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 280 碧落燕子樓(4)

大家似乎都沒有想到聖上會發話,都目露微詫。我暗想非白少年時也曾曆大不幸,也算從鬼門關裏險險掙紮而出,想是有心得,便凝神細聽。

“每個人心中都有讓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現如今,大妃的境遇確實令人痛心,丈夫棄愛,家族被毀,女兒遭人虐逝,親兒此生再難相見,內心深處想是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長歎一聲,起身走到於飛燕麵前。於飛燕立時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著捶了他一下,“朕都說了,這是家事,不必拘禮。”?”“

於飛燕給逗樂了,隻得坐下,卻聽非白繼續說道:“依朕觀,大妃是因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說到底心結還是孩子,不如請飛燕多帶著孩子前來探望,也許會有奇跡發生也未可知。”

眾人隻覺非白之言如醍醐灌頂,都對非白佩服兼順服得五體投地。

那日後,碧瑩雖不再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吃得也越來越少,人也愈見消瘦,令人見之驚心。

小忠好像認出了碧瑩是舊日主人,從碧瑩搬回德馨居後,便再不黏著我,隻一心守著孱弱的碧瑩。

非白又讓我到內庫取一些前陣子撒魯爾帶來的突厥禮物,做陳設擺放在燕子樓裏,就騙碧瑩說是撒魯爾送來的,好賴能溫暖一下碧瑩的心。我心下感動,輕攬上他的腰,靠在他肩頭,動情道:“非白,謝謝你,對碧瑩如此寬容溫情。”

非白對我歎氣道:“當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玨,隻得練那勞什子的《無相真經》,結果非玨反過來又害得明碧瑩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因果相報。不管明原兩家如何世仇,她始終是無辜一弱質,而且撒魯爾造的孽,也算我這做哥哥的替他還債。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來,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著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聲道:“也許便能贖了原氏……我的罪,讓我們能快點有孩子。”

“別胡說,這同你又有什麽關係了。”我輕嗔道,心中難受。他始終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愛之人的箴言,我輕輕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當家的,一定會的。”

非白給逗樂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軟難當,輕撫他溫潤的臉頰,輕輕吻上他的唇。

他的鳳目閃著從未見過的星光燦爛,輕輕圈上我,把頭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溫柔地撫著他油亮的發髻,隻覺無限的甜蜜和舒寧,內心繾綣得要滴出水來。願時光停留在此刻就好,不覺相互依偎了許久。

然而,碧瑩偶有醒來,看了看四周華麗的突厥陳設,殊無異色,我繪聲繪色地解說此乃撒魯爾親使人送來的賞賜,皆按皇後儀製,滿是熱愛慰問之意。

可是,碧瑩隻是目光慘淡,嘴角微牽,殊無異色,然後翻了個個兒,繼續沉睡。

我們都非常失望。

臘月十八,於大哥和珍珠便著女兒小雀和小兔前來。小兔的額上還點上了胭脂,說話已經很溜,小細胳膊小細腿的,力氣卻很大,一見到我便麻溜地爬到我身上,嚷嚷著皇姨娘抱,生氣勃勃的小雀嘰裏呱啦地說個不停。

碧瑩聽到童聲,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見小雀和小兔兩個女孩子正跪在榻前,瞪著四隻明亮的眼珠子充滿好奇地看著她。我扶著她慢慢爬起,輕聲哄道:“這是大哥第四個和第五個女兒,小雀和小兔。小雀今年九歲,小兔今年四歲啦,你們兩個還不快來見禮。”

“三妹妹今天氣色好,這便是我同你提過的兩個丫頭,別看是女娃,可調皮哪!”於飛燕笑嘻嘻地對碧瑩說道,轉頭虎著臉對兩個女娃兒低喝道:“還不快給你們三姨娘磕頭?”

