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路上,隻見滿城燈火,火樹銀花,玉簫聲動,魚龍騰舞,觀燈人群笑語喧嘩。一處丈高燈台,吊滿各式花燈,燈台立柱上垂掛紅綢緞,上繡黑絨大字,有“普天同慶與民同樂”“五穀豐登清明盛世”“碧水銀波揚帆千裏”等等。燈台上有藝人輪流表演,百姓雲集於此觀燈聽唱,喧嘩沸騰。馬漢路遇巡街的壯班衙役,趙虎帶隊,急不可耐詢問情況,馬漢喝斥著小心葦垛,提防燃著,打發他們過去了。兩人過了燈台,走到狹促曲折的街巷,這裏一樣花燈閃爍,隻是人少些。徜徉於燈火闌珊之處,一路走來,如遊夢境。

安平一時興起,問馬漢說:“今天元宵佳節,咱們買點兒好吃的回去,大家過節吧。”不想馬漢冷冷說:“我不過元宵。”安平追問:“為什麽?”馬漢默默走出十多步,低沉說道:“我十歲的時候,元宵節,我娘逃走了。我求她,說,今天元宵,明天再走。她說,都沒有明天了,過什麽節。我爹好酒,逢酒必醉。那晚他又醉了,又打我娘。我娘再沒回來。我恨過她,恨了好多年。直到大哥大嫂有了女兒,看著他們,你說大哥對家裏這麽上心,大嫂還辛苦成那樣。我娘伺候一家老小,還得小心著我爹,她活得多累。”安平問:“你爹找過你娘嗎?”馬漢說:“沒有。我娘是我爹花錢買來的,他大小是個官,有幾個錢,不在乎女人。沒幾年我爹去世了。我脾氣不好,不招人待見,又愛生事,被我大哥趕出來。我氣不過,找他理論,碰上他的妻弟,對我一通奚落,我把那小子打個半死。那時候我大哥已經蔭補為官了。事情鬧大了,官府要抓我,我跑了,落草為寇,遇見大人。他說‘劫富濟貧這樣的事應該由朝廷通過賦稅來做,不應該由你來做’,我就跟他走了。”

安平沉默許久,說:“那你更不能做個薄幸之人才好。”馬漢停了一下,接著走,問:“你說敷英?”安平說:“你把她贖出來好不好?”馬漢說:“贖出來幹什麽?”安平說:“贖出來跟你過日子啊。”馬漢說:“我沒有大哥、展昭那樣好脾氣,讓她跟著我受苦嗎?”安平說:“大嫂說過,大哥原本脾氣也不好,夫妻相處久了,才慢慢變化,你也試試。”馬漢長長歎了口氣,說:“我根本不會與女人相處,如何試!”兩人身後,忽有一支煙花騰空迸發,如千樹繁花絢然墜落,又一股東風狹路相逢,繁花不能幸免,若流星掠過,轉瞬即逝,飄零殆盡,驚豔空留於心。

回到府中,馬漢拿出魚尾,眾人大喜過望,連夜安排抓捕。馬漢拍拍王朝的肩膀說:“這有我們,你放心回去吧。”展昭對安平說:“你也去休息吧,不用陪我們。”安平說:“這幾天忙忙碌碌的,總算沒有白費。大哥回去吧,交給他們您還不放心嗎,正好我也跟您過去看看小淳,走吧。”王朝無法,隻有回屋去了。未進屋就聽見小淳吵鬧聲,王朝進來,大嫂十分驚喜,笑問小淳誰來了,小淳揉揉眼,一溜風跑過去撲到父親身上。王朝抱起女兒,笑逐顏開。今天春竹放假,回家遊玩了,安平幫著大嫂整理小淳的衣物,挑出已經小了的放在一邊收好,看到有破損的,幫著縫補兩針。

