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宅門前,槐花深一寸,帆得樵風送,春逢穀雨晴。一個平靜安詳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再次回歸江南,水道縱橫,氤氳如畫,一如初始。雀兒歸巢,交頸頡頏,黃口雛鳥,關關嚶嚶。安平看了一會兒堂前燕,睡在**的小女兒吭哧起來,她忙回來照看。她小小的,卻是一個嶄新的生命,煥發勃勃生機,就像她的哥哥。他們繼承著父母的生命密碼,也改變著祖輩的某些延續,活著等候他們的不是順遂人生,但正是這種種不確定,讓安平覺得希望無限、充滿新奇。
“她醒了嗎?我可以和她玩了嗎?”七歲的長子跑進來。安平抱起女兒,男孩爬上床,趴在她背上。男孩問:“她認得我嗎?”安平說:“認得啊,她在娘肚子裏你就和她說話,她當然認得你。”男孩問:“那她為什麽不和我說話?”安平說:“她太小了。”男孩失望地說:“她什麽都不會,真不好玩。”安平說:“她會慢慢長大的,像你一樣。”男孩說:“我都不敢碰她,我怕一碰她就死了。”安平說:“不會的,你摸摸她。”男孩受到母親的鼓勵,開心地在嬰兒的小臉蛋上輕輕碰了碰,喜笑顏開地說:“真好玩,我喜歡她。”安平說:“我也喜歡她,爹也喜歡她。”男孩突然變了臉色,問:“你們都喜歡她,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安平說:“你別忘了,你早來了七年呢,在這七年裏,爹娘的寵愛是你獨享的。她來到這世界上就已經有你,爹娘的感情你們平分,你說誰吃虧啊?”男孩開心地說:“沒事,以後我多喜歡她一點,她就不吃虧了。”安平說:“你以後可不許嬌慣她。”男孩說:“不行,她是我妹妹。”安平說:“慣壞了沒人喜歡她。”男孩說:“我喜歡她,我管她。”安平說:“你當然可以喜歡她,但是,你要真為妹妹好,就不能慣她。”男孩說:“可我看她哭就難受。”安平說:“一個人如果不明事理,哭的日子在後頭呢。”男孩想了想說:“那以後她不乖,我來說她,您和我爹別說。”安平笑了。男孩又說:“娘,求您件事,您能再生個妹妹嗎?弟弟也行。”安平笑問:“為什麽想再要一個?”男孩大人似的說:“就我們倆,太孤單了。”安平忍俊不禁。男孩補充說:“大伯家就是三個孩子啊,咱們家也得有三個。”安平笑道:“那等你爹回來了,你去和爹商量商量。”男孩說:“跟他說肯定不成,妹妹在您肚子裏的時候,他就說不要她了。”安平正色說道:“不是說過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乖孩子,你爹不是不要你妹妹,那時候郎中說你妹妹保不住,還可能危及娘的生命,所以你爹才忍痛說保娘親的。”男孩說:“我明白,我不會和她說。其實,我是覺得有妹妹特別好。可是我有妹妹,妹妹沒有妹妹,不公平,所以,我想讓您再給她生個妹妹。”安平笑道:“好,等娘的身體養好了。不過,你現在這麽喜歡妹妹,等她長大了,出嫁了,不要舍不得她啊。”男孩說:“啊,她還要出嫁嗎?”安平說:“女孩子大了都要出嫁,就像你姑母。”男孩說:“那等她大了,讓她嫁給我不就不用走了。”安平咯咯笑著說:“女孩子大了,會有她喜歡的人,到時候,她自然就願意和那個人走了,離家多遠都不怕。”男孩說:“那多想家。”安平說:“想家可以回娘家看看,可以寫信,就像你姑母。”男孩想了想,問:“那您呢?