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展昭安排返程之事,安平卻遲遲不見起來。到了晌午,安平開門出來,覺得頭重如裹,全身無力。展昭隻得命押運隊伍先行,待安平好轉再追上隊伍。這邊文廣安排軍醫問診,但藥劑有限,沒有幾日安平又添了咳嗽的症狀,夜間尤其嚴重,幾乎不能成眠。
這樣過了三天,稍有好轉。一日風和日麗,天氣溫暖,展昭叫安平起來外麵走走,見校場中士兵操練,巢車、撞床、床弩一應俱全。正好這段日子兩軍無戰事,展昭便與安平騎馬出了延州城。走了不遠,見一處樹木繁茂,黃芽新吐,還有一塊地方樹木被伐,光禿禿草地上匍匐著碎米薺、二月蘭、堇菜等早春野花,或白或紅或紫,昭示著漫長冬季後的第一抹色彩。安平本**顏色,看到遍地野花,不顧阻攔飛奔過去,下馬跪坐在草地上,扒拉開野草黃枝,撥弄著小野花。他們捷足先登於高大樹木和野草之前綻放,自由自在享受陽光,也給驚蟄後才剛蘇醒的小蟲獻上第一口糧。展昭跟過來,說:“不要在這裏久留了。”安平不聽,他便說:“看方位,這裏恐怕距三川口不遠。延州被困時,增援軍在此處遭到元昊軍隊偷襲,重重圍困,苦戰多時,雙方傷亡慘重。”安平環視四周,原來這花兒開得這樣美,是被鮮血灌溉。
兩人正要返回,林間有身影晃動,展昭忙將安平扶上馬,快速跑入林間隱蔽。雙方都有察覺,互相窺視。安平細看對麵之人,五六個大漢護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將,都是髡發黑衣左衽。安平惴惴不安,展昭安慰道:“不用擔心,這裏是我軍地界,他們不敢擅動。”果然,對峙片刻,對麵之人便逐漸退後,消失無蹤。展昭與安平急忙返回告知。文廣推測是元昊手下刺探軍情。安平恐慌心驚,再不肯於延州久留。文廣苦留,對展昭說:“過兩天範大人就到延州,他擬好一本,想著讓你們帶回去呢,何不再等幾天。”展昭說:“逗留多時,實在不能留了。是什麽本?急不急?”文廣說:“《攻守二策》。”展昭說:“由我帶回去不妥。”楊文廣不再挽留,封好了自己的書信交給安平,送二人出城。離別之際,文廣說道:“複旨之時,要是沒有旁人,展兄還要替將士們向皇上爭取爭取。”展昭說:“有什麽良言盡管說,我也不在乎什麽仕途,可以大膽進諫。”文廣說:“請朝廷賜戰將調整戰圖的靈便。”展昭沉默點頭。文廣說:“難為你了,冒這樣風險。要是時機不對,千萬不要輕易進諫。”展昭說:“戰場千變萬化,以戰圖的不變應戰場的萬變,怎能不貽誤戰機。一定進言。”揮手作別。
二人一路沿著黃河岸向南,準備走旱路返回。不用押運,走得快些。剛走了兩天,安平舊疾複發。展昭與她商量:“留下病根不好,我有朋友住在華州,是夫妻二人,不但武藝超群,而且醫術精湛,去投奔他們怎麽樣?”安平說:“回去再治也不怕,回去晚了,太後一定責罰的。”展昭說:“已經晚了,責罰也逃不過了,索性踏實治好了再走,而且這朋友的妻子你也認識,就是金鳴鏑金大姐。”安平說:“對,你說過,金大姐的丈夫是你的朋友。”展昭說:“我認識他比王朝大哥還早,他名叫馮若木。”安平問:“‘折若木以拂日’的‘若木’嗎?”展昭說:“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總說自己像木頭,他是個拙樸粗糙、誌閑少欲、心安不懼之人,不妨一見。”安平說:“就聽你的吧。這一年到頭,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不得喘息。會會老朋友,開心一下也好。”
