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人為什麽不來?”安平問。
“他即便有時間也不會來的。”展昭說。
安平問:“為什麽呢,他不怕王大人不高興嗎?”展昭對安平說:“交情如何不在這些表麵文章上。王大人一向嚴謹,和官員往來謹慎,今天也隻是家宴,咱們去也不能以開封府的名義。”安平說:“我自然不能以開封府的名義,我就是我。”展昭塞給安平一個錦盒:“這個算你的。”安平說:“不用,我準備了。”展昭無奈地說:“不要這麽固執,你那個,要被人笑話的。”安平說:“送禮送的就是心意。我的月俸有限,珍貴的東西我買不起,再說,月俸是朝廷給的,本不是我的,用它買的東西怎麽能代表心意呢。”展昭笑笑說:“惹了氣可不要哭鼻子。”安平瞥了一眼,說:“哭鼻子也不讓你看見。”展昭說:“那可不行,關上門自己哭,越想越委屈,又該冒古怪念頭了。”
兩人一邊說一邊來到王大人宅第。王慶急忙迎出,王硯璞在門口熱情地招呼,正堂笙管陣陣,王大人長子審官院執事王拱辰親自安排壽筵。展昭和安平隨著其他幾位客人拜上壽禮,展昭故意走在安平身後,前麵的來客大件小件地擺上之後,輪到安平,安平摸了摸懷裏的鞋墊,小聲向家仆問道:“不能直接交給王大人嗎?”家仆們麵麵相覷。這時,王硯璞走來詢問何事,展昭擠上來將兩盒禮物放在桌上:“這是安平和我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王硯璞一陣客氣,送他們來至在酒席宴上。酒席開始,王大人滿麵春風地坐在正位上。酒過三循,菜過五味,壽宴歌舞喧囂已畢,部分客人陸續離席。
安平悶悶不樂地坐著,展昭低聲問:“咱們回去吧。”安平默不作聲。宴席上人漸少,隻剩下展昭和安平。展昭反複催促,安平隻得起身離席。王硯璞過來相送,安平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的鞋墊,看著王硯璞堆滿笑容的臉,還是沒有拿出來。安平和展昭正欲離去,王大人笑眯眯過來:“今天人多,慢待了。”展昭拱手道:“大人哪裏話。”安平見到王大人,又伸手觸摸懷中的鞋墊,欲開口,瞥見王大人身後王硯璞傲慢的目光,遲疑不已。
展昭看了安平一眼,對王大人說:“安平為王大人精心準備了一份小禮物,怕大人見笑,未敢貿然奉上。”轉而對安平說:“用了那麽大精力,為的是博大人一笑,隻要大人喜歡,旁的不必多慮。”安平在展昭的鼓勵下,拿出鞋墊雙手捧給王大人:“粗糙得很,大人別笑話。”展昭補充說:“這是安平親手做的。”王大人接過鞋墊,驚異之色溢於言表。
王硯璞冷笑道:“好別致呀,一看就知道不是‘鬼市子’上的貨色。沒想到安兄還有這樣的雅興,不過,你該先來向我打聽打聽祖父大人足下尺寸,費這麽大力氣,不能用豈不可惜。”安平道:“不能嗎?我明明按照您的鞋樣做的。”王硯璞笑道:“你從哪裏找來的?”安平結結巴巴答不上來。展昭說:“大人總是要做官服的,隻要有心,打聽出來也不是難事。”安平問王大人:“尺寸真的不合適嗎?”王大人笑著說:“合適合適,難得你如此細心。隻是我近日雙腳浮腫,暫時不能用。”安平問:“怎麽會浮腫呢?嚴重不嚴重?”王大人說:“不礙事,上了年紀了。”展昭說:“大人身體不適,今天勞累了,還是早些休息吧。”王大人捧著鞋墊笑嗬嗬地說:“不礙事,今天高興。”
展昭和安平告辭離去。安平對王大人說:“大人不要出來了,外麵涼。”來到院中,發現下起雨來。王慶自言自語道:“今年的雨也來得太早了,今年雨水一定大。”王大人聽見忙攔住兩人,命家仆準備雨具。王大人撚了撚安平的衣袖,說:“太薄了,現在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不能就減衣服。”回頭對家人說:“去為安大人和展大人取件衣服來。”轉念又攔道:“算了,我自己去,安平,你跟我來,從我的新鬥篷裏挑一件。”安平說:“不敢。”王大人執意拉著安平往後宅去。對展昭招手說:“你也來。”王硯璞見爺爺對他們如此上心,暗自不快,便說:“我父親去送鎮國公還沒回來,孫兒去看看。”王大人擺手讓他去了。
穿過三進庭院,王大人帶安平和展昭來到後宅,自己的正房中。牆上掛著一柄曲項四弦琵琶,安平說道:“這琵琶好。”王大人道:“你對音律也有研究?”安平笑道:“研究不敢當,家母喜好琵琶,我受了些耳濡目染。今天是大人的壽辰,剛剛奉上的壽禮其實是展昭替我安排的,我準備的鞋墊又不和大人穿,都不盡我意。既然說到音律上,安平願為大人彈奏一曲,就當賀壽禮。”王大人笑道:“好哇,你等等。”說著讓王慶將牆上的四弦琵琶及撥子送到安平手中。安平隻接過琵琶,豎立抱於懷中說:“不用撥子。”王大人道:“哦!這倒稀罕。”安平說:“家母就不用撥子。”王大人問:“你不是橫彈?”安平說:“家母喜歡坐抱豎彈,而且,我隻喜歡搊五弦。”王大人若有所思地答應了一聲。安平剛要搊,王大人說道:“你等等。”對王慶囑咐了一番,王慶去而複返,懷中抱著一柄直項紫檀五弦琵琶,交與安平。
