來,這幾年世道不太平,關內關外都在流傳著西涼馬賊和幽冥教的可怕傳說,他努力穩住心神:“客……官……官,小的不敢騙……騙……您,隻剩下兩間中等客房,還有一間下等客房。”
為首的大漢眉頭一皺,似要發作,黑紗女子又柔聲喚道:“喬萬,出門在外,莫要窮講究了。”
那叫喬萬的大漢諾了一聲,斜著一雙吊睛眼自懷中拋出明晃晃的一物:“賞你的。”
蘭生打著哆嗦,接過細看,雙手不由激動的抖了起來,原來那是一錠二兩的銀子。
蘭生混身的活力似有湧起,便屁顛屁顛地引著眾人上了三樓。
那位黑紗夫人被眾位大漢護在左右,蘭生看著又不僅一呆,忽然想起前年有個讀書人住在他們客棧,曾經搖頭晃腦地吟過一篇文章,裏麵提到佳人儀態翩纖也不過如此,這位夫人明明蒙著麵紗,競比自己的夢中情人,巧巧更美上三分。
安頓了馬匹,蘭生又提了熱水送到各屋,最後來到那夫人房中,有一人截住他沉聲問道:“小二,你可聽此地有人天天買兩斤黃酒,半戽鹹鹽的人?”
蘭生摸摸腦門想了想,一點頭:“客官您問那個焦大可是秋香閣的龜奴吧?現下隻有他天天都來打兩斤黃灑,半袋鹹鹽。”
那個大漢的雙目迸出精光,臉上的刀疤也更是扭曲起來,一把扯住蘭生,厲聲道:“他現在何處?”
“他是本地有名的爛賭鬼,”蘭生結結巴巴道,手指如風中秋葉,指著賭坊:“現在八成在堵訪,莫非你們是追債的?”
“喬萬放手,” 一個柔美的聲音傳來,竟是那位夫人,“這位小二哥如何稱呼。”
喬萬依言放開了蘭生,他趕緊伏身答道:“夫人喚小的蘭生便成了。”
“蘭生兄弟,不瞞你說,妾同家奴出來是尋訪失散多年的親人,”那位夫人歎了一口氣:“那焦大家中可有眷?”
蘭生點點頭:“正是,這個焦大是個爛賭鬼,今年更是把祖宅也賭光了,還差點要把老婆給賣到秋香閣裏去,他老婆一氣之下便病倒了,這一年不大出來,他沒錢給妻子看病,便從前麵的寺廟裏求了個偏方,每天都會到我們客棧打兩斤黃酒,還有半戽鹹鹽,說是用來摻著那紅柳葉子,給她夫人擦身的。”
“莫非那焦大是夫人失散的親人?”蘭生疑惑地說道。
那位夫人沉默了一陣,隔著黑紗看了一眼那叫喬萬的大漢,蘭生卻借著火光確定無疑,那夫人果然長著一雙妖異的紫瞳。
“蘭生兄弟,我們是外地人,行走在外,甚是不便,最怕驚撓貴地,還請你不要把這傳出去才好。”
說罷,一抬手,喬萬又沉著臉賞了他二兩銀子。
蘭生且驚又喜,當晚守著這四兩銀子不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在雞鳴聲中醒了過來,蘭生跳下床,草草淑洗之後,拆開鋪門做生意,卻見一個一臉老實巴交的村民正籠著袖子睡在客棧門口。
蘭生喚了聲:“焦大。”
那人打著鼾,翻了個身,蘭生又連連喚了幾聲,狠狠踢了焦大一腳, 這才醒了過來,打了一個哈欠,紅著酒鼻子,睡眼朦朧道道:“二兩上等黃酒,半戽鹹鹽。”
蘭生鄙夷道:“焦大,你今天有錢付賬嗎?”