兩人定下主意,便往華州去。到了三合商隊,發現人去樓空,隻有一個老漢看門。打聽才知,因生意冷淡馮若木金鳴鏑夫婦關了商隊,隱居在華山腳下。展昭安平又往華山去。過了西嶽廟,打聽了數次,來到一處村落。春燕掠飛,田埂如線,有幾戶人家散亂居住,雞鳴狗叫,炊煙嫋嫋。問起馮若木,都指向西麵村邊上一戶。展昭安平走近,見門扉半掩,一群白鵝喧鬧震天。屋裏走出一位十來歲的小姑娘,問道:“你們找誰?”展昭問道:“這是馮若木馮大哥府上嗎?”小姑娘說:“馮若木是有,‘府上’可沒有。”這時屋裏又走出一人,正是金鳴鏑,疾走幾步打開柵欄門道:“這不是展昭兄弟嗎?”說著往屋裏迎。
進了屋,迎麵撲來一股奇怪的香味。安平深吸一口氣,問:“這是什麽味道?”小姑娘哎呦一聲往後麵小屋子裏跑。金鳴鏑說:“鐵鍋裏熬著膏藥呢。”草藥混合著菜籽油的香氣,安平追隨過去,見小姑娘正翻攪著一口大鐵鍋,裏麵咕嘟著沸泡,翻騰著熱氣。小姑娘往鐵鍋裏填了藥材攪拌好,調小了柴火,跑出家門去尋爹爹。金鳴鏑前後打量安平,問:“這姑娘好麵熟。”安平笑笑。展昭說道:“她是安平,當初在開封女扮男裝與大姐見過麵。”金鳴鏑這才想起來,拉著安平坐下說話。過了一會兒外頭大鵝又吵叫起來,跟著有人暢喊著:“是誰來了,是誰來了。”展昭起身往屋外迎,安平跟隨身後。見一瘦高漢子,背著醫箱,兩腳泥土,提一捆鹵肉。見到展昭喜笑顏看,歡快地拍打雙肩,鹵肉蹭了展昭一身油漬。小姑娘忙接過肉來。馮若木拉著小姑娘說:“閨女,這是你展叔叔。”小姑娘說:“哦,展叔,你是劉家村的還是楊家堡的?”展昭笑說:“都不是。”小姑娘點點頭說:“我猜也是,說話奇奇怪怪的。”金鳴鏑說:“不要胡說。”小姑娘說:“他說咱們這茅屋是‘府上’,你說奇怪不?”
馮若木眉開眼笑,推著女兒說:“小雁,快去把肉切下,好堵你小嘴兒。”金鳴鏑問:“哪裏來的肉?”馮若木說:“他家剛好昨天獵來肉,今天醬好了,非要我拿回來。我說不要,他們說不給醫錢給藥錢。”金鳴鏑說:“知道了。讓小雁再拾掇幾個小菜,你們邊吃邊聊。我去給他們收拾房間。”又問兩人:“還是問問你們,要備幾間房?”安平低頭不語,手拂胸口,咳了幾聲。展昭說:“我們已經成親,不過,因為是正月裏成婚,犯了忌諱,所以端午前暫不圓房。”金鳴鏑嗬嗬笑著說:“端午啊,那不遠了。”展昭笑笑,安平紅著臉低頭。馮若木驚喜道:“你們成親啦!大喜事大喜事!小雁,去挖出一壇子女兒紅來。”小雁從廚房探出頭來問:“你不是說等我出嫁才挖嗎,這麽快就變卦!”馮若木嘿嘿笑著教導女兒:“你叔叔和我是老鄉,他鄉遇故知,他又剛娶了媳婦,你就舍一壇子給爹嘛。”金鳴鏑說:“你們爺兩個真是一對活寶,也不怕兄弟弟妹笑話。”又問展昭:“怎麽不等出了正月再成禮呢?”展昭說:“太後賜婚,定了婚期,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馮若木哈哈大笑,說:“那怕什麽。他能定在安平這裏,我看好著呢。”展昭說道:“是,當初荒唐放縱,不懂人事,要不是得遇大哥,哪有今日的展昭!”安平看了他一眼,未語。馮若木說道:“說這做啥,是你們的緣分!美得很美得很,快去把酒燙下,把肉切下,咱們哥兩個喝他個四仰八叉!”
