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西月錦繡 283 碧落燕子樓 (7)

我氣極怒極,低喝道:“錦繡。”

碧瑩淡然一笑,毫無怪罪之意,隻看著錦繡說道:“又逢故人長下淚,世事回環皆歎息。”

錦繡一怔,碧瑩卻略俯身,長長的指尖扶向錦繡的臂彎,搖頭道:“太皇貴妃的大禮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貴妃實在無須自責。”

錦繡站直了身子,同我對望一眼,尷尬地恢複了沉默,唯有一品銅獸炭盆中微微發出嗞嗞聲。?”“

碧瑩望向窗外的日出,一縷晨曦正暈染著探出西楓苑的紅梅,她遺憾地微笑起來,“西楓苑的紅梅花真好看,回來這些時日,整日昏睡,卻沒有走出去看看,實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楓苑的紅梅實在開得豔麗非凡,碧瑩也是一心向往,我們都想讓她開心些,於是就讓於飛燕抱她出了屋子,然後帶她遠遠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時她笑得也很開心。

我便細細勸慰道:“這有何難,等你身體好些,我讓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瑩慢慢轉向我,搖頭淡笑道:“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中一涼,她卻若無其事地對於飛燕仰頭笑道:“大哥,可否勞你帶我再去看看那紅梅,就像小時候那樣?”於飛燕虎目含淚,強笑道:“好!”

我便幫碧瑩裹上海狸子披風。於飛燕小心翼翼地打橫抱起碧瑩,緩緩走出燕子樓。

剛來到小溪邊上,碧瑩便喘著粗氣,眼神開始渙散。於飛燕怕顛著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我上前幫著把她的衣服裹緊,她慢慢睜開了眼,靜靜地望向那一抹嫣紅,漸漸抹開了一絲舒心笑容。

我看向林畢延,他隻是歎息地對我們輕搖了搖頭。我們心頭慘痛,知道這是碧瑩的回光返照。西楓苑牆頭探出的胭脂紅梅傲然怒放,冷豔而火熱地俯視著我們,映得天地白璧愈加顯得一片無瑕,而琉璃世界裏的我們幾點人影微渺。

碧瑩看著那似火紅梅,淡笑如初,隻是輕聲問道:“二哥去時可留下什麽話嗎?”

這是碧瑩第一次問起宋明磊離世的情狀。我對她輕搖頭,俯身在她耳邊哽咽道:“碧瑩放心,二哥尚在人間,如今已皈依佛門,一切平安。”

碧瑩定定地看著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絲激動,然後流下一串淚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將目光轉向那紅梅,笑道:“木槿,還記得嗎?那一年的胭脂梅開得多好啊,比現在的還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來,急喘了起來。我們緊張了起來。林畢延拿出一顆藥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卻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輕輕地擋開了林畢延,對我們極溫柔地微笑,愈加急促地喘著氣,美麗的雙目半閉起來,她的聲音漸漸輕了下來,不停呢喃著:“二哥。”

我同於飛燕愣了一愣,於飛燕旋即明了,在她耳邊點頭道:“是二哥,碧瑩你先不要睡,咱們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藥!二哥,喝藥好苦………”碧瑩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抓緊了我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股難忍的辛酸湧上心頭,我輕撫著她的手臂,細聲哄道:“不喝藥了,碧瑩快醒來,我帶你去西域見撒魯爾陛下好嗎?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嗎?他現在非常安全。”

我以為碧瑩聽到撒魯爾或木尹一定會醒過來,果然,碧瑩微睜眼,她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辛酸和迷離,“二哥,我已經厭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錦繡望著我們滿麵恍然,似在噩夢之中,一生糾結惑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緊握著碧瑩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淚灑雪地。

於飛燕緊抱碧瑩,屹立蒼茫雪地,牢牢抱著碧瑩麵對著泣血的紅梅,閉著眼,任淚流滿麵,那淚珠滴滴流到胡楂兒上凍成冰碴兒,隻如未聞。

碧瑩的頭慢慢地向後仰去,雪花落在她美麗而憔悴的麵容上,半開的眼睛直直地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麗的琥珀瞳藏著一種奇異的神采,一種夢想成真時的喜悅。

好像她的目光穿過厚厚而晦暗的雲層,看到了心愛的阿芬正在天國的金玫瑰園裏對她揮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對麵立著俊美清朗的二哥,正對她溫柔地含笑而望……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她狹長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為煙塵,她骨瘦如柴的手終於慢慢鬆開了我,無力地滑落了下來。灰暗的指甲上鉤著的那塊已經被碧瑩的血淚衝淡的絲絹,被漫天的風雪卷滾到天際,最後無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絲絹上褪了色的碧鴛漸漸地被慘白的風雪所淹滅。

漫天的風雪中我們放聲大哭起來,腦中隻記得那年春天,剛剛病愈的她連夜繡完這塊絲絹,拉著我頂著太陽瞧了又瞧,癡癡道:“木槿,你說二哥可會喜歡這對鴛鴦?”