您怎麽不回娘家?”安平一時無語。男孩又問:“您不是也有哥哥嗎?您會想他嗎?會回去看他嗎?”安平沉默了許久說:“娘因為一些事情和你舅父鬧了別扭,就再也沒有回去。”男孩想想說:“昨天我把妹妹的玉蟬摔壞了,她老是哭,和我鬧別扭。”安平說:“她不是和你鬧別扭,她還小,不懂的。”男孩說:“不是,她懂,她就是和我鬧別扭,後來我特別傷心。可是今天我們就和好了,因為大伯幫我把玉蟬粘好了,她就不生我氣了。您也別生舅父的氣了好嗎?他可能正想辦法呢。”安平苦笑著抱緊兒子。
丫鬟小蘭通稟,有客來訪,安平一問,原來是嬸婆前來道喜。安平急忙出迎,接了賀禮,陪著看過了小女兒,嬸婆不住盛讚安平好命。這時小蘭來回,有位老人帶著兒子前來求醫。安平向嬸婆告了假,過去看看。嬸婆本是一個好事的,也跟去瞧熱鬧。進了客房,見一老漢背個口袋,紫紅色的手指,指縫滿是汙垢,把口袋一倒,倒出一地的黑硬的蒸餅。他把蒸餅挨個掰開,扣出許多銅錢來。安平讓他先將錢收起來,問道:“我不開醫館,老人家怎麽找上我?”老漢說:“我兒子得了怪病,迷迷糊糊,不愛說話不愛幹活。別人說他是裝的,我看不是。”安平說:“我不是郎中,怎麽能擅自給令郎看病,您老還是帶他上醫館吧。”老漢說:“看了郎中,也抓了藥,就是不好。聽說夫人會治這病,求求夫人,給我兒子看看吧,需要吃什麽方子,您就開,我有錢。”安平說:“我也不算會治,去年有個人尋短見,被我救了,我勸了勸他,並沒給他開方抓藥。”老漢說:“那您也勸勸我兒子吧。”安平為青年診了脈,討來藥方看,說:“就按這方子吃吧。老人家既然來了,就先住下,休息休息。我也算不得治病,就給他疏解疏解。”說完,以通關散吹鼻取涕後,服玉樞丹開竅,將嬸婆請至別屋歇下,集中精力對青年說服開導。第二日,安平將老漢請出,嬸婆也追來看結果。一夜長談,青年終於開口說話,老漢欣慰不已。安平說道:“可惜我隻能做到這裏。”嬸婆說道:“佛祖說過,有的人托生來就是享福的,有的就是受罪的,侄媳婦就是享福,他就是受罪,沒啥可惜的。”老漢不悅,說:“你家的佛祖吃了你的供奉,當然向著你說話!”嬸婆要攪鬧,被安平攔住。
送走了老漢父子,安平便陪著嬸婆說話。嬸婆問道:“我二侄還沒回來呢?”安平說道:“嬸嬸要是有事,我派個人去催他。”嬸婆連說不用。安平說道:“上次嬸嬸來說兄弟要去廣西包甘蔗田煮糖,我們在那邊有個朋友,說那一片的時局不好,朝廷派了位姓狄的大將軍千裏迢迢往嶺南趕呢,怕是要亂,不如讓兄弟等等再去吧。”嬸婆說:“哎,正是聽說那邊亂得很,沒有讓他去。侄媳婦你不知道,敢情這糖霜不是煮出來的,是瀝出來的,自耕田至瀝甕,要一年半呢,沒有大本錢是扛不住的,何況局勢不好。這一行不可輕易做,上次從你這裏借的錢就讓他拿去放了高利貸。放出去容易,收就不好收了,也不知道你這裏等不等這錢用?”安平哦了一聲。嬸婆見安平不言語,試問道:“要是急,你叔叔手裏還有一塊地,有人正佃著,叫你叔斷骨賣了,還能賣出些錢。”安平忙說:“哪有那麽急,還要賣田賣地的,隻要做著正經營生,不讓您二老著急動氣就行了。”嬸婆說:“你兄弟如今長經驗了,與他搭幫的是縣太爺的二公子,這次是穩賺不賠的。”安平問:“縣太爺的二公子?”嬸婆驕傲說道:“是呢,自從他二哥教訓了他,他長進多了,不像先前見不起人似的,交往的朋友都有頭有臉的,騎著高頭大馬。”安平點點頭,說:“是長進了。”嬸婆笑道:“那也趕不上他二哥一個腳趾頭啊,連皇上都見過,那不是天底下最大的人兒了嗎!”