一會兒功夫,小雁炒了兩個素菜,一個花生米,一個野菜攤鵝蛋,切了一盤肉,提上一小壇酒,往桌上一墩,一個兔毫盞,一個鬥笠碗。馮若木不悅道:“這麽小氣,挖這壇小的。”小雁說:“這壇子好啊,是你從老家帶來的,也算老鄉了,我讓你們三個老鄉聚會呢。”安平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馮若木嗔道:“人來瘋的丫頭,看讓你嬸子笑你。再胡說,端著碗一邊吃去。”安平忙說:“這姑娘好得很,我喜歡著呢,大哥不要這麽說。”小雁不以為然,說道:“誰讓你把我當兒子養,什麽髒活累活都是我的。讓你留兩個徒弟在身邊,你倒好,都放走了。我也看明白了,我啊,累死活該。”馮若木無奈搖頭對展昭說:“我這閨女就是嘴上厲害,一定是因為她娘懷她的時候吃了雀舌,你們以後可要引以為戒。”展昭笑笑,問:“大哥怎麽不帶兩個徒弟?”馮若木說:“我要挑就挑個能擔下我一身本事的,你說對不?”展昭說:“我倒是認識一個孩子,人聰明,肯吃苦,就是……”馮若木說:“你能看上一定差不了,就是什麽?”展昭說:“他家祖上是契丹人。”馮若木說:“這也不怕,各族打起仗來是緊張,太平的時候互市交往。我也交過幾個外族朋友,沒啥可顧慮的。”安平問:“馮大哥不怕一身好本領外族人學了去?”馮若木說:“本領不都是打打殺殺的,那樣的也不算什麽高深本事。功夫嘛,能自保就好,我現在對那些不熱心。”展昭問:“大哥如今潛心醫術了吧。”馮若木說:“亂世良醫強過良相。我最近幾年開始琢磨一項古技,能強身健體,休養心智。”展昭問:“是什麽好技藝?”馮若木說:“五禽戲,相傳為華佗所創。現在戰事緊張,朝廷對藥材控製嚴格,民間缺醫少藥。這技藝可以在藥物短缺之下療愈久病體虛之症。”展昭說:“果然我們沒來錯,這回來就是想讓大哥幫安平診一診。”馮若木說:“我早看出來了,今天你們奔波勞碌,不宜診脈,明天休息好了我再好好看,今天咱們就是喝酒吃肉!”小雁說:“喝吧,小心明天診脈手抖。”馮若木說:“越來越像你娘。”
“誰說我壞話呢?”金鳴鏑走來。馮若木說:“哪敢,我說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你也不管她。”金鳴鏑說:“也不知道我教訓女兒的時候是誰老護短。”安平說:“大姐辛苦了,冒昧拜訪,給您添了這麽多麻煩。”金鳴鏑說:“哪的話,都是投緣的真朋友。”馮若木感慨說:“是啊,落難才能驗真情。走商辛苦,可我商隊輝煌的時候,也是賓朋滿座。現在關門了,我們兩個泥腿子想辛苦也不成了。想靠醫術養活一家人,可是老百姓都難,哪裏掏得起錢。以前的朋友都沒影兒了,也就你,知道我落魄了還來找我。”展昭說:“大哥是能人,我也懷著私心,想讓大哥為安平想想主意,調理好身體。沒有這一趟拜訪,兄弟還不知道大哥這樣境地。兄弟倒是覺得北方戰亂,商隊生意冷落,大哥何不回家鄉重振旗鼓。”馮若木說:“這世上唯一不缺的就是‘能人’。你肯來找我,就是看得起我。可是,我當初答應嶽父大人把商隊做起來,如今逢著點兒不順心就拍拍屁股走人,我做不出來。我總覺得,這仗不會打得長久,我定能守得雲開見月明。”金鳴鏑說:“開戰之前,往來客商多,生意不錯,我們存了些積蓄,給兄弟們分了一部分,留下一些我們過日子,還能扛個一年半載。”