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想:董大人就是個老京官,何不和他打聽外祖父的下落,問道:“安平有件事想請教大人。”董大人說:“盡管開口,年輕人就該勤學好問。”安平問:“二十年前,朝中是否有位朝奉郎王大人?”董大人詫異地問:“你真不知道?不可能吧。”安平問:“什麽?”董大人說:“現在的參知政事王韞玉王大人當年就做過朝奉郎啊!”
安平頓時愣在那裏。
董大人自語:“這可真有二十年了……”安平緩過神來,再次求證道:“大人不會記錯吧?”董大人說:“安平呀,我是把你當自己的孩子才和你說,我希望你以後和我一起,好好服侍皇上,有什麽事,盡管對我說,千萬不要和我見外。”“是是。”安平急切地問:“王大人真是當初那位朝奉郎?”董大人坐直了,正經說道:“你年輕,我希望你走對路。我,為你的將來考慮,王大人那條路,你還是不要走。”安平說:“請大人明示。”董大人說:“唉,怎麽說呢,隻說一點吧:在官場不‘走動’,一潭死水,怎麽發展?”說完他又補充一句:“我沒說王大人噢。”
安平說:“我還是不太明白?”董大人伸了伸背說:“你知道這些就夠了。”安平說:“大人,我把您當長輩,我初入朝堂,頭腦簡單,一無所知,來向您請教。我知道,京城這麽多京官,要數資曆,您是第一,我不請教您,請教誰去!”聽了安平的話,董大人很是受用,眯眼撇嘴。安平又說:“您已經說了這些,讓我聽個頭聽不著尾,您這不是讓我著急嗎?”董大人說:“你請教的可是一根繃緊的弦呀!王大人是副宰,可他和八王爺從來不走動,你知道為什麽嗎?”
安平屏息聽他講述。
他接著說:“這件事,二十年來沒人提過,知道的人非常少,那時候我正好是中書門下的文吏,抄寫往來文書,所以才知道。當初大宋和契丹交戰,後來兩國在澶州結盟,之後,先皇為穩定邊疆,決定效仿漢唐,送一位公主前往和親,可當時公主們都未成年,於是準備過繼八王爺待字閨中的小女兒為公主,八王爺和王妃舍不得親生,那位小郡主也是死活不肯,於是,八王就找上了當時還是朝奉郎的王大人,用他的女兒來做小郡主的替身……”
安平雙眼充淚,咬緊牙關,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董大人繼續說:“後來那幾年,王大人是平步青雲,一直做到中書門下的第二把手,這當然是八王的作用,可是王大人不僅不感謝,還處處躲著他走。八王爺曾一度要將小郡主許配給王大人的小兒子,誰能想到,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出家當道士了,給八王爺撅了個夠嗆,那位小郡主一年多後也出閣了,這件事就沒人再提了。不過,兩家也徹底沒有往來。”
“過得都很好呀。”安平咬著兩行貝齒擠出一句話。
“那位和親的假公主後來我還見過一麵,就是十年前,何大人出使契丹,我也隨團,她的處境也還可以,可惜隻生了個女兒……”
安平抬頭盯著董大人,對他,她沒有任何印象了。
董大人看見安平的神態,扶著他的肩頭問道:“你怎麽了?”
安平忙說:“有些累了,沒事的。”
“至於八王爺的小郡主嗎,說起來還不遠,就在祖大人府上……”
“什麽!”安平驚道:“祖大人是……”
“沒錯,祖大人是小郡主的丈夫,八王爺的乘龍快婿!”
這是一處廢棄已久的小院落,三間正房,兩間倒坐,滿院彌漫著沉靜的月光,院子裏荒蕪冷落。董大人安排的老仆明天才能到,安平一個人坐在正房下的台階上,下巴頂著膝蓋,失魂落魄地思考她們母女倆的人生。
清晨,大內皇宮,街南外朝,文德殿外的朝堂。
朝堂裏擁擠著等待早朝的大臣們,他們捧著玉笏,就像捧著自己的生命。安平也在朝堂一旁的耳室等待著,隻是她等的不是皇上。
為什麽他沒來?安平想。
閻文應一挑簾,招呼安平道:“這邊來。”閻文應走在前麵,不苟言笑,快節奏的小碎步,安平幾次加快腳步才跟上。閻文應頭也不回地說:“老身給安大人提個醒,能在萬歲爺麵前走動是萬世修不來的福氣,這人那,就得學會惜福。”
“是。”安平應諾。
“不要總是顯擺自己的學識和口才,在萬歲麵前張口就來,咱家也是為你好,萬歲心情好的時候,一次不和你計較,兩次縱容你放肆,三次四次可就不一定了,那大獄你去過一次了,還想再去嗎?”