安平笑而不語。嬸婆以為馬屁拍到了點子上,便趁勝追擊,說道:“總聽親戚背後談論,說你娘家是北邊的望族,遭了變故,你一個人逃到汴京,在宮裏太後跟前做過事,後來蒙恩指給了我侄子,中間因為娘家有事還回去了一次。你見過皇上沒有啊?”安平含混說道:“遠遠地看著過影子。”嬸婆說:“是呢是呢,那麽大的皇宮,那麽大的皇上,別說你在太後身邊,就是皇上身邊的人,也淨是一輩子見不著皇上麵兒的呢。你兄弟聽說,皇上身上穿的衣服都金線織的,皇妃都是珍珠穿成的褙子,一顆珍珠有鴨蛋那麽大……”安平插話說:“說到衣服,嬸嬸大老遠過來,我這正好有幾匹新緞子,嬸嬸挑幾匹回去做衣服吧。”嬸婆口說著:“這怎麽使得。”
丫鬟去抱緞子的工夫,嬸婆眉開眼笑問道:“大嫂子還在曈丫頭那?”安平說:“是,展曈這幾日要生產了。”嬸婆說道:“哎呦呦,侄媳婦啊,怪不得親戚都說你好性情,那邊是嫁出去的女兒,這邊是親媳婦親孫女,不顧著你倒顧著她。”安平笑說:“嬸嬸不知道,展曈總算是有了孩子,跟前沒有能照顧她的體己人,又是頭胎,沒經曆過。您知道的,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次做娘可治了她,把她精細得縮手縮腳,嚇得什麽是的……”嬸婆哼一聲說道:“侄媳婦,你這話我一百個讚成,你說她一個姑娘家,怎麽那麽大的心啊,沒出門子的時候甭說了,現在出了門子還拔尖搶上,壓你這嫂子一頭……”安平聽這話頭不對,慢慢斂起笑容,問道:“這丫頭敢是做了什麽不過腦子的糊塗事,氣著嬸嬸了?”嬸婆說:“你既然問道了我就說給你聽。不瞞你說,前幾年我找過她,那時節她還沒出嫁,我對她說借五百兩銀子給她兄弟做營生,她說沒有那許多,有八十兩,若要就拿去,不用還了,你說她是打發叫花子不是?氣得我拿了銀子抬腿就要走,她叫住我,一頓數落,說你兄弟心無大誌,不務正業,說我溺愛無度,眼饞手懶。侄媳婦你聽,我們再窮也是親叔叔,她一個沒出嫁的姑娘懂得什麽,就來教訓我!我吃過的鹽怕比她吃過的米還多!”安平說:“恐怕是她手裏確實不充裕。展曈年輕,說話直爽,心是不壞的,有過頭的地方您多包涵。以後叔叔嬸嬸連兄弟兄弟媳婦多來走動,有什麽直管對我說。”嬸婆說:“趕上你這麽個好嫂子是她的造化。你進門晚,不知道,你公公早年與你爺公撕破臉,都不走動,那可叫不孝的大罪!都是你叔叔與我在他老人家麵前說了無數好話,你爺公臨終前才肯見你公公。你公公總覺得虧欠我們,總想照顧我們,我們礙著情麵,怕你公公心裏難受,所以收用了一些,那小丫頭便總覺得我們拿了她的,看我們總是不順眼。她缺錢?打死我也不信。侄媳婦啊,我看你是個實心眼的人,我告訴你說吧,她為啥遲遲不肯出嫁?還不是為了我二侄的家產!這幾年展昭不在家,這麽大產業都是她把持著,每年的進項,少說這個數,哪瞞得過我去。如今你進了門,她不得已還到了你手裏,我就敢拍著胸窩子跟你打賭,她交了四成都不到。