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黑壓壓一群人,樓上太後、皇帝和一群模糊的人盯著他看。安平身上發燒,心撲通亂跳。她竟產生後悔的感覺,懷念看樓上無人注意的時光。更可怕的是她不知應在馬背上做什麽。

左邊“出將”,右邊“入相”,哪一邊後麵的樓梯都通向台下,再過一扇隔扇就可以看見他們——可是,安平轉不了身,走上這個台就走上一條不歸路,隻有低頭走下去的命了!安平看一眼對麵馬上的人,他也看著自己,用懷疑和不屑的眼神,安平躲開他的目光,心裏無限委屈。

當安平轉過頭來,樓上已經出現一點不平靜:太後和皇帝身邊圍了三四個大臣,聲音不大,有三個他認識,包大人、王大人、何慎勤,王大人、何慎勤你一言我一語,包大人話倒不多,黑臉發紅發亮,也許是汗,他們一邊說一邊用餘光看他。安平緊張起來,低下頭。

為什麽我上了台,他們那邊爭論不休?

內侍官宣:“比馬一場鑒開封府展昭負傷行動不便,茲令其姑弟安平代替——”

李攸翻身下馬叩頭,安平傻愣愣想:“他都叩了我也要叩嘍。”正懷疑著,看樓下麵站起來一個人,安平一看,展昭站立不穩,一隻手扶住馬漢一隻手揮舞示意他跪下謝恩。安平慌忙翻身從馬上蹦下,撲通跪在台上,心中麻酥酥發痛,臉上熱騰騰泛紅:他們何時到前麵來了!

李攸看著跪地不起的安平不解其用意,自己也不敢起身。安平腦子裏全是展昭抽搐的臉在淌汗:是這家夥害他!怒火蒸騰,惶恐懷疑燒成輕煙散去。

搏龍駒嗒嗒嗒向主人的方向踱了幾步,搖搖頭頸,籠頭馬韁翻騰晃起,下麵發出些哄笑,安平起身拉住,在它頸上輕輕安撫,翻身上馬,立而不動。少年“儒生”穩當當騎在高大搏龍駒上,單薄白淨,不戴甲胄護膝,不穿馬靴,自然沒有馬刺,鞍上也沒馬鞭。李攸暗想:看你怎麽用一雙手腳控製這烈物!

這都虞候左侍禁李攸是江湖出身,他的師傅嶺南刀王雷百川,少年武癡,一生不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他祖籍廣南西路雷州,世家以鐵質茶碾、湯甌、湯匱之類為業,聞名遐邇。老年時,一身超凡武藝,一派不菲家產,無人繼承。此時,偶然救助一孤兒,正是李攸。見他善知人心,聰慧無比,雷百川收為義子,視如己出,教授文武,講解道理。李攸博聞強識,舉一反三,世間難得一少年俊傑。

雷百川半百之年,欲販運物品北上,一路密密層層稅卡,走不過數百裏,被有司攔截十餘次,誅求客旅,索要重價,與強盜無異。最可恨,把麾持節的大官們,行舟走陸,販運貨物,場務不聞不問,早已循習。雷百川憤然欲起,被少年李攸攔住,一隊人折返雷州。數年後,李攸弱冠年紀,二次說服義父北上。啟程之時便搭上士大夫之舟,雖支付大價錢,但一路暢通。三次北上便由李攸帶隊,遇津吏欄頭,李攸周旋應對,厚賄於斯,再無幹擾,甚至與買撲稅場的豪強惡霸交結火熱。李攸嶄露頭角,財路亨通,威望高漲,年紀輕輕被推舉為商隊綱首,雷百川自歎弗如,從此退隱,將家業悉數交由李攸打理,一心鑽研武學。李攸如魚得水,少年得誌。兩年間,百川商隊水有方舟,陸有結駟,千裏商行,攬載百物,如蜀錦、浙漆、吳紙、端硯、洛陽花、福州荔、臨江黃雀、金山鹹豉、江陰河豚等等。

李攸富貴中不失誌,深知若要生意大,必要倚靠官宦,且攀官不如做官。李攸想方設法結交了時任廣南東路轉運按察使兼本路安撫、提舉市舶司的董輔承,承攬了海外舶舸之貨,獻明珠香藥於朝中高官,受其青睞,授以官職。後又犀象玳瑁諸香奇物攀上時為婉儀、現為貴妃的張氏,得以在禦前行走。為維持開銷,李攸繼續販運私茶以博利,百川商隊綱首交由李攸之同門師兄任中傑擔任,自己退至幕後操縱。