“安平明白,多謝公公。”
一個內侍急匆匆跑來,站在閻文應麵前稟報道:“萬歲口諭,今天身體不爽,不早朝了,有事報中書門下。”
閻文應對內侍說:“你帶他去見萬歲。”轉身回去傳聖諭了。
安平小心翼翼地問內侍:“今天參知政事王大人怎麽沒來早朝?”內侍稟道:“回安大人,聽說是病了。”“病了!”安平停在那裏,眼瞼有點顫動。內侍催促安平:“大人,這邊請。”
鞠場三麵矮牆圍繞,一麵為觀賞樓台。球場四周樹立紅旗,兩個丈高球門,門穴不足一尺。皇上欽點了楊文廣、李攸加入擊鞠隊,與擊毬供奉官一同練習。後苑造作所新製織錦打毬衣,團領窄袖,兩側開叉,長至小腿,配有襆頭、腰帶、皮靴。又有彩畫毬杖和毬子。安平心裏惦記王大人,興致不高。李攸十分得意,興致勃勃地玩了一天。楊文廣心不在焉。
晚上安平回去時天已經漆黑,一敲門,董良和他帶來的那兩個丫鬟竟然都不在家,安平沒帶鑰匙,不得已,在街上閑走,路邊一位老漢孤零零地在自己的餶飿攤上堅持不懈地等待著顧客,安平過來叫了三串,老漢熟練地烤製,安平接過來,第一口就燙了嘴。老漢嗬嗬笑著說:“客官別著急,涼不了。”安平靦腆地一笑:“白天還暖和得很,怎麽晚上這麽冷。”老漢說:“明天白天就不行了。”安平問:“為什麽?”老漢說:“一日南風三日暖,三日南風準陰天。”安平托著腮想了想,問:“算上今天正是三天南風,那明天肯定要變天了?”老漢點頭:“十有八九。”
吃完餶飿,安平又要了一碗湯。吃喝完畢,安平垂頭晃在街上,突然對麵一個人重重撞在她身上,安平正要發作,定睛一看,原來是趙虎嬉笑著站在麵前,安平驚喜之形立顯,狠狠捶了他一拳,問:“你幹什麽呢!”趙虎答:“當班呢唄。”說著四個衙役跟了過來,俱都熱情地和安平問好。趙虎說:“我們今天上午去找你了,你不在。”安平小心地問:“你和誰?”趙虎說:“我和馬漢,大哥和展昭出門了。”壓低聲音在安平耳邊說:“我們把開封轉了個遍也沒找到吳仁興,恐怕他不在開封附近,大哥和展昭找幾位江湖朋友幫忙打聽。”又恢複原聲道:“他們今天晚上應該能回來,明天你在家嗎,我們一起去看你。”安平說:“白天不在,晚上在,你們有空就來吧,出門剛回來的——要是累就算了。”趙虎笑著說:“不會累的,他們皮實著呢。對了,你家裏那個老頭是誰呀。”安平說:“他是董大人借給我的一位老管家,叫董良。”趙虎說:“我剛剛看見他從殿前司後門溜出來。”安平道:“他本就是董大人家仆,去找他也沒什麽奇怪的。”趙虎正色說:“你還是留些心眼兒吧。”安平點頭。趙虎說:“我得走了,讓大哥知道當班的時候聊天,又要數落我了。”轉頭對衙役們說:“你們都別說。”
安平和趙虎告別,想著董良回去就可以進門,便快步往家走。剛要走出一條胡同,祖大人騎著坐騎從胡同口閃過,安平心口一縮,躲在了暗處。
安平站在鞠場,抬頭看看暗淡的天,楊文廣蔫頭耷腦地坐在地上。皇上興奮地揚鞭而來,李攸殷勤地跟在後麵。楊文廣忙起身迎接。
“你們說是你們這些武將的體力好,還是寡人的體力好?”皇上在馬上問。
“萬歲是天子,我們這些凡人怎麽能跟萬歲比?”李攸下了馬回。
“在戰場上,你們也這麽疲疲遝遝地為寡人打仗嗎!”皇上犀利的眼光投向楊文廣。
“皇上,楊將軍的坐騎在速度和力量上都不適合擊鞠,臣想另選一匹,請皇上恩準。”安平說。
皇上看了安平一眼,說:“寡人的鞠場就是戰場,你們要給寡人拿出精神來!”皇上叫了安平到身邊,低頭喝茶,問:“展昭怎麽樣?”安平的眼瞼顫抖了一下,問:“皇上問什麽?”皇上說:“寡人明天要看他們正式對決,你把他叫來。”安平答道:“他功夫雖好,可騎術平平,會掃皇上幸的。”皇上說:“你說是他的騎術好還是李攸的騎術好?”安平答道:“李大人更勝一籌。”皇上說:“這麽說當初恩慶會上展昭輸給李攸是他技不如人嘍?”