安平說:“大姐怎麽不考慮走商京城,原來京城裏那家百川商隊遭了變故,已經散了。”金鳴鏑說:“老人都不願往南走,京城裏的都是往南邊去的。”安平問:“難道沒有北上的嗎?”馮若木說:“太少了,就是往南邊去的,也遠沒有以前多。現在也就京城還有些繁華,其他地方都不行的。”安平說:“京城是王土,那些地方就不是王土嗎?朝廷不知道嗎?官員不知道嗎?”馮若木說:“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說這仗會停的。再說,夏地民族多肉食,油膩,需要茶解膩,因此不能一日無茶。開戰後關閉互市,他們無茶可用,內部已經有些怨言。”展昭說:“這些朝廷知道,欲行改革,隻是要等仗打完。”馮若木說:“改革?難啊。如果把人分成上中下三層,這最上一層的已經是最好了,是不願變的。最下麵一層的,恨不得翻天覆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正如俗話說‘拚得一身剮,能把皇帝拉下馬’。隻有中間一層的才最希望改革。可現在最下麵一層的人太多了,國之根基必然不穩。如果改革不能真正惠及百姓,必然不得人心。如果真想有所作為,必然觸動上層利益,難逃被斬殺的命運。”展昭說:“成與不成,都要試。”
小雁一拍桌子,站起來說:“你們還吃不吃,不吃我可抄桌了。”安平笑著問:“你可吃好了?”小雁說:“就著國家大事吃下去,我都漲肚了。”大家哈哈一笑。小雁、金鳴鏑和安平進屋去休息,留馮若木與展昭繼續喝酒。進了西屋,金鳴鏑對安平說:“委屈你和我們娘倆將就幾天。”安平說:“這就很好了,怎麽會委屈呢。”屋子裝飾器物粗樸,牆上卻掛著展子虔的《遊春圖》。安平問:“這可是真跡?”金鳴鏑笑著說:“我也說不上。去年日子不好過,好多金銀器物都變賣了。你馮大哥就要留著這畫,說到了夏天,看著畫上的青山綠水便可以解暑氣。”小雁困倦,沉沉睡去,展腳而眠。金鳴鏑與安平閑聊,看見安平手上的玉指環連說好看,安平抱怨說指環稍大,套不牢實,金鳴鏑便取來紅線仔細纏了一小段,安平再帶,鬆緊正好。
金鳴鏑說道:“當初在開封,你和展昭劍拔弩張的,沒想到竟能成就好事。”安平低頭扭轉手上的玉指環,鼓起勇氣,對金鳴鏑說:“他娶我是為了救我出宮,以後怎樣,我們還沒想好。”金鳴鏑似乎並不吃驚,輕聲問:“你心有所屬,是嗎?”安平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忘不了一個人。”金鳴鏑問:“是那個幫我們解圍的男人嗎?”安平點點頭。金鳴鏑問:“他是什麽人嗎?”安平說:“他是我的故人。”金鳴鏑說:“故人?好,我問你,他的年紀比你大得多,他可有家室?父母可健在?他做什麽營生?”安平茫然望著金鳴鏑,說:“我隻知道他有個兒子。”金鳴鏑說:“你對他一無所知,為什麽不去探究?”安平說:“我隻喜歡他,那些事,我不關心。”金鳴鏑問:“那他對你如何?”安平說:“不知道,他總冷冷的,讓人傷心。可是,我了解他,他心裏不是這樣的。”金鳴鏑說:“你不了解他,你隻是頑固地愛一個想象中的人。你這樣一廂情願的愛,愛的真地是他本人嗎?”