王朝問女兒:“這麽晚了,還不睡覺?”小淳嗯嗯唧唧自顧自玩耍。王朝故作嚴肅命令:“睡覺!”小淳咿呀可愛說:“不睡覺。”王朝給小淳一塊果脯,大嫂提醒說:“喝口水!”小淳打個哈欠說:“不喝水。”大嫂見小淳吃得手上黏膩膩的,拉著小淳去洗手,小淳要出去玩,王朝責備說:“天都黑了,外頭多冷,洗你的吧!”小淳學舌說:“不洗你的吧。”大人們聽了忍俊不禁,言笑晏晏。大嫂給小淳洗漱停當,放在**。小淳不肯就寢,一骨碌爬起來,趴到安平背上摸耳墜玩。王朝抱起女兒說:“我哄她睡,你們說話吧。”大嫂笑道:“你能哄著我就服你。”王朝很不服氣,抱著女兒顫悠悠,儼然有三分樣子,小淳倒也配合,佯裝睡覺,趴在懷裏模仿父親打呼,逗得父親哈哈大笑,自己也咯咯笑得幾乎岔氣。大嫂抱過來:“不用你了。”逗小淳說:“小淳不想睡啊,那咱們不睡,不許睡!”小淳聽不許睡,成心四仰八叉躺下。大嫂把她拉起來,說:“不許睡,陪我們玩兒。”小淳咯咯笑著趴下,把小被子蓋在頭上。大嫂把被子掀開,抱起小淳蓋上小被子說:“小淳想睡一會兒嗎?那就一會兒啊,娘數到十,你就得起來和我玩,一,二……”小淳嗬嗬笑著閉上眼,時不時睜個小縫偷窺,大嫂一邊數一邊將小淳放在**,數到十後,搖晃著叫小淳起來,小淳嘴角彎彎就不睜眼。如此鬧了一會兒,小淳長長打了個哈欠,揉揉眼,安靜下來,呼吸均勻。王朝悄悄坐在一邊,看著女兒打著響鼻呼呼大睡。安平把衣服疊放好,放在床頭,小聲和大哥大嫂告辭。

第二天,劉棟歸案。馬漢把月仙接入府中,安頓在婆婆旁邊屋裏。安平陪她一天,安撫情緒。轉過天來,一班人準備妥當正要提審劉棟,宮中來了旨意,將展昭宣入宮去。中午回來一問才知道,太後命展昭與安平往延州運送內宮縫製的寒衣被,三天內啟程。大嫂知道了,不禁感歎近日不太平,事多又急,心裏慌慌的。

包大人原意過了正月再正式宣判孫富、王硯璞、陳三,可展昭這皇差最快也要一月有餘,他是此案的重要經手人,斷斷少不得,因此決定次日二堂宣判。這次過堂,王硯璞一改桀驁不馴之氣,低頭認罪,被判徒兩年,折脊杖十七,報審刑院複核。神棍孫富傷人數命,判絞,報審刑院複核。陳三笞二十,折臀杖七。王硯璞及孫富須經複核才可行刑。陳三之刑不必複核,立即執行。婆婆懸念兒子,定要觀審。安平不放心,便陪著老夫妻二人。看到三人中隻有兒子要挨打,婆婆立時躺在公堂上撒潑打鬧。安平拉勸無效,陳老漢雖然焦急,卻無能為力,看著妻子呼天搶地不管。衙役顧忌敕律,不敢擅自對老人用刑,隻有拖拽控製。也不知婆婆哪裏來的力氣,這些精壯男子竟然拽不動她。