李攸十分迷戀祖婷兒,怎奈祖家篩選的夫婿不下十數人,唯獨沒有他李攸的份。那些達官顯貴也就算了,李攸怎麽也咽不下展昭那口氣。朝廷中武官宦路不如文官好走,頗有成就地位的,屈指可數那幾個。論年紀出身,他與展昭相仿,於是處處與他較量。

李攸轉馬頭,在台上走起馬來,安平跟他對走,他不做精彩動作,安平也穩著不動。安平與搏龍駒到底沒有共事經曆,難免傳意上有些偏差,安平也隻得慢慢摸索。台下也許是看乏了,漸漸有說笑的。安平想:這已是第十場,有什麽精彩早施展過了,隻怕他想速戰速決呢。正想著,李攸突然撥轉馬頭向安平後方而來,此時安平在外他在內,李攸一手在上攻擊一手暗裏向下一揮,安平餘光見下麵冷光一閃,急用左韁壓馬頸,搏龍駒右轉閃過,上麵架住攻來的一拳。安平定睛一看,原來李攸手握一把小匕首,想要割斷肚帶讓他鞍落墜馬呀!安平頓時氣惱:賽中不得推人、撞人、阻擋別人,揚鞭打馬都必須前後揚鞭,不得妨礙其他騎手與馬匹,他不但毫無規矩,而且對這種伎倆毫不在意。他們不準備寬闊場地,不比障礙、不比耐力、不比速度、不比配合、不比箭術——這叫什麽比馬,簡直就是騎在馬上打架!可笑!

李攸一計不成,與安平對打起來。李攸力大,安平不敢與他硬對,隻得閃躲。長此不是辦法,安平腕部向後扭轉控韁,想要後退轉到他身後襲擊,誰知搏龍駒右旋到李攸正前方,與他的距離立即縮近。李攸看出安平與坐騎配合不力,抓緊時機迎麵攻安平咽喉,安平本已慌,這一擊突如其來,來勢洶洶,安平啊一聲——

看廊上無聊子弟已歡躍起來。距離太近,就算第一招不中第二招再難躲過,不穿甲胄如此翻墜馬下,萬一跌到頭,可要命的!

這拳已到,安平再想不出躲避之法,雙腳離蹬,雙腿向馬頸一蹬,身體從馬背上滾過,眾人皆以為會滾落馬下,卻不想安平雙手拉住了馬韁,搏龍駒突然受此重量,馬頸先是向後一仰,迅即頂住立定,安平後背貼馬臀,雙腳點地卷身而起,重回鞍上。

“好!”皇帝一聲喝彩,群臣緊附和,叫好聲轟然。包大人和公孫先生終於放了些心,趙虎這邊已經歡聲雀躍了!李攸見安平得了彩,又急又氣,連連下狠手攻擊安平。安平筋骨舒展了,與搏龍駒的配合熟識了,又聽眾人喝彩心裏得意,不再畏畏縮縮躲避,在馬背上使起了手搏之技。此時安平不用酌意控製搏龍駒,搏龍駒度勢而動,安平隨之攻退。李攸久攻不下,竟拿起馬鞭抽向安平,安平惱道:“馬鞭是對付馬的不是對付人的!”

安平想轉身,可搏龍駒早一步動起來,安平知道它有主意便隨它去。搏龍駒讓安平躲過一鞭,轉頭激烈凶悍地咬啃李攸坐騎頸部,發出短促野性十足的嘶叫。馬本是個性很強的動物,李攸的坐騎被搏龍駒挑起了爭心,馬耳後背,目光炯炯,上臉收縮,高舉頸項。安平勒韁繩製止搏龍駒,側馬而過,輕輕在李攸坐騎被咬的頸上撫摸一把,李攸不知安平用意,以為是對自己下手,剛要還擊卻被坐騎帶偏。

坐騎被帶起,在台上奔跑,李攸又是勒韁又是夾腿,竟不能控製,馬刺一下下戳在坐騎腹上。安平惜馬成性,暗自將兩尺長的馬韁盡纏於腕,搏龍駒跑到台心安平抽韁,搏龍駒猛然回身從李攸側過,安平一腳不動,一手抓馬韁,一腳脫鐙,身體離鞍,像旗子掛在馬側,揚出的腳將李攸的馬靴踢起,手撫摸馬腹,李攸反應過來時安平已翻身回到鞍上,下麵不免又有幾聲喝彩。

安平對李攸說:“馬腹痛覺敏感,聰明的話用溫和的方法安慰它。”李攸怒道:“班門弄斧!”安平冷笑一聲:“駕馭不是靠力量就夠的,要向馬展示你的智慧和關愛!”