侄媳婦你要信得過我,我跟了你去指著臉問她,好歹把你那份要回來!”安平說到:“嬸嬸不知道,不是她貪心不交,是我公公當年留了家產給他,她善經營,壯大了不少,連他二哥的也虧得她照顧才不至於坐吃山空。”嬸婆說:“是她說給你的?還是你婆婆?不是我說,傻孩子,你哪裏鬥得過她們,她們說什麽你信什麽,反正我們是沒聽說有她的產業。我說你聽著,老家那裏有個咱們同宗的員外,命中無子,隻有一個女兒,這員外死了以後,就給這女兒一份嫁妝,其他的家財都被他的侄子分了去,這世道,哪有給女兒分家產的,你有?我有?憑什麽就她有?你是不知道,那幾年,展昭總在外頭闖**,刀頭舔血過日子,我和你叔叔夜夜擔心他,他要是有什麽事,他的家產不被他妹妹霸占了去,我都不是人!”安平尷尬笑笑說到:“哪裏到這個份上。”嬸婆說:“怎麽不到,當初你嫁進來,就有那起小人背後串閑話,說你是回頭人,養活不出孩子,八成就是展曈這丫頭編纂的。那時節還傳聞你有心過繼個孩子,要不是你婆婆說你兄弟差輩分,就讓他過繼給你當兒子了,我們正替你著急,可巧了,你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一晃這麽多年了,你這兒子也立住了,可見你是有福氣的!隻是你這閨女可別隨了她這姑姑。嗬嗬,瞧我這嘴,什麽樣的娘養活什麽樣的閨女,你養的閨女指定不是那個樣的。”安平冷笑,道:“還好吧。”
說著緞子搬來,嬸婆挑撿了半天,挑了三匹,安平又硬塞給他兩匹,嬸嬸喜笑顏開說:“打住吧,車小,塞不下了。”安平說:“不妨事,有車。”嬸婆說:“侄媳婦真是大才大量的人,我隻見你兩麵就知道你不是俗人,不矜不伐的,回去我就和親戚們說,讓那些誹謗你的人都臊紅臉去!”安平笑問:“果然有這事?他們怎麽說,嬸嬸講給我聽聽。”嬸婆說:“說那個幹啥,白生氣。”安平笑說:“全當解悶兒。”嬸婆說:“這都是外人說的,我也是無意間聽來,說你是來路不明,是朝廷叛逆之後,也有說是他國奸細的,說我二侄子遲早被你連累掉腦袋,到時候……呸呸呸,瞧我這張嘴!”安平說到:“我婆婆是何等聰明的人,怎麽會容留叛逆、奸細?嬸嬸,您說是不是?”嬸婆眉飛色舞:“哎呦,你不知道,不說你婆婆還好!”說著壓低聲音神秘說道:“你不知道吧,你婆婆就是叛逆之後!要不是她,你公公也不會被罷官,與家族斷絕!你要聽我的,趁早離你那婆婆遠些,她根本不是漢人,所以才那麽古怪,把個閨女捧上天,壓製兒子!”安平沉下臉來,說:“這些閑話可不是胡說的,鬧不好要引火燒身。嬸嬸看看路上還短什麽,我提早給您準備。”
嬸婆心有不甘,暗想:自家日子將要過不下去,討回些東西也不能長久,天底下沒有媳婦不恨婆婆的,她生孩子,婆婆倒奔小姑子,就仗這個,勝券也在我手裏。她丈夫婆婆都不在家,她一個年輕媳婦正沒主心骨,這一趟不能白來!