包大人見此亂象,勃然大怒,嗬斥道:“大膽!”這一聲如青天霹靂,震懾公堂。婆婆耳朵也不聾了,激靈一下坐起來。大人直眉怒目:“陳三!你肢強體健,卻好逸惡勞,父母花甲之年,仍舊胼手胝足,你卻不肯自立,毫無廉恥!陳三之父,你毫無主見,對獨子放任不管,致他自私自負不自知,此你之罪過!陳三之母,休得放肆,你溺愛獨子,養而不教,遷就袒護,才讓他如此自私窳劣、好逸惡勞!他今日所受之刑罰苦痛,倒有一半是拜你所賜!驕慢已習,爾等為父母者,即使將他鞭打至死,也是威信難樹。既然如此就該認從律敕替你教訓不肖之子,你不但不知反省,還目無法紀,咆哮公堂,難道救你兒子的就是好律法,罰你兒子就是惡律法不成!當真是蠻橫固執,不可理喻!左右來人,將這老婦哄了出去!即刻對陳三施刑!”衙役見大人動了真氣,敏捷麻利地把婆婆架了出去。

二堂之外,婆婆心疼抹淚,老漢勸道:“老話說,養女不教如養豬,養子不教如養驢。人家說的有理,你這把年紀還能護他幾年,你真想他好,就讓他自己的苦自己吃!”行刑完畢,陳三被架出來,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呻吟,皂役放下就走,老兩口拉也拉不動,拽也拽不起。安平另找了兩個人幫他們將兒子架回屋裏。剛進院,看見陳三的兩個孩子和小淳以紡磚為玩具玩得高興。陳三哀嚎,大罵孩子:“沒臉沒皮的東西,你們什麽身份,和人家小姐玩兒,你們看不見自己爹被人打了!”說著對婆婆嚷道:“快收拾東西回家!我不在這呆了!”

安平火冒三丈,上前啪啪往陳三臉上扇了兩巴掌,指著陳三的鼻子教訓道:“剛才那板子就該打你嘴上!你少指桑罵槐,開封府打你是應該的,你自找的。我還告訴你,開封府就拿你開刀給天下不知悔改的不肖子孫看。以後你再敢犯一點兒錯,開封府專人盯著你,不打得你屁股開花算我們無能!開封府不留你,你出了這大門就與我們無幹了。你有本事,亂刀砍死也別求救,你自己找好了收屍的再走!”陳三本就外強中幹,早就蔫了下來。安平又說道:“這老人孩子不是給你撒氣的。你敢再對他們吼一聲,我就拔下你一顆牙。我看你這滿嘴的狗牙夠不夠你長記性!”陳三連說不敢,老老實實進屋趴著去了。婆婆卻不作罷,拉著安平質問:“你打他幹啥!有他啥事,都是那騷女人把我兒帶歪了!你打她去!”安平勸誡道:“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才對。”陳老漢把婆婆扯到一邊訓道:“不知好歹的!再大的烙餅也大不過烙它的鍋,你怨誰哩!”陳老漢轉來滿懷歉意對安平說道:“別見怪,我小的時候,祖上也教導過,也讀過《顏氏家訓》。後來又是戰亂又是饑荒,肚子都填不飽,哪有心教子。”安平說:“您老到底是一家之主,日子但凡好一點,就該教導子孫,不該聽任妻子溺愛兒子。”老漢說:“你年紀小,沒經曆,戰亂年景,斯文掃地,這幾年剛好點兒,也是饑一頓飽一頓,誰能把一家子肚子填飽就聽誰的,我也沒法啊。”安平無奈。