李攸滿臉怒容,用力夾馬腹,吆喝聲不絕於耳。坐騎不但不能安靜下來,反而愈演愈烈。李攸臉麵盡失,安平進前幫忙,李攸一拳擋開,台上亂作一團。無人落馬也就無人勝出,內侍正想請皇帝的示下,李攸坐騎突然跨過弓形的柵欄從一樓高的台上跳了下來,坐騎落地不穩,李攸被甩出。

驚馬鬃飛韁舞,如脫籠猛虎,下麵看樓看台一片混亂。禦前武士將看樓門口圍住,內侍來救李攸,戰戰兢兢唯恐被馬踢到。幾個年輕武官和子弟圍住驚馬伺機馴服,開封府除了展昭全下去攔馬。安平向下看了一眼,手拍馬頸,搏龍駒如鵬鳥揚翅般躍下,落在無人之地,噠噠噠跑了幾步立住。搏龍駒或追或堵,驚馬揚蹄而去。

驚馬轉向竹林奔去,搏龍駒緊追。二馬將近並排,搏龍駒在左驚馬在右,安平雙腿躍起,蹲在馬上,左腳頂前鞍橋,右腳頂後鞍橋,左手拽馬鬃,右手扶馬臀,搏龍駒靠近驚馬,安平腰腿用力,躍起跳向驚馬,驚馬外偏,安平身體向左傾滑,左腳正好進了左馬鐙,右腿沒過馬鞍,眼看要摔下,眾人凜然。安平一把抓住韁繩,左腿用力蹬起,耳邊呼呼風聲,額頭涔汗發冷,馬鞍負重微微傾斜,安平下垂的右腳砰地點在地上又彈起來,右腿一陣發麻,安平順勢用力,揚右腿上馬。

驚馬發威如猛虎下山,時而憤怒後踢,時而揚起人立,忽又後肢深踏,前肢高抬,運步,聲嘶力竭,噠嘣蹄聲。單薄書生上身緊貼馬頸,雙膝加馬腹,無論驚馬如何掙紮,就像長在了它身上。驚馬向竹林奔去,穿枝過丫,消失在山背,進而連馬蹄聲都不聞。沉靜許久,各處竊竊私語,忽有人喊,眾人悄然側耳“咚——咚——咚——”隻見馬兒四蹄騰空從山側奔出來。有人嚇得逃避。馬兒下山來變了“噠噠噠噠”的輕快步,這些人才戰戰兢兢回位。馬兒到樓前空地“噠—噠—噠—噠”停住,噗噗噴響鼻。

安平激動不已,滿臉通紅,呼呼喘粗氣。內侍縮手縮腳不敢上前,馬漢趙虎早奔過來。安平翻身下馬,右腿著地,麻酥酥針紮似的疼,身子踉蹌,趙虎忙扶助,馬漢牽住馬。內侍過來,一個接過馬韁,一個扶安平拜見皇帝。馬漢低聲說:“別多言,看大人行事。”

安平右腿酥疼,上樓來已滿頭大汗,再看樓上情形,心中一涼——太後攜女眷已避退,皇帝麵南而坐,托盞飲茶,內侍在旁伺候。那王爺躬身,其他王公大臣烏壓壓跪了一地,李攸五體投地趴著。安平轉到包大人身後跪下,包大人讓他跪到中間,安平剛要站起來,皇上把茶碗放回托盤,問:“妥了?”安平正發愣,包大人推了他一把,安平忙答:“嗯?啊,是!”皇帝站起來,下麵嘣嘣磕頭聲,安平餘光一瞧,有人已經抖成了色子。

“回!”皇帝說,站立回身,轉過屏風,迎麵碰上躲避不及的金蟠公主,皇帝深出了一口氣,大喝一聲:“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