小雀和小兔帶著狐疑給怔在**的碧瑩見了禮,小雀起身後立馬說出一句戲語:“阿爹、阿娘,你們又誆我,這哪裏是三姨娘?分明像是三奶奶。”

大人們當場一陣尷尬,碧瑩卻似毫不在意,眼神一下子聚了焦,慢慢溢滿了淚水,然後掙紮著過去,緊緊抱著小雀,口中痛呼不已,“阿芬、阿芬,我苦命的孩子。”

小雀給嚇哭了,大力掙紮著跑出來。

碧瑩看著小雀,靠著我滿麵淚痕,嬌軀不停地打著戰,喃喃道:“阿芬、阿芬,阿娜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兩個孩子全嚇傻了,小兔也嚇哭了,可碧瑩直愣愣地看著兩個孩子,來來去去地說著對不起,然後便撕心裂肺地放聲痛哭起來。我們所有人都跟著流淚了。

於大哥那樣剛強的一個人,一下子紅了眼眶,大踏步地過去拽住小雀和小兔,把她們倆扔到碧瑩麵前,沉聲道:“跪下,從今天起,這不僅是你們的三姨娘,還是你們的幹娘,快叫幹娘。”

珍珠怕於飛燕嚇壞孩子們,正欲上前,我第一次看到於飛燕對珍珠極具大丈夫氣概地一抬手,厲聲道:“你且閉嘴。”

珍珠一下子噤了聲,小兔戰戰兢兢地叩了頭,小雀也給怔住了,慢慢地靠近我們,輕輕地伸出小手替碧瑩拭著淚,怯怯地說道:“幹、幹娘,求您抱得鬆些,昨天練武,屁股被小狼踢著了,到現在還痛呢。”

我們都破涕為笑,碧瑩也笑了,這回是輕輕地摟上了小雀,狠狠地親了一大口。阿黑娜等侍婢又幫碧瑩清洗梳妝一番,碧瑩低聲對阿黑娜說了一句,阿黑娜便笑著把首飾盒取了來。那是碧瑩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挑起我從內庫精心挑選的精美器物。

她挑了一隻八寶琉璃燕瓔珞金項圈,親自給小雀戴上;又選了一串紅寶石項鏈給小兔戴上,算是見麵禮,兩個女娃娃歡天喜地謝了賞。

碧瑩在突厥失去了兩個兒女,又得到了兩個女兒,也許人生便是喜劇套著悲劇,悲劇又連著喜劇,總是如此循環往複,至死方休。

從那天起,於雀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突厥熱伊汗古麗大妃的義女,同時有了一個西域霸主的義父。在曆史記載中,他是一個狂暴的戰爭狂人,對待後宮有情似無情,然而她的義兄,卻在西域曆史上相反,他的剽悍、仁慈和智慧天下共舉,偏偏這兩人水火不容。

諷刺的是,於雀本人從小不愛紅裝,長大後更是成了同其父兄一樣有名的武將,而她唯一有幸謁見她義兄的時刻,便是大塬與突厥偶有摩擦之時。

由於其貌美多智,極擅兵法,又是突厥可汗的義妹,從某種意義上說,聲名已然超過了她的幾個同為大塬名將的兄弟。邊關諸人,無論敵我雙方,皆稱其為邊塞魔女,甚至她的幾個親兄弟,連帶她這位萬人之上的義兄,提起她都咬牙切齒,“這個混賬丫頭。”

這於她而言,很難說是一件幸還是不幸的事。

然而,自從有了小雀和小兔的陪伴,碧瑩的精神卻真的一天天地好起來。林畢延也感歎這是醫學上的奇跡。眼看除夕就要到了,她已經可以自行下床,慢騰騰地靠著阿黑娜挪到窗欞前,看孩子們在當年我們一起浣衣的冰溪地裏打雪仗,同我和珍珠聊著家常。

我們都明智地選擇閉口不談在弓月宮中發生的事,隻聊一些以前發生的事。碧瑩沒有提及二哥,直到那天忽然薇薇來報,初仁帶著世襲南嘉郡王重陽前來請安。

才一年光景,重陽長高了不少,自崇元殿那場變故後,重陽再不癡纏笑鬧了,隻是終日沉默不語,可能是初仁已經講了碧瑩的淵源,不用我發話,小身子中規中矩地給碧瑩行了禮,便恭敬道:“見過三姨娘。”

碧瑩發了好一陣愣,賜下一對舞麒麟和田玉佩,重陽乖乖接過,跪下謝恩,每每碧瑩發問,他便歪著腦袋想半天,再緩緩答來,然後便沉默地坐在對麵,駝著小身子,哀傷而呆滯地看著我們,再無多言。