展昭安排好案件送審之事,便與安平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出發。大嫂一邊幫安平收拾一邊抱怨:“哪有這樣急的差事?這叫什麽事啊?”趙虎笑道:“大嫂你說奇怪不奇怪,宮裏命他們成親是三日內,往西北去也三日的限期,什麽事到他們這裏就急得不行。”展昭說:“這差事已經晚了,早運過去一天就能早用上一天。”趙虎說:“我看朝廷是陰天打旱傘——多此一舉。明天都驚蟄了,等你們送到了,也不蓋棉被了。”安平說:“哪有那麽誇張,再說那邊可比這裏冷。就算是今年過去了,明年也可以用啊。”趙虎說:“明年還打仗啊!”安平說:“這誰說得準?”展昭歎息一聲,輕輕說:“早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這隊人馬多為皇城司、禦藥院臣侍組成。為縮短路程,一行人不得不兩渡黃河。出開封向北,三天到黎陽大岯山下,見一尊依山而鑿的摩崖大佛,足有七丈高,麵向黃河,善跏趺坐,左手扶膝,右手施無畏印。展昭帶領一行人拜過“鎮河將軍”,擇水勢平緩處渡河。寒風勁,波浪洶,柁工篙師不免縮脖汗背,無奈皇命在身,隻得架帆張楫,掀舞洪濤,過了河去。上岸後一路往西,日夜兼程足足十天到禹門,拜過禹王廟,一行人二次渡河,往西北到延州。一路走來,可見湯湯大河,沃野千裏,林木蔥鬱,若無戰亂必定穀稼殷積。北上之後,數見結伴挖野菜的村婦,多空手而歸,展昭為安平做解:此地苦寒,節氣常晚,稼穡遲熟,百姓挖野菜充饑,天氣寒冷,野菜不出,所以抱怨春來晚。走至山林,時不常從林深處飄來村曲山調,或婉轉或高亢,唱詞聽不甚清,吱嗚啦啦地,似有“尕妹”“阿哥”“花兒”等。

這日傍晚時分到達延州境內。一行人登高遠望,隻見三山對峙,兩河環繞,關堡、古道、烽燧隱約於群山密林之間。夕陽晃照下,金色黃土夯牆有三四丈高,城牆一周有八裏餘。來到城下天已大黑,楊文廣得信開甕城門闕迎接。借著燈火見城門匾額三塊,中間是“護國”,左右分別是“得勝”“保民”,字跡翰逸神飛,兼有英勇氣概。老友見麵,展昭詢問文廣病情,文廣謝過關心,答說無礙了,欲言又止,麵露難色,支支吾吾。展昭令其直言。文廣便請安平變裝。安平雖不明就裏,仍然聽命。

入城看來:轅門外紅旗半卷,風沙中日色昏沉,羌笛愁繚亂於耳,樓蘭劍百戰貼身,金柝傳凜凜朔氣,寒光照冽冽鐵衣。交接了禦上之物,楊文廣叩謝了皇恩,安放於耳城,連夜安排分送各州堡,務必發至兵卒手中,將帥不得扣留。入夜涼風襲人,安平隻覺得寒冷難耐,文廣安排了飯食又安排住宿,展昭特言明為安平另安置房間休息,文廣才知道二人狀況,倉促間隻能騰出大將狄青的一間房來。說來也巧,狄青因有舊傷,因此用黃泥砌了火炕在屋內,這時燒熱了安平歇下倒十分舒服。

燈內不知燒得什麽,黑煙滾滾,安平嗆得咳嗽不止。文廣說:“高奴縣的石脂水,石頭縫裏流出來的,就是煙大,把屋子都熏黑了。你受不了,我去找幾根蠟燭來。”安平忙攔住說不妨事。更換鋪蓋的空檔,文廣說道:“狄大人在這屋住的時候不長,經尹洙尹大人舉薦,現在跟隨著範大人。他性格很好,不用擔心,盡管讓安平住下。”展昭說:“對這位狄大人我有些耳聞,十分仰慕,隻是這次奉懿旨而來,不敢擅自逗留,我們想明天就回去複命了。”文廣說:“我還指望展兄多留幾日,怎麽樣也得見過範大人再回去。範大人正帶著軍民修築堡寨,挖井屯田,招誘蕃部,實在走不開。”展昭說:“回去晚了,怕遭太後責罰,不然,必要去拜見範大人的。”安平說:“畢竟是戰時,我一女子留在這裏多有不便。”文廣說:“安平,你不要多心,還沒進城就讓你變裝,這原因實在有口難言。”展昭問:“莫非出了什麽大事?”文廣說:“氣死人也,夏竦夏大人巡邊之時,竟將侍妾帶在身邊,幾乎引起嘩變,軍中士氣大受影響。”展昭說:“看來夏大人雅意在朝廷,對現今之位並未全心投入啊。”文廣點點頭。安平插嘴說:“這些事情我們不好多說,明天一定返程,盡快回宮複命。”文廣說:“可惜了,這裏的好景色你們也看不到了。”安平縮在大衣裏,道:“這窮鄉僻壤有什麽好景色?”文廣笑道:“你不要看不起,等到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薺菜賽人參,什麽病也能給你治好。”展昭說:“我們可等不到三月三。”安平打趣說:“我隻聽說‘三月三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展昭說:“在西南,三月三是大日子,多以山歌繡球傳意。”安平說:“這裏好水土必然養的人也好,你可不要看花了眼啊。”文廣說道:“你們說哪裏話啊,你們不能等到三月三,清明也好。”安平笑問:“這裏的清明是有桐樹還是有彩虹啊?”文廣說:“等你看到就知道了。”安平說:“我不喜歡過清明。”文廣說:“你不要總想生死離別,你要想想桃紅杏白,山朗水清。如此欣欣向榮,踏青吟詠,豈不樂哉。”展昭感慨道:“真是大好河山啊。”文廣說:“是啊,怎能落入他人手中。”安平說道:“這大好河山在你們手裏,你們可要珍惜才好。”