安平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金鳴鏑說:“你想的要麽是‘得到’,要麽是‘依附’,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愛。即便你為這欲念發瘋,也隻會將所欲求之人無限美化,卻忽視了所愛之人的真實。”安平茫然問:“怎麽會不是?我真的忘不了他。”金鳴鏑明白安平一時無法接受,便說:“你不需要忘,你隻要慢慢悟。”安平若有所思,低低地問道:“大姐,你也忘不了王朝大哥嗎?”月光透過窗紙散進來,柔柔的鋪在金鳴鏑身上。她微笑著低下頭,說:“為什麽要忘呢,就像年輕時候的衣服,現在穿不了了,壓在箱子裏,時不時翻出來看看,想想年輕時候,有什麽不好。”安平小心問道:“為什麽你們沒在一起?”金鳴鏑說:“當初我丈夫和他同是我爹的弟子,誰娶了我就要做商隊的當家,不能離開這裏,所以他走了。”安平看著金鳴鏑,說話時她帶著淡淡的笑,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安平感慨道:“這世間歡樂總是稀薄,稍縱即逝。”金鳴鏑說:“何必這麽傷感。”安平問:“好事不能兩全,難道你就不覺得失望嗎?”金鳴鏑稍作思索說:“為什麽黃河能流進大海,因為他知道轉彎。”
馮若木與展昭在外屋推杯換盞。馮若木說:“也就是賢弟你來了,不然我哪裏喝得上酒啊。上古造酒是做藥用的,我這酒其實不是給丫頭藏的,是留作不時之需啊。”展昭笑說:“我聽說酒本為禮製所造。”馮若木說:“這話不假,酒本是出禮則禁的,古人將擺酒的台子稱為‘禁’……”展昭心不在焉,一直走神。馮若木笑笑,彈他腦殼,說:“歪著脖子聽人家姐倆說悄悄話。”展昭憨笑。馮若木說:“再吃一塊肉,再喝一份酒,吃好了喝好了不怕招罵,老酒配老友,哥倆喝一宿。”說著,扯著嗓子拉著長腔大聲吼唱道:“耳聽得小樓上鼓敲三更!”“更”的長音還沒發完,小雁從西屋嚷道:“別唱了,吵死了!”
西屋裏,金鳴鏑和安平也嚇了一跳。金鳴鏑道:“你沒睡著啊。”小雁翻了個身,說:“裏頭嘀咕外頭唱,你們哪來那麽大精神頭。”又向外頭喊道:“別忘你的膏藥,熬焦了看你怎麽辦!”安平一笑,說:“大姐,咱們也睡下吧。”金鳴鏑說:“不急,我煮了熟水,一會兒你喝。現在你先趴下來,你馮大哥讓我用竹罐給你治咳嗽。”安平聽命趴下,金鳴鏑施治後讓安平躺下休息,端來熟水讓她服下。這時膏藥熬好,馮若木便和展昭結束了酒會,與金鳴鏑一起製作膏藥。安平自行休息。
這一夜安平果然隻夜咳兩次,睡得很安穩。早晨醒來時,左右無人。安平推開窗子,金鳴鏑母女正在整理園中作物。安平走出西屋,見飯桌上狼藉全無,擺著一鍋米粥,一塊山芋,一個碗。安平側耳聽聽,東屋也沒聲音。來到園中,安平問種的什麽,小雁答是蘿卜,金鳴鏑說:“我們這時候種蘿卜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打籽入藥,你昨天喝的熟水就是萊菔子煮成。”小雁說:“嬸子快去吃粥,一會兒爹回來要給你把脈呢。”安平從命喝了一碗,就與金鳴鏑母女一同侍弄藥材。