認親場麵相當冷場,我便尋了個由頭,讓初仁帶著重陽到外邊同於家的孩子打雪仗。透過琉璃窗,隻見動物園看到重陽便熱情地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聊了幾句,重陽才微微有了一絲笑意。不一會兒,幾個孩子重又分組,開始玩雪仗。

碧瑩看了一會兒,低聲對我說:“這孩子和二哥少時一樣,心事重。”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碧瑩提到二哥。我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那年冬天,大哥和二哥從子弟兵營中下來,身後各帶了幾個人,那時他們已經分別是東、西營子弟兵的小頭目了,見了麵還沒開始說話,身後的那幾個人倒先操家夥要幹起來,把我和碧瑩嚇得夠嗆。後來大哥和二哥把自己的人拖開,然後想出一個主意,這裏是小五義的地盤,沒有敵手,隻有對手,便各分一隊打起了雪仗,等我回來時,他們已打了六場,各勝負三場,算打了個平手,本來互相仇視的子弟兵都沒有了隔閡。後來那天錦繡也來了,我便從哥哥們手上取了銀子,沽了幾兩好酒,又炒幾個下酒菜,一起歡天喜地喝起酒來。

那時候的歲月真是無憂無慮……

如今望著孩子們嬉戲追逐,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一番,卻聽身邊的碧瑩忽然發話道:“那時候我真的好羨慕你。”

這是碧瑩第一次提起過去的事。我別過頭去,澀然道:“碧瑩,都過去了,咱們不是說好不提了嗎?”

碧瑩扭頭對我平靜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為他們喜歡你,隻是因為我是個病人。”碧瑩卻溫然地看著窗外,笑道:“可是等我病好了,我才發現二哥的心裏已經容不下我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琥珀瞳似是迷失在往事中。我沉默了下來,低頭靜靜地想著過去,直到猛然驚覺她臉上一行清淚緩緩滑下,我手忙腳亂地取著絲帕,替她拭著淚痕,卻聽她輕聲道:“木槿,你看,阿芬還有二哥在天上看我,他們等著我快去呢。”

“你又胡說!”我悚然一驚,卻板著臉教訓道:“木尹皇子畢竟是可汗的長子,現今不過是父子誤會,可汗從未下過格殺令,想來本就隻想宣皇子麵聖釋由。還有你看看可汗給你的賞賜,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皆是皇後之儀。可汗還修書給陛下,請天朝好生照顧你,我偷偷看啦,真的,那封信中措辭婉轉,情真意切,見之落淚。碧瑩,陛下是真心愛護你,想你身體好些便能迎你回去。”

她滿麵悲戚地看著我,栗瞳竟是無法言喻的悲涼哀淒。

這時,一陣大風雪飄過,孩子們大叫著捂住了眼睛,侍衛們忙過去護著孩子們進簷下,想等風雪停了再出去。有幾絲細風便沿著窗縫鑽入,輕揚起碧瑩幾絲微見灰白的鬢發,拂到我的頰邊。遙想當年德馨居中青春的純真淺笑,不由悲傷難忍,我強自歡笑道:“現下木尹皇子在大理借住,大理武帝誓與我邦交好,又以好客聞名,盡管放心木尹的安危,我觀木尹淳良孝義,假以時日,可汗的氣消了,自然會赦免木尹,著人來接你回去的。”

“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感到我自己對你的嫉妒時,有多麽害怕,”她含淚輕笑出聲,不健康的紅暈浮現在她的麵容上,“因為你對我的恩義是這樣溫暖,我一麵嫉妒你,一麵離不開你,另一麵又這樣反反複複地折磨自己,所以後來我就默許了自己冒了你的名字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

我急忙淚過去拍著她的後背,平複著她的痛苦,盡量柔聲道:“瞧你,別說了、別說了,怎麽又來了呢。這早就是過去的事了,你還真要嘮叨到老了來當酒嗎?”我嗔道。

她好不容易平複了咳嗽,抬起頭細細地同我對望好一陣,略帶羞澀地柔柔地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輕鬆了。我們互相輕輕地擁抱了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溫暖。

我輕拍她的後背,開心道:“一切都太平了,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我想辦法讓木尹偷偷前來長安看你,可好?”

碧瑩哽咽著嗯了一聲。我感覺臉頰邊上一片濕冷,想是她流淚了,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