文廣似有所思,剛要說話,展昭問道:“聽說戰勢不好?”文廣擊股喟歎一聲說道:“打仗就是揚己之長,避己之短。長官們一心求勝,貪功太切啊。”展昭問:“我聽說很多將軍都主戰。”文廣說:“可我還是認同範大人所見,屯田久守,鞏固邊防。展兄,你如何看?”展昭說:“帶兵打仗我是外行,不敢擅斷。不過大宋多年不動兵馬,上來就與敵方直麵對戰,不算明智。”文廣說:“我想說服他們,接受範大人之見,停止妄動,改製軍隊,穩固邊防。再加上我楊家實戰經驗,一定能反敗為勝。不瞞你說,到現在契丹也不知道,當初我楊家與遼對戰,曾修建地下戰道,就在瓦橋、益津、淤口一帶……”安平咳了幾聲,打斷問道:“楊大將軍,我們還餓著肚子呢。”文廣笑道:“見著展兄隻顧著高興了,忘了這個,你等著。”說著出去了。

安平對展昭說:“吃完了你們別的屋聊去,我懶得聽。一會兒他回來,你先問他靈兒的事情。”展昭說:“他心裏隻有眼前的戰事,這時候問他靈兒的事,不妥。”安平說:“男人的眼裏有江山,女人的眼裏難道沒有?打江山保太平不就是為了與鍾情之人白頭偕老嘛。”展昭說:“心裏要有自然有,這時候談男婚女嫁,實在不合時宜。”安平說:“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問他這事,這仗也不知打到什麽時候,要是打個十年八年,他也不給靈兒一個念想,靈兒就要熬死了。範大人就在邊疆,你何不去找他說說。”展昭搖頭說:“你怎麽竟說孩子話,我去找他算什麽?”安平說:“你和範大人熟識,讓他去說啊,有這個大媒,這事就有準兒了。”展昭目光如炬,責問道:“你知道邊疆戰事不停,一天多少人喪命,肉山血海一樣,每天多出無數孤兒寡婦,誰還顧得上兒女情長,有命活就是造化了!”安平被他問住,臉上顏色頓時不太好,往炕上一躺,把大衣往頭上一蒙,裝睡不理他。

