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月冷霜華墜(四)
“朕意已決,立第六子漢中王非流為太子。太子年幼,母壯子弱,朕身故後,即刻賜錦皇貴妃代皇後殉葬,晉王妃花氏代瑤姬夫人殉葬,北晉王非白為攝政王,立召回京主持發喪,寧康郡王為輔政王。又及,東賢王仁孝寬和,立遣秦陵為朕永世守孝祈福,安年公主及駙馬南嘉郡王遣回封地嘉州,永世不得入京。”
他的話有如晴天霹靂,劈得我無法招架。我完全怔在那裏。瑤姬明顯鬆了一口氣,無限憐憫地看向我,軒轅皇後眼中的恐懼轉瞬而逝。
“朕之遺詔,置於這第二百七十六號金簋之中,黑梅內衛沈昌宗、太仆寺卿常狄、右副督察禦史原赫德、左督察禦史錢宜進、大理寺卿朱迎九,共為輔政五大臣,輔佐新帝,”他扶著沈昌宗慢慢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可是鳳目掃處,眾人皆惶然下拜,暗中等待皇帝宣其中一人去接金簋中的遺詔。
不想皇帝又加重語氣道:“為吾原氏,為大塬國祚,千秋萬代,朕身下之龍座隻為原氏最強者所有,不管其生母為何人,不管用何手段,”他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哪怕讓最忠心於朕的兵士反戈一擊,哪怕膽敢發動兵變,闖入內幃,謀逆於朕,但凡能拿到玉璽者,才是最狠的真正的原氏家主。”
皇帝的鳳目如鷹目犀利,冰冷地盯著我接口道:“亦是這新朝的天子,此乃吾原氏十世家訓!”
眾人聽得又是一愣,略帶疑惑地看向皇帝。為何這遺詔前後相悖?明似立漢中王,言下之意卻又似盼望有人來篡位?眾人漸漸有些轉過彎來,明白這金簋大有文章。而我則了悟,聖上所提及的是剛剛同我打的賭。
沈昌宗麵色毫無異常,他雖為輔政大臣,其實不過是一個秩序維護者,是這一局競賽的武力裁判。
皇帝恢複了平靜,緩聲道:“在座諸位皆是朝中權臣,也是朕認可輔助新君的能臣,朕知道你們每個人心中各有主子,如果你們的主子無能,你們再操心亦是無用,故朕希望爾等三思,這亦是朕為爾等所創的第二次機會。
“誰也不用苛求阻擋,亦不用擔心所謂的兄弟相殘,若是連自己的兄弟都爭不過,何談在這天下初定、強鄰窺視的時局下坐穩江山?”他輕嗤一聲,轉過身來輕拍沈昌宗的手,笑道:“昌宗且放心,隻要天德軍的虎符在我手中,便不用擔心朕生的這群小兔崽子。先去替朕將漢中王請過來,即日起漢中王就在崇元殿親自侍朕,以免多生枝節。”
沈昌宗淚流滿麵,跪地敬諾,走出去布置。
卻聽外麵有輕微的火炮和喊殺之聲,皇帝連眼都不抬一下。
沈昌宗卻凝著臉折了回來,“稟陛下,東賢王與南嘉郡王夥同龍禁衛裏應外合,攻破了長樂門。”
錢宜進目光一亮。皇帝看在眼中,隻是冷笑不已,他令馮偉叢將一幫大臣帶到偏殿一避。這五人自然爭表忠心,要留下來護駕,與聖上共存亡。
皇帝瞟了一眼錢宜進,淡笑不已,“卿等多慮了。”錢宜進訕訕地低下了頭。
等左右屏退,皇帝疑惑地想了一會兒,慢慢道:“可打探清楚了?確不是晉王的軍隊嗎?”
沈昌宗道:“確不是,乃是郡王和賢王往崇元殿而來。”
“許是晉王這回開竅了。”皇帝對我挑眉,對沈昌宗道:“昌宗留下,還是中和去把漢中王請過來。”
程中和躬身稱是,轉身出去,行到門口,沈昌宗又叫住他:“記得不要驚動皇貴妃,此時永定公應該正在宮中護駕。”程中和點頭稱是,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若聖上現在下旨……”沈昌宗看著原青江,冷冷地做了一個殺的手勢。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殺雞焉用宰牛刀,再說了,光潛這個孩子倒沒有讓我失望。”
這時,程中和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道:“臣沒出印日軒便被龍禁衛的叛軍堵回來了,南嘉郡王正用戾偶圍攻雙輝東貴樓,欲擒拿皇貴妃母子。現下寧康郡王護送皇貴妃和漢中王出皇城了,隻餘永定公正奮勇突圍,前來救駕。”
皇帝冷冷一笑,“皇貴妃可真聰明。”鳳目瞟向瑤姬,“輔政王實在對皇貴妃太忠心了,好像也不是什麽好事,你說對嗎?阿瑤!”
瑤姬身軀微顫,目光隱憂地低下頭去。他一揚袖袍,龍袍上的金龍立時猙獰地舞動起來,“傳旨下去,宣郡王和賢王即刻卸甲覲見,其餘人等靜候長樂門,違者論謀逆罪,誅九族。”
話音剛落,卻聽一人嘲諷道:“太遲了,陛下。”
第十二章清泉悲孽鱗
一個鎧甲上全是鮮血的俊美青年站在崇元殿的大門口,眾人驚異萬分,卻見是東賢王原非清。原非清趾高氣揚地走進來,傲慢地單腿略施一禮,“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皺了皺眉,“怎麽是你,你妹妹和嘉王呢?”