這嬸婆心一橫,也不看安平臉色,仗著三寸不爛之舌,死拉著安平的手瞪著牛眼說:“侄媳婦,咱們娘倆真是前生有緣,今生投份,我也沒閨女,看著你就像看著我親生閨女似的。可巧了,咱們倆都受你婆婆和展曈那丫頭的欺負,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一雙兒女想。你婆婆是叛逆之後,是有人證的,一旦有人告發,還跑得了你們娘三個?依我說,一不做二不休,你去告發了她,我給你找證人!你們二房是告發有功,不會殃及到你們,你這家產少不了的,朝廷要抄也是抄大房和展曈那丫頭的,依朝廷的規矩,還能獎勵你許多家產呢,還能記我二侄一大功,我今兒先不走,替你好好盤算盤算,咱們娘倆個商量商量,依我說先不和我二侄說……”
“嬸子!”
安平沉臉說:“嬸子是不是偷喝了我家的黃酒?怎麽滿口酒話?”嬸婆說:“我是替你著想啊。”安平說:“這事,是要誅九族的,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嬸嬸就不怕引火燒身嗎?難不成嬸嬸早就想好了自保之策?”嬸婆說道:“哎呦哎呦,這是哪兒的話?我看你沒有娘家做靠山,婆婆小姑子把你欺負成這樣,我那侄子又老實,不敢說娘一句不是,被妹妹蒙蔽了還念她好,我真是替你不值,才和你掏心窩子!”安平說:“我家小姑與嬸嬸有些罅隙,嬸嬸告訴我,不用我婆婆,我就敢去說她。說我的那些閑言碎語,我隻當耳旁風,可憐我婆婆花甲之年,被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嚼舌根子,還要加害於她!”嬸婆說:“我可沒想害她,要不是擔心你們母子,我也不會對你說這些,造孽啊造孽,可見好人沒有好報!”安平說:“這話我不信,好人必有好報,惡人必有惡報,近在己身遠兒孫!這世道,有手段的人多了,誰也別把誰逼到死路上!”
嬸婆連忙洗白說:“我可是好人!”安平說:“我知道嬸嬸是好人,明白嬸嬸是為了我好。我的親嬸子,您跟我掏了半天心窩子,我也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倒不是什麽叛逆奸細,不過,無風不起浪,我手上確實也不幹淨,是有命案在身的,我也不是什麽北方的望族,與一些勢力有瓜葛倒是真的,還有什麽皇上皇妃太後公主,我都認識,不說,隻是不願與他們攪擾。我現在過得好好的,不想惹事生非。咱們娘兩個既然這麽要好,我對您說也不妨事。話說回來,嬸嬸不會說出去吧。”嬸婆連說不敢。安平說:“現在好了,有嬸嬸您的承諾,我就放心了,萬一再有第三個人知道,那就一定是嬸嬸說出去的。情誼歸情誼,承諾歸承諾。嬸嬸要是有失承諾,可真就傷了我的心了,您可別怪我!”嬸婆臉被嚇白,說道:“說了什麽?我沒聽見,我沒聽見。”安平說:“沒聽見?那我再說一遍。”嬸嬸說:“別說了,別說了,知道了,知道了,天也不早了,打擾了幾天,我得回去了,家裏還一攤子事兒呢。”安平說:“給我叔叔問好,叫我兄弟有空的時候過來走動,差點做了我的兒子,這麽深的緣分,我一定要見上一麵,我給嬸嬸備車。”嬸婆說:“不用了,不用了。”安平說:“嬸嬸說什麽不用了?是說讓我兄弟過來走動不用了,還是說備車不用了?”嬸婆說:“都不用了,都不用了。”說著轉身就要跑。