提起恩慶會,安平不禁陷入回憶。皇上瞥著眼看安平,把茶盞放回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安平忙回到現實,答道:“依臣看,賽場上比的不隻是技藝,還有……”皇上問:“什麽?”安平看了一眼遠處的李攸,說:“人品。”皇上笑了,說:“寡人聽到了一些傳聞,一直並不相信。”安平“哦”了一聲。皇上問:“你不想知道是什麽傳聞嗎?可是關於你的。”安平說:“皇上想告訴臣自然對臣說,皇上不說,就是覺得沒有必要。”皇上點頭:“寡人一直是相信你的,寡人也希望你能盡棄前嫌,把這個擊鞠隊帶好。一會兒,你在文德殿候著,寡人處理完政事,帶你去挑馬。”
安平返回時,楊文廣正要離開,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安平逗他說道:“寧遠將軍被霜打了?”楊文廣泄氣說:“我這寧遠將軍不上戰場上球場,就是個笑話。”安平勸解道:“不要這樣想,現在四野安定,沒有仗打,並不是壞事呀,皇上點了你打馬毬,你就給他打,我看他也不一定有多大毅力,新鮮勁兒一過,就不玩了。”楊文廣憂心忡忡地說:“安兄,我不是盼望打仗。現在的局勢,危機四伏,可皇上不悉心國事,還迷戀擊鞠,實在讓人擔心。”
安平送走了楊文廣,往文德殿去,這時飛起了雪。小內侍捧著鬥篷和手爐跑來,客客氣氣地說:“安大人,何大人送鬥篷一件,手爐一個。”安平遲疑了一下,問:“同平章事何大人?”小內侍答:“是。”
安平想:馬漢說他是壞人,可我總看不出他有那麽陰險,還是不要推辭了。披上鬥篷,抱著手爐在文德殿旁的暖房窗前一邊看雪景一邊等。參知政事王韞玉大人從殿內慢慢吞吞地走出來。他背稍有點駝,穿了一身單袍,每走一步都小心地看著腳下。安平眼睛忽然發光,三步並作兩步跑出去。
“王大人,是我,我——我是安平呀!”
王大人出乎意料,詫異地看著安平,說:“哦哦,我認識你,聽說你不在開封府了?”
安平說:“是,不在了。您的病好些了嗎?”王大人笑笑:“隻是傷寒,沒什麽。”安平問:“您怎麽沒穿鬥篷。”王大人說:“噢,瞧我這記性,忘在殿裏了,算了,不拿了,進殿怪麻煩的。”“您等等!”安平將手爐放在窗台上,迅速解下身上的鬥篷,親手圍在了王大人身上。王大人萬料不到安平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一邊說不用一邊後退。安平說:“病剛好,不要受寒。”堅持著為他係好。王大人惶然:“這怎麽使得!”安平關切地說:“您一定保重身體。”哽咽,旋開了眼光。
王大人見安平如此神態不似佯裝,心中一陣暖,說道:“你把鬥篷給了我,萬一凍病了,我怎麽過意得去。”安平說:“我身體好得很,不冷,您摸我手……我很暖的!”安平的眸子裏全是王大人的笑臉:眼角上鑲嵌著密密的皺紋,眼睛失去了光澤,隻剩善良的柔光,嘴唇幹燥泛白,微張著,固定成一個孩子般的笑。
王大人雙手揣在鬥篷裏,與安平告別而去。突然安平又叫住他:“您等等。”說著把手爐塞在王大人懷裏。王大人心頭一熱,要說什麽,卻一時說不出口。安平搶先說:“轎子裏冷。”
安平望著王大人一步一步走到拐角,他回頭向他招招手,站了一會兒,走去了。安平心頭升起一種麻麻辣辣的味道。“王大人!”一名內侍從文德殿追趕而來。安平忙轉身問什麽事。內侍答:“王大人的鬥篷忘拿了。”安平說:“交給我吧,我給王大人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