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宮女閣上台上忙碌不停,一時,一個小內侍跑來傳報,眾人或退避三舍或肅然而立,看樓上的大臣們就知道,皇上和太後駕到,忙起身整衣迎駕。片刻,壽山二嶺之間閃出前後步隊、真武隊、青龍白虎隊等,服五色繡袍、抹額、行縢、銀帶,執日月合璧等旗,後兩個荷傘人跟著兩乘肩輿,後跟著一隊皇眷,雖隻幾丈遠的步程,卻個個侍兒扶起嬌無力。其中有一個例外,身材高挑,沒有宮女攙扶,蹦蹦跳跳,四處張望,十分活潑,正是金蟠公主。其後又有值事宮女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所有人等都在平地候駕,除那王爺外,眾臣都低頭跪拜。閻士良引皇上下轎,宮官嬪禦引太後下轎,眾臣才得起身,各回各位。

又忙亂一陣,皇上太後各自歸座,嬪妃侍立左右,無話不敢坐下,隻有那金蟠公主已坐在太後身邊說笑了。內閣官捧出一黃地紅雲朵紋的敕諭朗讀了一通,不過是皇上說自己不孝,不得報母恩一毫一滴,終日惶恐不安,願太後福壽永康等等。

安平正聽得不耐煩,內閣官退,教坊樂人排列開來。隻見排簫、笙、貝、鈸、鞀鼓與雞婁鼓、羯鼓、杖鼓、琵琶、篳篥、拍板各色樂器齊聚。真個是:觱栗調清銀象管,琵琶聲亮紫檀槽。大曲隊舞,重奏獨唱,致語打和,築球相撲,熱鬧非凡。

看一會兒,安平便沒了興趣,搖頭晃腦,東張西望。閣上坐著太後,皇上和那王爺側座,後麵是嬪妃、公主,再後就是宗室女眷,樓下是何大人、王大人、胡大人、包大人等重臣,東西兩看樓是其他臣子。

宗室女眷之中,安平一眼看見那絕色女子和夜市上巧遇的神仙女子,她二人並排而坐,前一個正襟危坐,後一個斜著眼發呆,安平再順著她的眼神看去,倒是自己對麵東側看樓上,到底看的哪個安平便猜不出了。

趙虎冷不丁捅安平,安平轉頭道:“看你的戲,又惹我幹什麽?”趙虎笑道:“你也看你的戲呀。”安平不理他,趙虎嘿嘿一笑,轉頭看展昭王朝不注意,壓低聲音說:“琢磨哪個都好,可別動祖大小姐的主意。”安平忙問:“哪個是?”趙虎嬉笑著說:“你總盯著誰看?”安平一驚,思忖片刻又問:“是那靠東邊的還是靠西邊?”趙虎笑著說:“就是那個,瞧見沒,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那個,祖家大小姐。”右手在腋下偷偷指展昭問:“配不配?”馬漢張龍都在一旁聽著,已禁不住笑起來。展昭王朝四隻眼睛瞪過來。

一瞬間,安平似墜入萬丈寒冰,眼淚在眼圈裏轉了兩轉掉下來,幸而沒人注意。

留在這兒幹什麽,真不如遠遠離開!安平恍惚覺得祖大小姐不是在閣上而是在展昭身畔,耳中聞的不是戲音,而是他們的笑聲。

“我總覺展昭若即若離,難怪了,可笑的是我……”傷心情,又酸又苦翻滾上來,眼睛鼻子又脹又酸。安平低低垂下頭以左手扶額遮住半張臉,此時此景實在不是流淚之處。安平忍著,希望傷心快些過去,可是,眼淚已撲簌簌滾下數對,堵在咽喉的一團氣蠢蠢欲動。安平努力壓了一陣,實在忍不住了,想下廊去,趙虎等立時拉住安平問哪裏去。安平低頭說道:“我頭痛,外麵清靜清靜。”忽然感覺一雙大手緊緊拉住自己胳膊,耳邊竟是展昭的聲音:“忍忍,一會兒就結束了,不要亂跑。”