《突厥緋都可汗列傳第十五篇》:

軒轅皇後虐殺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殺皇後及眾妃,事敗遁遼,蕭世宗誘之,時值可汗視察外疆,木尹於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隨遼謀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為可汗,敗於石勒喀河,後流落大理經年。可汗念大妃已無所出,思鄉心切,恩準遣塬,遂卒,客葬於西京法門寺,年僅三十一,可汗哀憐之,於金殿遙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鑾稱帝,追諡德姑仆裏太後。

忍見胡沙埋豔骨,休將清淚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巳灰。

碧瑩雖被誥封為安和公主,可祭奠她的隻有我們幾人罷了。

我們在德馨居搭起了靈堂,因珍珠是孕婦,且行刺中小兔被毒霧所傷,珍珠一直忙著照顧小兔,眼都快哭瞎了,不便前來,故隻有我和錦繡為碧瑩安排入殮事務。

上次是於飛燕替二哥換上衣服,這回卻是我和錦繡替碧瑩換上衣服。

於飛燕肅著一張臉指揮著搭靈堂。我們在廂房裏為碧瑩擦身。

錦繡為她慢慢脫去衣服。她的身子是這樣瘦弱,肋骨都可以看得見,麵容還是這樣美麗而平靜,我為她換上一件幹淨的碧色蜀錦製宮裝襦裙,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人們都說眼淚不能落在死去的親人麵上,不然他們轉世時,這些淚痕會變成黑麻子的,我便努力忍住淚水。錦繡一臉漠然,沒有半滴眼淚,可是不待我發話,她已輕輕為碧瑩綰了一個極漂亮的發式,簪上一支金步搖,然後又取了碧瑩的化妝品,默默地為碧瑩的兩頰抹上一層淡淡的胭脂,又在龜裂的薄唇上印了玫紅口脂。

在錦繡的巧手下,碧瑩一下子容光煥發,仿佛除夕夜的驚魂隻是一場夢,她沒有離開我們,隻是平靜地睡著了。

“三姐其實很愛美。”錦繡最後輕柔地為碧瑩蓋上紅色錦被,靜靜地說道:“我記得小時候每次來看你們,三姐隻要有精神就會稍作打扮,可是你從來不捯飭自己。”

是的,那時錦繡總是偷偷拉我到一邊,戳我的額頭,急吼吼道:“你看看,人一病癆看大哥和宋明磊來都要好好打扮,你等著吧,遲早有一天你要被碧瑩搶走夫婿的。”

當時的我總是狠狠戳回她,“你懂什麽,化妝品容易致癌,人碧瑩現在隻塗珍珠粉了,你也少裝妖。”

這時,於飛燕一身素縞地走了進來,他的銅鈴眼中布滿了血絲,手裏拈了一枝新摘的胭脂梅,輕輕放到碧瑩的錦被上。

“三妹妹打小就喜歡看胭脂梅,方才我給她摘了這枝,跟著一起上路吧。”他強忍淚水,從懷裏掏出一本書來,沉聲道:“前幾日,三妹妹還同我說起,老二一向喜歡讀書,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幾本舊書,她想要一本留個念想。這是去年我帶人去抄家時得的,那時書信都被搜走了,其餘都燒了,隻有剩下這本《詩經》落在床底下,沒被人發現,本來我想自個兒留著的,這下一並捎給三妹妹吧。”

這時青媚和齊放迎著一身雪白的珍珠進來。我們急忙問起小兔的傷勢,珍珠搖搖頭,“林禦醫看過了,好在隻是眯了眼,過幾日便好,孩子們都在下麵,要為三姨娘守靈。”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於飛燕輕拍珍珠的肩膀,感動道:“多謝你了,屋裏頭的。”

珍珠回以溫柔一笑。

“青媚,”齊放忽然低聲道,“以聖上的智慧,應該能猜到撒魯爾的居心吧,所以將計就計地引出明氏最後的族人,然後一舉殲滅吧。”

青媚低頭不語。

珍珠立刻開口道:“齊總管慎言。”

齊放聞言閉了嘴,但額際的青筋卻暴了出來,雙目噴火地看著青媚,忽然一抬手扇了青媚一耳光。

我大喝一聲:“小放。”

青媚頭一次對於齊放的暴力沒有還擊,反而頂著五道掌印對我跪了下來,仍然沉默著。

我立時心如刀絞,把她拉起,對齊放紅著眼睛道:“以後不準打你老婆,她隻是恪盡職守,沒有做錯。”

青媚低聲道:“還請娘娘和大將軍趁早同安和公主道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