安平大叫一聲:“回來!我說用就用!車,我一定要備,人,我也一定要見。嬸嬸要是舍不得讓他跑路,我就親自登門拜訪!”嬸婆擺手說:“別別。”安平冷著的臉突然笑了,說:“嬸嬸,想到哪裏去了?我這裏正好缺個人招雇人工,趁時造茶。找外人不如找自己兄弟,您要看得起我,讓我兄弟來幫幫,在我眼皮子底下幹,我還能提攜提攜他。再說了,我早聽說他在外麵惹了好多的是非,現在恐怕有好幾家子追著他打吧,在我這兒,他還安全些,他要是出了什麽事兒,我還逃得了幹係嗎?你擔心個什麽?”嬸嬸遲疑著。安平說:“就這麽定了!說句大話,能讓我**是他的福分,他要早來這裏幾年,也到不了今天的份上!說來說去,還是得怪您老人家!”嬸婆心裏叫苦,說:“到家我就讓他過來。”安平安排了專人送嬸婆回家,接他兒子過來。一切平定,安平穩了穩心情,回房看著小的打滾大的鬧。正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莫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過了兩日,展昭返家。安平隔著小池從洞開的院門看見丈夫於滿院花蔭中穿行而來,喜滋滋邁過高檻繞著曲廊迎出來,團扇風輕,優柔不迫,笑道:“我還說給你寫信,你就回來了。”展昭說道:“誰想到去了這麽久。”說著跟安平進屋,奔女兒去了。他將女兒抱起,一動不動地看,如石塑一般,眼中無限愛意。安平打趣說:“你快掂掂,別讓我養活瘦了。”展昭笑說:“什麽時候埋怨過你。”安平說:“兒子滿月的時候比落地時輕了一兩,母親都說了,滿月的孩子掉水膘,能吃能睡就不礙事,你不信,非要找奶娘。”展昭說:“你怎麽得理不讓人,我還不是怕你累著。”安平說:“我能生就能養,能養就能教。”展昭說:“是是,你生得好,養得好,教得更好。”安平心滿意足,又問:“對了,範大人怎麽就突然過世了?”展昭說:“也不突然,早有重病,公孫先生還去診治過。”安平問:“都誰在?”展昭說:“純仁兄弟幾個都在,還有一眾族人。還是範大人有遠見,在蘇州設義莊、置義田以資族人,立下十三條規矩教育族人。”安平說:“這幾年風氣不好,急功近利、朝攀暮折,族人之間要麽關係冷漠,相視如途人,要麽唯利是圖,兵戈相向。”展昭感歎道:“父親背負了多年忘宗棄族的惡名。”安平說:“我看他們也是有族而不合,族人不相親,都忘祖了。怎麽,你想仿照範大人?”展昭說:“我沒有這個威望,族裏有人來拜訪過大哥了,商量修族譜的事,還有意置族田,辦家學。”
安平說道:“對了,嬸嬸來過了。”展昭問:“她什麽事?”安平說:“看看孩子,給孩子帶了衣服吃的。”展昭問:“沒別的事了?”安平說:“沒有別的事。我想把他的兒子放在茶園子上管管事。”展昭皺眉說:“這孩子不大成氣候。”安平說:“還好吧,我能教他。”展昭把女兒放下,說:“給自己找事,以後落了不是可別拿我出氣。”安平嗔道:“我什麽時候拿你出氣了,你別躲,你倒是說。”展昭說:“你聽我的,別讓他來就是了。”