一路北上,展昭身心疲憊,安平又使性子,心裏十分煩躁。看安平躺下不蓋被子,過去把被子壓在她身上。安平坐起,一把掀開,嘟囔道:“誰用過的臭被子,我不要!”被子掉在地上。展昭撿起,往炕上一扔,訓斥道:“你出去看看別人躺的什麽蓋的什麽!出生入死之人也沒這樣挑剔。今天蓋被子,明天就可能馬革裹屍,還談什麽情愛!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不明白,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說著,文廣端著飯盆踢門進來,打趣道:“你們新婚夫妻就吵架拌嘴啊。”看見安平坐在炕上,踟躕問道:“安平要休息,我就出去了。”展昭接過飯盆放在桌上,問道:“你怎麽親自端來?”文廣說:“讓外人來,怕安平不便。”安平披了衣服下來,說:“沒有休息,就是試試炕熱不熱。”文廣說:“委屈你。”安平訕笑說:“這有什麽委屈。”說著走到桌前,看隻有一盆湯飯,漂著幾塊山芋。文廣說:“現在青黃不接,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展昭說:“這就很好。”說著盛了一碗吃,安平也盛了半碗,吃起來酸酸的。文廣說:“這個東西叫‘糜子酸飯’。火山縣一帶,澶淵之盟後,遼時常騷擾邊疆,百姓深受塗炭。百姓為躲避遼兵,白天逃到深山躲藏,夜間才敢悄悄回村。他們常以糜米、穀米、山藥為食,有時剛將糜米泡好準備煮飯,遼兵一來,隻好將米丟下。幾天後回來,米泡得發餿,舍不得丟棄,就湊合著煮粥吃,結果煮出的粥米味如酸酪,別有一番滋味,如今這裏的兵卒多有那一帶的,營中便吃起來了。”安平吃了兩口放下。文廣問:“不合胃口?”安平說:“沒有,酸酸甜甜很好吃,是我身上不舒服,吃不下。”展昭說:“可能是渡河的時候著涼了。”文廣說:“今年冬天不算冷的,反而是倒春寒凍得厲害。昨天聽報黃河結淩了,你們回去時候可渡不了河了。”又問安平想吃什麽,安平說:“這個酸飯就好,明天早上還吃這個,你不要總照顧我們。”文廣笑著說:“你和靈兒是好友,什麽事都替她想,我不照顧好你,她知道了也要生氣的。”安平問:“你怎麽知道?”文廣說:“展兄信裏啊。”安平點點頭,問:“那他信裏說的,你可相信?”文廣說道:“當然相信。”安平心中喜悅,問:“你說的是真心話?”展昭說:“我就說你不必多心,文廣的性情可信。”安平對文廣說:“你真有心,不如書信一封,我替你帶回去。”文廣痛快答應。安平打趣說:“不要通篇戰事才好啊。”文廣說:“我這裏就有三封,封好給你。”展昭笑道:“楊兄還有這樣雅性?”文廣說道:“展兄不要笑話。戰事不利,煩悶的時候,無處傾訴。寫時也沒想到能送出去,就想有朝一日,捐軀疆場,對靈兒有個交代。”安平心中感傷,說道:“你一定能平安歸來。”展昭問文廣:“你若不測,你這信怎麽轉給靈兒?”文廣說:“我已對範大人說過此事,我有不測,自然有人處理遺物,這信我寫著讓文真收,她收了就知道該給誰。”安平說道:“範大人身為文臣,鎮守邊關,武略才幹,令人欽佩。”文廣突然想起什麽,問展昭:“聽範大人說,他曾在開封府談起‘新政’之事,好友都有意支持,隻有展兄未吐口,展兄是不是擔心朋黨之嫌?”展昭說:“我怕什麽。實不相瞞,這趟皇差複命後,處理好府裏的事情,我就準備辭官,讓安平徹底斷了女官的俸祿,帶她返回故裏。”安平詫異。文廣也出乎意料,問道:“朝裏朝外,多少人看你眼紅,你倒辭官不做了?這是為什麽?”展昭說:“家母一直盼我成家,所以想帶安平回去侍奉高堂。隻要範大人不棄,雖然離職,若能效力,在所不辭。”文廣說:“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展兄還是三思啊。”展昭笑而不應。文廣說:“好吧,人各有誌,你們一路辛苦,早點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