安平頭嗡地一聲,連推托的話都說不出,淚水噴薄而出,喉中發出哽咽之聲,自覺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倚在柱上,全不管身外如何熱鬧,趙虎等如何鴰噪。

一時聽台上戲鑼聲止了,一人朗聲道:“秉義郎劉某某獻藝,祝吾皇~~~,祝太後~~~”安平知她苦等的恩慶會開始了,可她已經不在乎了。不知過了多久,隱隱在嘈雜聲中展昭與人對話,隨後一內侍輕輕攙過安平,下了看樓。

安平在不遠處一溪亭中坐了,要內侍離去,內侍不敢。安平滿臉淚水,內侍問候了兩句就不出聲了。安平抬頭,內侍見,忙轉了頭裝沒看見。安平見他如此,就當他不在,嗚咽咽哭了起來。

台上一片熱鬧,內侍仰著脖子看得歡呢。“開打了,開打了”內侍失聲叫道,安平明白,開始對搏了。這一局和下麵的馬術原是安平最感興趣的,因為展昭會上場。可現在都無所謂了。

春風原本是最溫柔的,打在安平濕漉漉的雙頰上卻辣絲絲痛。青山翠竹碧水,藍天白雲鳥雀,剛剛還美麗的景色一下子死了一般。狠狠哭了許久,安平沒了眼淚,趴在石桌上愣神:哥哥,你在家呢不?家裏的事怎麽樣了?我真是不懂事,總覺得你給的都是應該的,從沒想幫過你什麽,今天這樣的笑話是對我的懲罰吧。來到開封後第一次如此想念哥哥,傷心淚流下來。

又傳來一陣熱鬧,內侍看累了,晃晃地活動脖子,突然叫道:“趙大人。”安平抬頭,趙虎跑過來,也不管安平滿麵淚痕,問:“怎麽樣,回去吧,剛才張龍大勝!”安平不動。趙虎說:“你不舒服也不能總躲在這裏,還是得裝裝樣子,皇城司的不定在哪察視咱們呢,把今天這場戲做完才好。”安平正打算站起來與趙虎回去,他接著說:“快快,展昭要上了!”內侍就覺胳膊一沉,安平又坐回石凳,懨懨地說:“還是難受,我再呆會兒。”趙虎伏上來說:“等你好了,他就完了!”安平不理,趙虎隻得去了。

這可慪死了內侍,他也是盼著恩慶會,安平這一犯病,他被派來陪他,可好,從頭到尾全別看了。內侍不甘心,勸解安平希望他回心轉意。安平本要尋清靜,這一來煩得夠嗆。安平迷迷糊糊也不知被纏了多久,盤算展昭那場也該下了,站起來跟了內侍慢吞吞往回走。

這時,台上一聲異響,接著一片呼聲,安平仰頭一看,開封府的人呼啦站起來,安平三兩步跑上樓去,往戲台上一看,見跪拜一人,內侍傳旨平身,此人站起——那不正是梅家塢懸匾之人!安平再一轉頭,趙虎、王朝、馬漢、張龍已跑下樓,往戲台後麵去,公孫先生也提著衫襟噓唏跟去。

安平跟過去,見內侍和內宮侍衛圍成一團,一把椅子上,展昭滿頭大汗斜著身子半支半坐,不遠處拴著一溜馬,邊上的是搏龍駒,它正刨地響鼻。展昭身邊一個小姑娘拿著手帕給他擦汗,正是太後身邊那個金蟠公主。馬漢推開眾人,看看展昭的腿,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話,展昭點點頭,其他三人圍在身邊有的問話有的檢查,這時響起內侍尖利沙啞的聲音:“李攸勝——”

