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今日中國的關鍵是開啟他的過去。觀眾朋友,大家好,我現在是在內蒙古的巴林左旗。不久前,在常規開山炸石的時候,人們發現一片奇異的石壁。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聞訊,立刻派出考古隊來到現場。經過清理,果然出現了墓道……”
“讓一讓。”考古隊長不客氣地從鏡頭穿過,顯然,他們對於記者的過早介入頗為不滿。
“哎,大家都是工作嘛。”女記者把文靜的態度甩在一邊,掐著腰說道。
“你們還是回去吧,等挖掘工作有了進展我會和你們聯係。”考古隊長一邊走下墓道一邊說。
“終於要開墓門了?”女記者興奮起來:“繼續——在挖掘現場發現的神秘符號經過北京古文字專家判斷,已經可以確定,就是已經消失了七百多年的、中國曆史上一個富於神秘色彩的古老民族——契丹族的文字。契丹人曾在公元八世紀時,馳騁在中國北方的遼闊土地上。他所創建的遼王朝和當時中原的北宋政權對峙長達一百多年,這樣一個驍勇而神秘的異族……”
“女士,如果對漢族而言,稱之為‘異族’未嚐不可,但實在狹隘,從中華民族的廣泛立場看,稱契丹、黨項和女真為異族,就不正確了,與其這樣,我更願意說那是我國曆史上第二個‘三國時代’。如果有不同見解,歡迎討論,不過,請你先普及一下基本的民族學理念再來完成你的工作吧。”考古隊長有些不滿。
女記者撇撇嘴,知趣地躲開他,到一邊錄製:“遼王朝長期對積貧積弱的北宋造成了極大的軍事壓力,他們的驍勇騎兵多次**……”
“積貧積弱?!真是夠了!”考古隊長顯然躁怒了,他板著一張嚴肅的國字臉一字一句地對女記者說:“請你不要被現在的小說和影視劇影響,作為一名記者,你太不專業了!”
女記者不以為然地反問:“我怎麽不專業了,我說錯了嗎?他們打過多少勝仗?”
考古隊長不耐煩地說:“我沒有時間給你補課,請你自己去學習,學好了再來,因為你的不專業會影響公眾對祖國曆史的正確認識!”
女記者惱了:“你憑什麽自以為是,你是專家嗎?‘磚頭’的‘磚’吧!林ve輕!”
考古隊長嚴厲升級:“我算不上什麽專家,你更不是,你是記者,請你不要忘記,傳播正確的信息,是媒體的基本職責之一,也是記者的責任和良知所在!”
女記者回擊:“我沒有良知?你心理變態吧!現在什麽時代了,要快!懂嗎?”
一邊的體質人類學家發現隊長與媒體記者爭論升溫,趕緊過來拉架。他對女記者解釋說:“美女消消氣,上鏡要美美噠,不能生氣哦。我剛畢業的時候也做過記者啊,我理解,你們不容易。是這樣啊,學術問題,咱們可以坐下來慢慢探討,不過呢,‘積貧積弱’這個詞還是別用了。客觀的說,北宋,還有後來的南宋,一直受到周邊勢力擠壓,他的內政過於求穩,政策對應出現了很多問題,這都是事實。不過,在社會製度、經濟發展、科技文化方麵的成就,宋代還是被國內外普遍認同的,外國學者還稱宋代為‘近世’呢。以對工作負責的態度,建議你還是把稿子改一改,你看可以嗎?”
女記者說:“我也不是不聽別人意見,可是他能不能好好說話啊!你就比他強多了!”
體質人類學家笑嗬嗬說:“別這麽說,他是我們隊長,我們都叫他‘木哥’。他職業病,多多諒解哈!”