馮若木與展昭說笑著回來。安平問:“你們去哪了?”馮若木說道:“練功去了。”展昭說:“這個功果然好,你一定要學。”馮若木說:“先把脈。”安平跟隨進屋。金鳴鏑也欲進屋,回頭招呼女兒,見她扶著柵欄眺望。金鳴鏑走過來問:“看什麽?”小雁說:“那邊有個男孩往我們這裏看。”金鳴鏑問:“哪家的?”小雁說:“不認識,好像昨天也看見他來著。”金鳴鏑張望四周,人影全無,問:“沒有大人跟著?”小雁說:“沒有。”金鳴鏑便說:“再看見叫他過來,八成是逃荒的。”說完,和女兒拉著手進了屋。
馮若木正屏息凝神為安平診脈,金鳴鏑輕輕走到他身邊坐下,一向活潑的小雁也安靜下來。馮若木診過舌象、脈象,問道:“你這寒濕怎麽這樣重?”展昭說:“去年夏天,她為救我,月信中跳入河中,身體一直不好。公孫先生也曾為她診治,可惜不久她就被迫入宮,中斷了醫治。”小雁摩拳擦掌,求道:“這樣的醫案我沒診過,讓我診吧。”金鳴鏑埋怨小雁不懂事。安平說道:“這有什麽,就讓小雁為我評判評判。”馮若木看看展昭。展昭笑著說:“正好考察考察侄女的功力。”馮若木讓出,小雁欣欣然到位,耐心脈診、舌診,詢問情況,安平一一作答。小雁問:“肝火這樣大?難道叔叔對你不好?”安平說道:“哪有,可能是想家吧。”馮若木問:“多是在夜裏吧。”又對展昭說:“弟妹想家就帶她回去,養病先要養心,身上的病有藥可解,心裏的病無藥可治,隻能自己條達。”金鳴鏑說:“別聽你大哥說得邪乎,隻要你們伉儷情深,你這病就好了一半了。”安平與展昭相視一眼,各自低頭無語。小雁突然發問:“什麽叫伉儷情深?”馮若木說:“就像你爹娘這樣子。”金鳴鏑噗哧一笑,說道:“大言不慚。”
小雁辯證病理道:“嬸嬸這是肝鬱氣滯夾肺熱,肝不能升,肺不能降。肝鬱於內,肝風內動,上擾於肺,木叩金鳴,肺失清潤,肝木克脾土,脾失運化,虛而生濕。除了嬸嬸所說的症狀,必然還伴有脅肋脹滿,心煩易怒,心悸不寧,失眠多夢等症。治療嘛,當以疏通肝膽樞紐,和解少陽氣機為法。咱們現在缺少藥材,不如從足厥陰肝經和衝任之脈取穴針灸。”馮若木問:“沒了?”小雁道:“我沒忽視,還有寒凝之症。冰伏血海,經脈不暢,當養血暖宮,不必吃藥了,當歸生薑羊肉湯就好。”馮若木點頭問:“可是現在沒有當歸、羊肉。”小雁說:“咱家陳艾存的多,就用它,一樣的。”馮若木又問:“氣滯與寒凝,哪個為重?”小雁答:“都為重。”展昭問道:“聽說女子純陰,以血為本,以氣為用,是不是應當補氣血?”小雁說道:“你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女子是以血為本,但更以肝為重。對女子而言,肝腎‘兩先天’。鬱開氣行,而月候自調,諸病自瘥。哦,我明白了,寒凝好治,肝鬱難解,對不對,爹?”馮若木說:“病好治,心難調。女子憂鬱善感,七情內傷,肝當其衝。情誌不舒則生鬱,言語不投則生嗔,謀慮過度則自竭。弟妹未經胎產,腎氣充盈,略有滯瘀還可化解。今後的經、胎、產、乳,皆以血為用。肝失疏泄,氣血不和,經脈不通,肝所藏之血不循常道,鬱而化熱,擾動血海,一旦血海失守,血必外溢,甚至血崩……”金鳴鏑指斥道:“胡說什麽,扯得太遠了。”轉而安慰安平說:“他這人就是好為立異,愛說教。你身體還好,不會到那個地步。”