安平說:“我就是要他來,再頑劣的我也**得好!”展昭說:“你越來越霸道,不怕孩子學?”安平假裝冷臉,掃見物品中有一把送給兒子的木劍,順手抄起來就打展昭的大臂。展昭一把搶過木劍,瞪著安平,高高舉起,上看看下看看,拖起安平的手,作勢欲打,放下,拖起另一隻胳膊,欲責肋下,又放下,伸手去撩安平褙子下擺。安平忍俊不禁,道:“動手動腳的做什麽!”展昭故作嚴肅,說:“別嬉皮笑臉,我可是下定決心要罰你,等著,我找個喜歡的地方打。”安平笑著推開他,從他手裏拿過木劍,說:“以後,你見著他一次,我就讓你打我一次。”展昭說:“你鐵了心讓他來,必有原因吧。”安平說:“我有我的道理,往後慢慢和你說。”展昭說:“你做主吧。我叔叔不做主,嬸嬸貪財怕事,心術不正,你要小心著。”安平說:“貪財怕事的人才好對付,心術不正的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咱們怕她什麽。”
展昭猶豫片刻,說道:“我聽到個消息。”安平問:“什麽消息?”展昭說:“西夏沒藏太後遇刺身亡了。”安平吃了一驚,問道:“刺殺之人是誰?”展昭說:“據說是個叫李守貴的。”安平自語:“怎麽會是他?”展昭問:“你認得?”安平問:“還記得你們救小淳時劫持的那個人嗎?”展昭問:“是他?他為什麽要刺殺沒藏太後?”安平說:“不管為了什麽都不重要了。”夫妻二人相視無言。安平話風一轉,說道:“你走不久,開封來了一封信,你快去看看。”
展昭拆了信看,讀了幾句,對安平說:“王朝大哥讓跟你說一聲,他把‘賀蘭’贈給狄大人了。”安平說:“好啊,寶馬贈英雄。”展昭又讀,自語道:“王安石?”安平問:“是誰?”展昭說:“曾在常州做過官的,你忘了?”安平問:“到底什麽事?”展昭把信遞給她。安平看完,問道:“這人怎樣?”展昭回答:“莫衷一是,各有說法。公孫先生很推崇他。”安平說:“這《上皇帝言事書》說得倒是不錯,可惜皇帝對他無心,把底下這些臣子都說服了也沒有用。我看王朝大哥就是想借這件事引你出山,說不定也有包大人的授意,你怎麽想?”展昭說:“大人新任三司使,要清丈土地。”安平笑說:“真是‘板**識誠臣’啊。”展昭說:“不過就是個三司使。”安平說:“那也不錯了。以後我也不能嘲笑朝廷隻知道對付逃戶了。清丈阻力太大,大人一定希望多個幫手。”展昭說:“咱們夫妻還是離朝廷遠一些為好。”安平轉過身來,低頭絮叨:“說來說去,還是我耽誤了你。”展昭笑道:“你都給我生了一兒一女,哪耽誤了我?”安平說:“這麽好的機會,錯過很難再找了。”展昭說:“離開朝廷久了,回去也難以適應。”安平說:“前兩天來了一對父子,兒子情誌不遂,心神恍惚的,一問才知道,他家原本也是上戶,他還是個裏正衙前,後來運輸官物出了事,折耗賠償,家破人亡,人就瘋了。”展昭說:“現在官場不清明,不清淨。”說著提筆欲回信,冥思苦想了半天不見下筆。安平問道:“怎麽不寫?”展昭說:“恐怕大人會看到,怎麽寫好呢?”安平搶過來說道:“我來。”見她寫道: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展昭笑道:“調皮!”