“他們許是在為您做棺槨,畢竟,您纏綿病榻許久了,應該衝一衝才好。”
皇帝哦了一聲,“嘉王和安年果然孝順。”
“本王自然孝順,”原非清哈哈一笑,語氣一轉道,“可是本王從小就知道您不喜歡我。我和非煙都知道,我們自懂事起,就從不見您到母親那裏去。您好歹抱過非煙,可是您從來就沒有抱過我,我終日裏看著您的臉色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他的俊臉因仇恨而扭曲起來,“父皇,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在母親難產的時候,沒有叫大夫,甚至沒有產婆,你是活活看著她痛死的。你為什麽這麽恨她,連帶恨著我和妹妹,可卻是這樣愛那個賤奴謝梅香和那個賤兒子?”
原非清大笑道:“我們小時候隻要在沒人的地方就盤算著,怎麽弄死你,隻要你死了,原家和這天下一並都是我們的,再不用看你臉色,總算讓我們等到了這一天。”
“梅香啊梅香,你總對朕說什麽以心換心,寬容為大,朕總笑你東郭先生,不想,”皇帝歎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非清啊,以往朕隻覺你有些孬,雖喜好些男風優伶,敗德喪誌的,尚還對原家有用,不想今日裏卻隻覺是個愚蠢的膿包。
“你可知道孝賢皇後不計前嫌地想辦法尋來了產婆,讓你們見了你母親最後一麵。”皇帝冷冷道,“孝賢皇後一直照顧你和你妹妹,視同親生,可是你們卻同你們那個娘親一樣永遠高高在上,忘恩負義,寡廉鮮恥。”
原非清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了下去,雙手顫抖地握著刀衝上去拚命,沈昌宗輕輕一擋,原非清便跌坐在地上。沈昌宗輕蔑地看著地上的原非清,冷冷道:“賢王放肆。”
原非清冷哼一聲,爬起來時卻也改了口,冷冷道:“我們的母親是秦相爺的獨生女,從小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貌美無雙,有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謝梅香?您給母後的封號不過孝恭,卻給三瘸子他娘大加讚美之詞彰顯恩寵,什麽孝賢純儀端敏,天下人皆議聖上太失公允。”
“你說你母親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皇帝忽然放聲大笑,在場中人皆嚇了一大跳,“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讓朕來告訴你,你們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吧,”皇帝的鳳目迸出一絲強烈的鄙夷,“你們的母親同你想的,恰恰相反,既不知書,也不達理,更不懂何謂賢良淑德,她就是一個j□j的賤人。”
“住口。”原非清大吼一聲。
皇帝的臉龐充滿了銳利的殺氣,對著原非清眯起了鳳目,“當年的秦相爺位高權重,聖祖不過是一方刺史,朕更是一個小小的五品校尉,如何能入得了秦相爺的青眼?朕同聖祖都很驚訝,相府千金竟肯下嫁地方官之子。過門之後才發現,她進門時就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那個野種便是你!是那個賤人同府中一個長工的私生之子。”皇帝輕蔑地笑了,成功地看到對麵的原非清開始崩潰。
“當年相府千金所謂下嫁不過是為了遮遮醜。好歹其時朕也算高攀了,隻要能平安度日倒也無妨。可是她太不知足,就同你一樣,自嫁過來後,處處囂張跋扈,對公婆無禮,且好妒成性。我那些從小一起隨身長大的丫頭,一個個被她找借口賣到煙花之所,或配小廝,或殘害致死。當年初畫的娘親方生下初畫,還沒有來得及看初畫一眼就被她杖殺了,可憐的初畫連一口親娘的奶水都沒喝過。
“你同你那無恥的娘一樣,荒**好色,縱欲無度,好歹你畢竟為原家尚了兩位軒轅公主,朕留下你,也算是原家對你的感謝。可是朕不能忍受你的懦弱和愚蠢,你真以為你的好妹子放了永春坊那一場大火,嫁禍給君氏,朕毫不知情嗎?”
原非清麵露駭色,馮偉叢早已遞上一個托盤,裏麵放著一支晶瑩玉潤的紅玉西番蓮扇墜子,扇墜子的一角似被燒焦,一片烏焦。原非清麵色煞白。
“南嘉郡王向來喜歡紅色西番蓮,安年為他所有的內衣袖口都用金線鉤了朵重瓣西番蓮,對吧。”皇帝微微笑道,“你喜歡上那個名旦東哥兒,可又覺得對不起宋明磊,這支扇墜不過是一件你討心上人喜歡的小玩意兒,卻是永春坊陳員外家的傳家寶。你逼死人家上下十餘口,隻剩下一個被打瘸腿的兒子陳貴,就因為郡王說了一句漂亮。”
“我沒有,”原非清臉一陣紅,然後又一陣白,駭然脫口而出,“我是讓西營把陳家囤積鳳翔的證據給大理寺,可我隻是想讓大理寺嚇唬他們一下,誰知他們這麽不禁打呢。”
皇帝不理他,繼續說道:“可是宋明磊卻嫌沾了人血不吉利,隨手扔給別人,你知道給誰了?”
“不是賞給初仁了嗎?”
“說你蠢,你卻還不知。他扔給了你的新相好東哥兒了。那東哥兒到處炫耀你們兩個兔相公拜倒在他的裙下,你妹妹故意把這事兒傳到陳貴耳中,那陳貴便到如意戲班尋仇,連夜一把火燒了如意戲班。可是那把大火倒也奇了,戲班不過在富君街尾,卻能借著風勢,結果燒了整整一條富君街。”
“這、這……想是非煙、非煙她氣糊塗了,”原非清結結巴巴道,“可那日正好大風,跟、跟非煙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