趙虎原蹲在地上看展昭的腿,聽這話騰地站起來大喊:“什麽!你們瞎了……”馬漢一把捂上趙虎的嘴,趙虎像發怒的白額虎甩開馬漢,兩個人四條胳膊別在一起,像四根堅硬的鐵釺,馬漢脖子上青筋暴突,趙虎後仰,喉頭顫動,眉毛、眼睛、鼻子好象都移了位,鼻梁上堆了層層褶子。

安平嚇呆了。內侍指著他們結巴著說:“你……你們……幹什麽!放……放……”

王朝拽開兩人。公孫先生叫道:“住手!”安平第一次見公孫先生這樣嚴厲。

先生偷偷指了指內宮侍衛們,趙虎馬漢明白,倚在一邊呼呼喘氣,公孫先生看了看展昭的腿,奇怪得很,表麵看來很正常。馬漢與公孫先生耳語,先生試探著輕輕觸摸展昭膝下,展昭即刻麵露痛楚。

“公主,請回吧,這裏多有不便。”公孫先生客氣地對金蟠公主說。她退到展昭身後,拽著他的衣服。展昭把她拉到麵前,說:“金蟠,你先去,等我好了去找你。”小姑娘不情願地點點頭。展昭又說:“太後麵前,不要多嘴。”金蟠公主生氣:“窩囊死你得了!”甩袖離開。

趙虎等緊緊湊在先生身邊,安平也過來,聽得馬漢低聲與先生商量:“說出去吧。”先生搖搖頭。趙虎壓低聲音說:“那就算了?真窩囊,那小子是要廢了他一條腿呀!咱們稟報大人,按律處理!”

展昭說:“他可能不是故意刺到穴位上的……”一時語塞,動彈不得,汗珠一顆顆滾下來。

安平心裏難過卻一點兒也幫不上忙。

王朝說:“我們都看不到傷口的痕跡,皇上更看不出來。”趙虎說:“那是針紮進去的。”王朝說:“皇上不聽你的猜測。”趙虎說:“有禦醫呢。”張龍說:“禦醫不會說謊嗎。”趙虎氣鼓鼓的,展昭怕他憋不住又吵起來,說:“算了,這種比武,輸贏有什麽……”

內侍傳展昭上台謝恩,展昭站起來便覺得膝下一陣劇痛,更不用說走路、跪地、叩頭。先生攔住他:“不要動,我去找大人。”展昭伸直了右腿,頭仰在椅背上,閉著眼。安平站在旁邊扶著他。一時無人言語,靜得讓人不安。

展昭睜開眼,問發愣的安平:“頭還疼嗎?”

安平看著他的臉,因抽搐而顯得溝壑不平,嘴角是笑的,卻掩不住眼中的疲憊。

哇的一聲,安平突然哭了。剛剛的哭他沒看見,這一哭是在他麵前,安平覺得好痛快!展昭拍拍安平的後背說:“沒什麽大不了,別哭了,叫人笑話……”

安平以為先生會找大人來為展昭做主,沒想到來了個內侍官,不察看展昭的傷,而是滿麵堆笑問傷勢如何,轉身罵小內侍不好好伺候,讓展大人“崴了腳”,展昭竟拱手相謝,王朝也忙感謝內侍官。馬漢、張龍、趙虎坐到一邊生悶氣去了。內侍官走了,公孫先生囑咐了幾句也急匆匆去了。展昭鬆了一口氣閉目仰在椅子上,趙虎氣乎乎地對展昭說:“我背你走。”王朝問:“上哪去?”趙虎說:“回府!”王朝想說什麽,看了展昭一眼,咽回去。展昭說:“等會散,快了……”趙虎惡氣無處發泄,在地上來回打轉。