安平問道:“什麽時候去把那兩個孩子接過來?”展昭說:“要我說就不接了。”安平說道:“你沒聽馬漢說,那邊亂得不像樣,雷老英雄不在了,就這兩個孩子,多讓人擔心。”展昭說:“還孩子孩子的,多大了,我像他們這麽大已經闖出名頭來了。亂世出英雄,正是他們曆練的好時候。”安平嘴硬說道:“我還不是想讓他們回去幫馮大哥金大姐的忙。”展昭說:“大哥大姐應付得過來。”安平說道:“虧你說得出口。當初你和公孫先生操持書院的時候累成什麽樣啊。”展昭笑著說:“還有小雁呢。”安平說:“我看你就是無理攪三分。這書院你說搬就搬了,誰勸你也不聽,要不是大哥大姐在那邊,我看你怎麽兩頭跑。”
原來,番漢貧寒子弟苦心修行,漸漸長大,陸續有師成出關的,導致書院規模萎縮。本地的貧困人家也有送子弟來投的,但星星兩兩,少之又少。他們也曾下到貧戶家中去問。隻因此地民風與西北大不相同,沒經曆過戰亂,這裏的孩子若不種地,寧可做學徒,甚至賣身做仆婢也不讀書。他們反複勸說,還被人告到了官府,險些吃了官司。另一頭,專供士紳子弟的書院也日漸艱難。隻因,展昭對這些子弟從來是立規嚴管,有暴虐欺人為樂的,被他懲戒趕走,對其家長解釋時直言不諱,得罪了些大族鄉紳。此地有名氣的書院本來就多,他又不願走動博名,生存艱難。加之公孫先生被人請回了汴京,展昭便把這邊關了,在華州重開書院,交給了馮若木金鳴鏑夫妻。
展昭說:“咱們遲早要過去的,一年半載的功夫,就讓大哥大姐先辛苦辛苦。”安平說:“當初就該聽我的,讓展曈快回來,把茶山交給他們,咱們好去華州幫大哥大姐。”展昭說:“那時候趙虎還沒卸任,怎麽過來。”安平說:“讓展曈先回來也好啊。”展昭說:“換了誰誰也不願意,兩口子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重要。”安平說道:“說來說去,就是罰了馮大哥金大姐兩口子。”
這時候,兒子興衝衝跑過來。展昭把木劍給了兒子,小男孩非要給父親看他寫的字,一個勁兒問寫得好不好。展昭仔細看過,說道:“不好。”安平麵露不悅之色,說:“孩子還小,多鼓勵才好,我看我兒子寫得就很好。”展昭說:“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小男孩失望地走開了。安平把兒子勸了回來,對兒子說:“你爹說你寫得不好,你就該請教他哪裏不好,讓他明白說給你。”小男孩聽話向父親請教。展昭正給兒子講述,隨從說有事,叫他出去。安平也不多問。
展昭出去了好一會兒,再進來就對兒子說:“你先出去玩,爹有話要和你母親講。”小男孩說:“我不出去,你們有什麽話要背著我說?你們總說我是大孩子了,為什麽還要背著我?”安平扶著兒子的雙肩問丈夫:“怎麽了?”展昭遲疑片刻,對安平說:“北邊來了使者。”安平沉默了許久,問道:“你打發他們回去了?”展昭說:“這次隻帶來了一件禮物,我已經收下。”安平吃驚不小,剛要責難,轉念一想,丈夫絕不是貪財之人,先要問問是什麽東西,於是便問:“是什麽絕世寶貝打動了我丈夫的心,難道是一位絕世美人?”展昭笑說:“堪比美人。”安平說:“那我倒要看看。”拉著兒子,走出去。隻見桌子上放了一個盒子,裏麵是包裹琵琶的錦囊,紫羅錦緞上以金線盤繡飛鶴。錦囊上放了一個本子,安平拿起一看,是張野狐的琵琶古譜。解開錦囊,正是當年母親帶去塞北的大唐宮廷精製直項紫檀五弦琵琶。安平不禁潸然淚下。
男孩問道:“這不是柄琵琶嗎?是誰送來的?娘你哭什麽?”展昭俯下身子對兒子說:“是你舅父送來的。”男孩問:“舅父?我娘的哥哥?”展昭點頭。男孩認真思索,眼睛發亮問:“如果我娘是我妹妹,那舅父就是我嘍?”展昭歎了口氣,站起來對安平說:“原諒他吧。”安平泣不成聲。男孩拽著母親的手,說道:“娘,你原諒他吧,你是我妹妹,舅父就是我。妹妹這麽小都能原諒我,你都是大人了,你也原諒舅父吧?”安平將兒子緊緊摟在懷中,多年來盤踞心頭的剝根離土之痛漸次消融。她知道,跟隨著兒女的成長,自己兒時的坑窪終會被什麽填平。展昭說:“他帶來了口信,說這幾年身體不好,明年要舉行‘再生儀’,希望你能回去參加。你,好好考慮一下……”
安平看著丈夫,二人相視沉默……
正是:連環巧手解,風波難定歇;新翻安公子,火鳳破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