安平懷抱琵琶操弄撫摸。這柄五弦與母親帶往北國的相差無幾,如同一母所生的兩個姐妹——半梨背板,五弦十品五軸,紫檀琴身上鑲螺鈿、玳瑁,還嵌了一副美人禦駝懷抱琵琶圖。安平整整衣襟,轉軸掐弦,果然搊起琵琶來。起初聲音不大,鬆透清潤,柔如春風拂麵,似彈者對心中無限事的低訴,正至心酸欲淚處,突然高亢,如奔騰流水,氣勢磅礴,回**著對坎坷命運的正視。全場氣氛凝重,個個屏吸傾聽,忽地霍然一聲,音樂收回,人弦俱寂。正是:慢拈複輕攏,切切如私語。轉撥割朱弦,一段驚沙去。萬裏嫁,烏孫公主。對易水,明妃不渡。淚粉行行,紅顏片片,指下花落狂風雨。借問本師誰,斂撥當心住。
王大人情思恍惚,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點頭讚道:“好,好。”展昭說道:“不知道你還有如此本領。”安平說:“家母喜愛此技,我隻學了些皮毛。這柄五弦真好,聽說大唐宮廷中的五弦最好,流傳下來的極少,與這柄相比不相上下。”此言一出,王大人心中一凜。
家仆送來雨傘和鬥篷,展昭與安平告辭離去。王大人心生疑慮,雖然覺得安平不會有敵意,但不免有些擔憂,畢竟知道家中藏有大唐宮廷五弦一事的人不多,女兒清平遠嫁時已帶走了一柄,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想起女兒,王大人不禁傷情,耳邊縈繞的全是剛才安平琵琶之聲。難得他彈得一手好琵琶,倒有幾分清平兒的味道……
安平十分興奮,撇下展昭三步並作兩步進了開封府府門,聽見門房中有簌簌交談之聲,似提到自己,便側耳細聽,隻聽說:
“……都說他是柳下惠的後人呢,不也這樣,可見人不可貌相。”
“我也覺得自從他來了,府裏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王朝王大人的夫人,那麽婦道的女人,都和他嬉皮笑臉、不清不楚的,別人更甭說了……”
安平心口一緊,興奮全消。這時展昭趕到,也聽到對話,咳嗽一聲,裏麵便全無聲音,他手撫著安平的胳膊拉著她進去了。
“安平走了?什麽時候?”趙虎問。
“剛剛。”張龍說。
“為什麽不攔住她?”展昭責問。
“她有宅子,她要回去,我為什麽攔她。”張龍針鋒相對地說。展昭轉身進了屋。
安平提著糕點,按照記憶中的路走。一轉彎,看見了那幾株烏黑老樹,依舊幹巴恣意。柳樹已經冒出綠乎乎嫩芽,而他們還不肯舒張出一點兒生機,死死將希望壓製在軀幹裏。
一隻肥貓蹲在路中間,安平知道前麵就是婆婆家了。剛到門口,就聽裏麵傳來男子的吼聲——“我得什麽了!老兩口子的東西都上哪去了!還讓我給,給了還不知道上誰那去呢?”一個幹瘦男子衝出來,險些和安平相撞,他剛要發怒,看見安平的官服,頓時嚇住了,小心翼翼地繞過安平,撒腿跑了。
婆婆追了出來,對跑遠的幹瘦男子喊:“你吃豆腐不,你拿走吃了它吧。”幹瘦男子不應,婆婆又喊:“這兩天冷,別去賣工了。”
婆婆看見了安平,興高采烈地迎進了門。屋裏桌子上放著一塊豆腐,兩雙新鞋。一位婦人正坐在老漢身邊擦眼淚。老漢看見安平,尷尬地笑笑:“你來了。”婦人見有生人,忙裹上頭巾離去。婆婆又喊:“你把這豆腐拿回去吧!”婦人揮揮手走了。
婆婆拉安平坐下,佯裝生氣,責備著安平不該拿東西,又嘟囔自己的孩子好,大姑娘來看她,給她劈了柴,生了火,一點不用他們操心,就是不能常回來。突然轉頭問老漢:“她哭什麽?”老漢苦笑一下,對安平說:“她聽不見倒好。”安平詢問來由,老漢說:“他姐姐說他,他不愛聽,又犯渾了。哎,這小子讓我們慣壞了,天冷一點兒,這老婆子就不讓小子賣工。村裏有個雜作老夫,光棍一人,挑起擔子來,鞋底生風,我家這小子可好,一天打魚兩天曬網,跟商隊出去走一趟,回來歇上大半年……”婆婆看著安平與老漢對話,突然問:“是不是她又挨打了?”老漢撤著嗓子在婆婆耳邊喊:“沒有——”那隻肥貓大搖大擺地進了屋,趴在火爐旁邊睡覺。
從婆婆家出來,安平一直覺得鬱悶。天漸漸黑了,安平一邊走一邊想:我盼著和親人重聚,要麽距離太遠,要麽近在咫尺不能相認,為此愁悶。他們倒是一家人,卻像仇人似的,可見人生多不美。
不自覺又走到開封府附近,安平突然醒悟過來,回身往東去。一名男孩擦身而過,進了府門,隻聽裏麵衙役客氣地打招呼:“高公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