女記者打量著他,說:“你也有點。”
巨大的石門轟然倒下,石門的背後卻沒有出現預期的墓穴洞口。一扇木門完全暴露在了陽光下。一把鏽蝕的銅鎖緊鎖著年深日久的古墓。
“古墓正處在契丹人當年的疆域內。這扇木門背後的秘密就屬於一個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契丹人。好,已經查明,木門後沒有機關,墓穴被打開了!……”女記者似乎聞到了穿越千年而來的幽古氣息,興奮地解說起來。
“請往後。”考古隊長木哥攔住了她。
手電筒微弱的光線攪動著古墓中沉寂的陰霾。四周的壁畫漫漶不清。一個紅色的棺槨擺放在古墓的中央,隊員們興奮極了。棺槨斑駁紅漆之上描繪了一隻華麗的金色鳳凰,振翅欲飛,自幽暗中騰起,真切地落入了隊員眼中。
“在等級製度森嚴的古代,鳳凰的圖案是不能隨便使用的,因為,這是皇室女性的標誌。難道這個古墓裏埋葬的是一位契丹的後妃或者公主?”女記者解說道。
這時,考古人員在墓室的石匣內發現了一幅保存基本完好,曆經千年依舊鮮豔的彩繪絹畫。他們把它小心保存起來。現在還不是研究它的時候,因為,這個塵封了千百年的鳳棺將被開啟。
考古人員們小心翼翼地啟動了巨大的槨蓋,發現鳳棺裏麵還有一個內棺。棺蓋上,依然是一隻隻金色的鳳凰。在鳳凰的中間,還有一條金燦燦的團龍。這是古墓中,人們第一次看到了龍和鳳的相遇,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安全起見,內棺和絹畫一起被帶回研究所做進一步科學研究。隊員們格外小心,期望著在甬道部分挖出他們盼望已久的墓誌,但是,結果令大家失望。雖然如此,挖掘還是有著成功的發現:一套精美的瑪瑙馬具被清理出來,其中鑲玉銀馬鞍上又一次出現了鳳凰。
考古隊長不由得環顧起四周。他感覺,這個墓穴建造得很寒酸,與皇家氣派的鳳棺比起來,顯得極不協調。他分析,墓主人可能是在倉促中下葬的。他不免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墓主的死亡有可能不正常。一名年輕的隊員脫口而出:“難道墓主是個大bug?”
現場考察告一段落。
回到研究所,經過五小時謹慎地科學處理,內棺的棺蓋被打開了!棺內居然空無一人,隻有絲縷織物遺痕!
他們發現了一把精鋼質象牙鎏金鑲玉石的匕首和一支精美鳳頭金釵,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貴重物品,更沒有發現契丹貴族下葬佩戴的金屬網絡服或黃金冠。那隻金釵明顯屬於宋文化風格,而且規格很高,這一現象令考古隊員們非常奇怪。
聞訊而來的女記者田闐遺憾地自說自話:“果然是個大bug。”木哥黑著臉問:“你怎麽又來了,打卡嗎?”田闐不理睬,開始嚴肅報道:“由於沒有發現屍骸,DNA提取無法完成,曾經寄予希望的血統學研究喪失了一個重要機會……”
“你是想說‘人類學’吧。”木哥說。
田闐說:“先生,打斷別人的工作是很不禮貌的行為。”
木哥說:“傳播偽科學是不負責的行為。”
田闐惱羞成怒:“你說誰傳播偽科學!”
木哥說:“我們國家沒有‘血統學’,但是有‘體質人類學’。”向旁邊指了指,說:“他就是這方麵的專家。”
田闐有些心虛,那個其貌不揚的隊員竟然是這樣高冷學科的專家,誰知這個團隊裏還隱藏著什麽低調高能的大神。但她嘴上不肯示弱,問道:“你不是研究少數民族嗎?這裏麵怎麽可能沒有血統?”
木哥說:“我不是研究少數民族,我是研究民族學。我們考古研究,不是為了續一支香火,而是通過尋找中的發現,讓後來的人了解,我們這個民族在融合過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內涵。”
田闐問:“那你們研究什麽?”
木哥說:“文化。一個民族在曆史舞台上的顯現和消失,起作用的是文化而不是血統。文化失去了,血統也就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曆史往往通過文化這個載體完成它的傳承與延續,永恒的是文化。”
田闐臣服了。她問:“你們這些考古的,整天和這些老東西打交道,不害怕嗎?”
木哥說:“有什麽可怕的,小說看多了吧。”
田闐問:“不會無聊嗎?不會壓抑嗎?不擔心和社會脫節嗎?”
考古隊長笑了,說:“這些老東西是我的老師,我對他們隻有尊重。”
田闐就像看到了外星人:“你居然會笑!”