安平接過內侍送來的香帕為展昭擦汗,聽背後噔噔噔腳步聲,對麵的趙虎一生吼,像老虎見了野雞,安平回頭一看,張龍馬漢扳著趙虎,王朝麵前站著一人,正是梅家塢懸匾之人——李攸!不要說趙虎,就是安平都恨不得一腳踢斷他的腿。王朝到底是大哥,泰然對之,不卑不亢,問:“都虞候大人有和貴幹?”李攸賠笑深施一禮說:“聽說展兄下樓梯時不小心崴了腳,想是小弟方才下手失了輕重,展兄累極了才會如此,小弟實不忍……”

王朝一擺手說:“多謝了,不勞費心。”

李攸笑笑說:“還有一事,一會兒比馬術,不知展兄……”

安平看一眼展昭,他竟然平靜地看著李攸,麵帶笑容!

馬漢朗聲說:“你要是到最後還能站在台上,就能知道了!”

李攸笑著點點頭:“那小弟不打攪展兄了,請了。”

安平低頭看展昭,他溫文爾雅地恭著手!

安平的一肚子怒氣瞬間變成了悲哀。

拴在不遠處的馬一匹匹地被牽走了。台上傳來一陣陣喝彩聲,一次次人跌落馬下之聲,李攸的名字被喊出了七八次。

內侍急匆匆過來問開封府誰上。

“我!”趙虎一聲吼,嚇得內侍倒退了兩三步。

“不行!”展昭說。

趙虎要說話,馬漢攔住他,說:“我去。”

趙虎說:“我能贏他,你能嗎!”

馬漢說:“你不一定能贏他,我也不一定,但我至少不會在台上打死他!”

“我去吧。”安平說。

大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

安平沒有見到李攸的馬技,無法分辨高低。從近日接觸,他知道趙虎馬漢馬技平平,他們的勝算沒有自己高。

沉默的張龍開口:“安平,這種比武並不重要,這場馬術更是,否則就會安排一個單獨場地,而不是在這個台子上了。你不用這麽在意。”

“要是讓趙虎馬漢上,真的不如讓我上!”一言既出,眾人嘩然。

“嗬嗬,好大口氣。”馬漢說:“你上,你又不是開封府的人。”

趙虎不服。王朝仍然猶豫,看看展昭。

“我知道我不是,我隻是想離開前為你們做點什麽,這樣我也走得安心。”安平異常平靜,接著說:“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別的,我沒法和你們相比,但馬術,我是真的比你們強。”

展昭沉默半晌,抬起頭,盯著安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小心,不要受傷。”

安平心中一熱。

王朝吃一驚,看看展昭又看看安平,展昭向他點點頭,王朝不言語了。

展昭對馬漢說:“給他穿我的短胄、捍腰。”

安平說:“不用。”

馬漢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安平默然。

內侍牽過搏龍駒,展昭拍了拍它的頭,把韁繩交到安平手裏。

安平牽著搏龍駒離開。

王朝不安,馬漢安慰說:“反正沒打算贏。”王朝憂心忡忡地問:“安平騎得了搏龍駒嗎?要是被李攸傷了怎麽辦?怎麽說都是我們的事,讓他一個孩子去冒險,太不合適。”馬漢說:“他騎得了不逝就應該騎得了搏龍駒。如果這次他是‘出生牛犢不怕虎’,讓他受一次挫折也好,如果他真有本事,那是我們的運氣。”

早知如此,把不逝帶來,勝算會大些。展昭沒有說出口,靜靜靠在椅背上想。

不知從何時起,他將說話視為負擔。

內侍沙啞的聲音又響起來。看樓上輕微**。嗒嗒嗒馬蹄踏板的聲音傳到台後。閉目養神的展昭突然睜開眼說:“我得到前麵看著!”

他們攙扶展昭來到看樓下角落裏,找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了,仰頭向上。當戲台重新出現在眼前時,他們吃了一驚:安平沒有穿展昭的短胄、捍腰!王朝重重噯了一聲,展昭沒有反應,張龍無意碰了他的手,冰冷。他們看得到包大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兩個人兩匹馬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