馮若木趕緊改口:“是是是,夫人說的是。我就是愛顯擺,別理我。我給你開個方子,保準你吃完就好!”說著提起一支禿筆,刷刷寫下,小雁伸頭一看,指著其中一半的藥材說沒有。馮若木皺了皺眉,把藥方搓成團拋到一邊,問道:“茯苓都沒有?”小雁:“我去城裏問,茯苓又漲了好多,貴的要死,自然就沒有買的,也就沒有賣的。你又挖不來,可不就沒有嗎。”馮若木問:“山藥、紅棗還有沒有?”小雁說:“這個有的。”馮若木說:“那就山藥紅棗粥,反正要吃飯的。再有,早上要起來活動,出汗即可,不要大汗淋漓,以免傷氣。”展昭說:“還請大哥將‘華佗神功’傳授安平。”馮若木說:“這個不難,隻要她肯學,我一定教。”安平問:“什麽‘華佗神功’?”馮若木說:“那是我們戲稱‘五禽戲’的說法。”安平問:“你們早上練的功夫就是這‘五禽戲’?”展昭說:“是,大哥多年潛心研究,加以改良,加入養心靜坐,很適合你練習。”安平說:“好啊,願拜馮大哥為師,望大哥不要嫌棄。”小雁說:“嫌棄?我爹恨不得跪下來求人練。”馮若木說:“你這丫頭,怎麽給你爹拆台,我這好功夫是寶。”小雁說:“是寶,就是沒人學。”安平問:“這是為什麽?”金鳴鏑說:“太平盛世講養生修行,戰火紛飛的,活命就不易了,誰還養生。有朝一日,國家四野安穩,百姓安居樂業,但願老祖宗留下的寶貝能發揚光大。”
馮若木起身說道:“不想這些。既然要學,現在就學,你們隨我出來。”說著走到院中,拉開架勢。演練之前,馮若木介紹說:“神醫華佗選取虎猛、鹿敏、熊穩、猿智、鳥和的特征,融入醫理體療之中,編創出五禽戲,虎戲主肝,鹿戲主腎,熊戲主脾,猿戲主心,鳥戲主肺,鍛煉五髒,增強體質。安平,你先從鳥戲學起。”熱身之後,開合起立演練起來。安平跟下一遍已經微微出汗,引氣歸元收勢,梳頭捶腰擊腹。馮若木問:“感覺如何?”安平說:“總覺得打不開,氣不夠。”馮若木說:“慢慢來,持之以恒必有效力。”
安平以為功法結束,誰知道馮若木叫小雁取了蒲團來,坐下調息。安平與展昭隨他盤坐下來。馮若木眼臉垂閉,說:“養生不過是守精神,闊心胸。聽我指引,放下心中執著,排空一切妄念。此刻,除你之外,一無所有。”安平不得要領,無從下手,心中起急,不覺歎出聲來。馮若木說:“世間最難,莫過於放下二字。不必操之過急,順其自然。”安平說:“哪個真能放下呢,睜開眼還是要麵對啊。”馮若木睜開雙眼,說:“我叫你放下,沒叫你丟下。哪怕放下須臾片刻,就是你對自己的恩寵了,便是最大的養生。”安平茫然搖頭。馮若木問:“昨天睡得可好?”安平說:“很好。”馮若木又問:“一覺醒來,可是該做什麽還做什麽?”安平說:“這是自然。”馮若木說:“你知道身體要休息,你的心難道不該休息?總讓它為你背負這些包袱,可不算英明。放下片刻再拿起時,也許就會看輕些,拋棄些,包袱才不至於越來越重。”安平嚐試著靜下心來,放鬆頭腦,感受呼吸之韻,傾聽自然之聲,身體自然降溫,卻不冷卻,微熱循環,周身暢快,頤養精神。
馮若木為安平講解調息及動作要領。因有些功底,動作學起來不難,倒是調息,試了幾次,不得要領,且頭暈暈。這時已到中午,用完午飯,安平昏昏欲睡,馮若木便帶著安平再練調息,稍有進展。安平又跟了一遍虎戲,馮若木詳盡答解,糾正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