焦大似是完全清醒了,重重哼了一聲:“小仔子,焦大爺我什麽時候賴過你?老子我有的是錢,不過是思量著怕嚇著你個黃毛小仔子。”
蘭生哈哈一笑,然後麵無表情地五指一伸:“拿錢來。”
焦大對著青石板唾了一口,嘴巴裏嘰裏咕魯了幾句,往懷裏摸了幾枚銅錢,然後一個一個地數了半天,然後心疼地遞上去:“都是那該死的婆娘惹得禍,拿去,正好八文。”
蘭生心裏罵著爛賭鬼,從焦大那髒手裏奪了半天才拿到這八文錢,數了數,低聲道:“喂!你替我給巧巧姑娘送簪子了沒。”
焦大支支吾吾了半天,腳底描油就要逃走,沒走開半步,忽地停在哪裏,眼睛對著馬廄裏的八匹馬發呆。
蘭生正要問他討回簪子,卻見焦大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恐懼,就連賭訪的打手追上門揚言要扒了他的皮抵債,都未見他如此的害怕,仿佛一下子見到鬼一樣。
想起昨夜那位夫人講得話,蘭生方要發話,焦大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連酒也沒有要。
“焦大,焦大?”蘭生大聲叫著,卻不見他回頭,望著焦大越跑越遠的背影隻得罵了聲爛賭鬼。
剛回身,卻見一人正近在眼前,卻是昨夜那個喬萬,蘭生嚇得一跳:“客官,您有何吩咐?”
喬萬並沒有回答他,銅鈴大的雙目隻是看著焦大消失的方向一會,眼神閃爍中,默然轉身離去。
朝陽升起,掌櫃的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像蘭生詢問昨夜的奇事,蘭生照舊答來,除了那四兩銀子。
掌櫃的又親自到上房前去問候,卻被幾個外麵侍候的黑衣家奴擋在外麵,隻好掃興而歸。
清水鎮乃是一個小鎮,就連東家夫妻吵架,西家老公公身上長芥蒼都會被津津樂道很久,更何況來了這樣的神秘客,白日裏,掌櫃的打著算盤,同店裏夥計和幾個熟客悄悄地談論著昨夜的神秘客,蘭生不由想到那焦大似是忘了取那二兩上等黃酒,半戽鹹鹽。
這日蘭生得了空,便提上那黃酒和鹹鹽前往焦大家中。
明月似是同蘭生在捉密藏,久久地躲在密布的烏雲之下,這條平素走過千萬遍的小街,忽地變得長了起來,一路之上,萬賴俱寂,未到近前,一陣奇怪的焦味傳來,蘭生抬頭,卻見遠處一縷黑煙在微弱的月光下升起,在夜色中幾不可見,幾聲恐懼的狗叫傳了開來,鎮上有幾家燈火亮了起來。
不好的感覺傳來,蘭生疾步奔跑了起來,來到焦大的家門口,那破棚早已化為一片焦土。
蘭生捂著嘴,駭在哪裏,正要衝進去,焦土中卻有人影閃動,為首一人一雙紫瞳在黑夜中分外明亮,猶如獸魔,蘭生爬到一邊,伸頭一瞧,果然是客棧來的紫瞳貴婦人,她微啟朱唇,那世上最好聽也是最冷酷的聲音響起:“她不在這裏,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喬萬的聲音有些疑惑地傳來:“唯有二兩黃酒,半戽鹹鹽方能見效,咱們的暗人在這裏查了這兩年,確是無誤了。”
“蠢貨,這個焦大明知嚴刑逼供,這才自焚身亡,可見他就是要將線索全斷了,讓我們查不下去。”她冷哼一聲,紫瞳在月光下爍爍有神:“這世上既有人買黃酒和鹹鹽藏匿她,那本是黃酒和鹹鹽的作坊反倒不能藏人了?”
“還是主子想得周到,小人這就去。”
紫瞳貴婦輕搖頭,歎聲道:“恐是已晚,你莫忘了,那個夥計提過,這個焦大養著一條極聽話的黑犬,如今焦大全家被焚,黑狗卻不知蹤影,想是我們到的第一刻,便報信去了,西營的那位貴人,擅馴野獸,你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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