木哥收起笑容,真誠地說:“謝謝你的理解,但是,我們不能沒有考古——沒有考古,就會疑古。”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了那幅殘存的千年彩繪絹畫。一位披紅戴火、衣袂飄逸、容顏秀麗的少女出現在他麵前。這女子契丹族裝束,五官卻不符合契丹人的體質特點。她穿透千年時空綻放著清澈的笑顏,邁著輕盈的步伐在垂露的草地上跳躍,頭上的大雁在曆史的天空為她鳴喝。年輕的考古者感受著千年前一個美好生命穿透時間隧道散發出的青春和**……
這座契丹古墓中還有太多疑點無法解開。墓主人是誰?畫中的女子又是誰?他們是什麽關係?學者翻閱了所有現有史料,卻找不到任何關於他們的記載?沒有墓誌銘,沒有史料,沒有DNA。研究活動陷入了停滯。
“拜托了木哥,觀眾還在等我的節目呢,不能沒有下文啊,我還指著這個機會翻身呢。”田闐關閉了互懟模式,開始上演苦情戲。
“沒有進展,總不能編吧。”木哥說。
“沒有進展可以猜測一下啊,拜托!”田闐追在木哥身後。
“不行!”木哥斬釘截鐵。
“我替我的觀眾們求你行嗎?”田闐說。
“觀眾!現在還有人看電視嗎?”木哥不客氣地說。
“喂,幹嘛這麽刻薄啊!”女記者十分不滿。
“刻薄?幾年前你們電視台記者是怎麽嘲笑人家電台記者的?”木哥滿不在乎地說。
“你做過電台記者嗎?”田闐問。
“我沒有,他做過。”木哥指了指體質人類學家。
女記者不再補刀。她明白,抱怨和指責沒有用,求人不如求己。她開始仔細研究所有出土文物,試圖找出可供大眾消費的新鮮噱頭。她蹲在地上隔著玻璃罩子觀察精美匕首,突然興奮地招呼考古隊長:“木哥木哥快來,這上頭有字!”木哥用力地調動眼部肌肉,試圖看清那所謂的字,可是太模糊了,無法辨認。他失望地說:“可能是字吧。”田闐幸災樂禍地說:“嚴謹的木哥也會說‘可能’?”木哥看了田闐很久,問:“田記者,你什麽係的?”田闐蒙圈:“啊?”木哥補充問道:“大學,學什麽的?”女記者說:“哦,中文係。”木哥問:“你為什麽不寫個小說呢?”田闐問:“什麽小說?穿越?宮鬥?玄幻?”木哥說:“猜測不是學術研究的主流,但想象是文學創作的翅膀。”田闐感歎說:“哇,你說話好……”木哥問:“深刻是嗎?”田闐說:“高‘比格’啊。”木哥說:“不要說網絡用語,我聽不懂。你就說你寫不寫?”田闐用力搖搖腦袋說:“小女子沒有五色筆,填不了斷腸詞。”木哥說:“太謙虛了吧。”田闐說:“你沒寫過,不懂,寫東西太累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木哥真的啟動電腦,打開一個空白文檔,對著屏幕冥想。田闐問:“你認真的?你是要寫這個古墓的故事嗎?我可以幫你設計劇情,什麽女強複仇、腹黑仙師、靈異事件、豪門小女傭……”考古隊長一臉嚴肅,說:“小說不可能完全還原曆史真實,但是,請不要戲弄曆史,否則,最終必將被曆史戲弄!”田闐一臉嫌棄:“說你胖你就喘。清高什麽啊,搞得那麽嚴肅,寫出來也‘撲街’!”她做好招架準備,木哥卻沒有回懟。她問:“你發什麽愣啊?”木哥說:“我在想,數量大增的同時,水準沒有相應的提高,你覺得正常嗎?”田闐說:“我覺得沒問題啊,我就喜歡追,不管是小說、漫畫、廣播劇還是電視劇。既然存在就說明有受眾,它能滿足人們的某種需求。那些故事很美好,感情很真摯,寫故事的人也很用心。當然了,他們很年輕,沒有你老。”木哥說:“我老,我成熟。”田闐說:“我沒說你成熟不好。用多樣的方式描繪豐富的人性,有什麽不好?我隻是希望你別太自戀。”木哥沉默許久,說:“我還是覺得應該想長遠一點兒,應該——保持警覺。”田闐眨眨眼,問:“長遠?警覺?什麽意思?”木哥說:“就是不能太任性。”田闐深沉地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少說幾句,別作,這水深著呢,小心淹死你。”木哥說:“你說明白點。”田闐簡直要口吐芬芳了,心想我說了你也得懂啊。她認真想了想,換了個思路,說:“看你這年紀,小時候正是武俠小說、言情小說挺進中原那幾年吧,你小時候看武俠不?”木哥說:“看啊。”田闐說:“咱們小時候,武俠言情啥的簡直是洪水猛獸,家長老師都不讓看,可是你我也沒被毀啊。當然,井噴的時候也有濫竽充數的,甚至誨**誨盜,但這些東西遲早會被大浪淘沙,不能因為它們就否定那些經典作品吧。一個人能不能健康成長是受很多因素影響的,不能什麽鍋都讓小說、影視劇什麽的背吧。”木哥說:“好像有點兒道理。”能將頑固不化的考古隊長說服,女記者正得意,木哥擺著一張嚴肅臉說道:“不過我認為還是要有底線。”田闐不耐煩地說:“別操心別人了,管好你自己吧。嗨,你到底寫不寫啊?”木哥堅定地說:“寫!”田闐問:“寫什麽啊?男頻女頻?哎,是不是盜墓啊?”木哥搖搖頭,說:“古墓隻是一扇門,它通往中國第二個‘三國時代’。”田闐問:“三國時代?宋遼夏?那你的主人公是誰?是那個絹畫上的女孩嗎?你說她到底是契丹人還是漢人?”木哥靠在椅背上,仰麵朝天,說:“她是,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