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躺在展昭懷中,沉睡著。她夢到了母親。
母親離世後的日子裏,她經常夢到母親,每一次她都緊緊抓住,怕母親再次消失。
母親去世的第二天,睜開眼,已經是新一天。這一天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區別是,原以為這新的一天還能看到母親,誰知竟不能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我走到了今天,而她沒走到?
母親已經被安放在了棺木中,棺木擺在靈台前。析古朵拉著安平走到棺前,讓她踩上筌蹄坐具。有人為母親換了裝,梳了頭。析古朵不住地流淚,安平還是一滴也沒有。析古朵有些不安,像安平這樣半大不小孩子遇上這種事才叫人擔心。
守靈的內侍說昨晚深夜皇上來過,今天早些皇太子來過。析古朵輕輕扶著安平的肩,安平一言不發。宮女捧來了金絲網絡葬服、金麵具和其他衣衾棺槨。明天就要釘棺了。
安平呆呆在靈台前坐了一天。哥哥和父親都沒有來。靈堂靜悄悄的,沒人說話。中午吃了一口飯,味同嚼蠟。她想通了,既然母親已經躺在棺材裏,她也認了。可是,哥哥為什麽這麽狠心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這裏!
入夜了,析古朵求安平回屋休息。安平沒做任何爭取,順從地走了。
天剛蒙蒙亮安平就來到靈堂。她剛要踩上筌蹄,內侍走到近前低著頭說:“聖上已經下令把棺蓋釘上了……”安平蹬上一看,哪能再見母親,隻有黑漆漆硬梆梆的木頭!一股巨大的傷心翻卷了起來。
“誰讓你們釘的!給我打開!……”安平把筌蹄座具踢起老高,撞向內侍,嚇得誦經的沙門躲到一邊。
析古朵嚇壞了,眼前的小姑娘一下子從絕對的安靜轉入異常的暴躁。她在罵人,她在打人,一副撒潑樣子。從這次,安平的惡名傳開了。公正地說,這種情形其實再沒出現過。許多事經曆一次就會吸取教訓,就像免疫力。
析古朵拉住了安平,內侍趴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說他是替換昨晚守靈的,他來時棺蓋已經釘上。安平掙脫了析古朵幾步上了靈台,嘭嘭嘭地咂棺蓋,一雙小手拚命地往縫裏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娘為什麽會死?什麽痰癰,鬼才信!不給我說清楚就不能釘棺!”
析古朵一把抱她下來,吼道:“不能這樣!”
安平看著析古朵。
析古朵抱住她哭了。
安平不鬧了。她沒有任性地去找父親大吵,沒有再向任何人發脾氣。析古朵對她講各種各樣需要遵守的道理,她安靜地聽。
母親下葬了。安平找不到娘,隻能對著一塊刻著母親名字的木板發呆。那一刻有些慌恐,有些難受。接著出了一件事:母親的棺槨不能進皇陵。
安平憤怒:“我娘算什麽!”析古朵按住安平說:“沒有漢人入皇陵的先例,你找誰也沒用呀!”
安平推開析古朵,頓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我娘不在了,我就是這裏的主人。我聽你的,我忍,但我不會像我娘那樣不分輕重!”析古朵不敢相信這話出自十二歲的安平口中。幾天前這女孩還抱著她撒嬌,纏她講故事。
安平對內侍說明來意,內侍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趕快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回公主,聖上正在休息,傳令不見任何人。”話音未落噌地後退一步。安平也不和內侍說話,在旁邊的石台上盤腿一坐,摘下腰間的金刀擺弄起來,隨安平而來的兩個宮女催她回去,安平理也不理。內侍站不住了,圍著安平喋喋不休地說好話勸她離去。安平頭也不抬地聽了一會兒,騰地跳下來,踱到對麵坐了下來。內侍無法,入帳稟報,一會兒出來說:“聖上請公主……”還沒說完,安平已沒了蹤影。
父親盤坐在幾案後喝茶,耶律重元恭敬地在一邊陪坐。安平進來,幼稚的臉上繃著嚴肅的神情,說:“父王,我想對你說兩件事……我娘的死……”
“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父親很不習慣這個說大人話的小女兒。
“我不管,沒人管!”安平一字一字地說。
“放肆!……進來也不請安,‘你’?‘你’是誰?”重元不以為然地說道。
“有人害我娘。我娘是皇妃就該進皇陵!”安平以極快的速度一口氣說下來。
“出去!”父親將手裏的茶盞扔到地上,摔了個粉碎,茶香散漫,是杭州散芽茶。幾個宮女和內侍忙跑進來。
安平還要說話,突然一個人從背後把她舉起,狠狠扔到地麵上。她重重地摔在了茶盞碎碴上,衣服被劃破,鋒利的碴尖兒紮進**的手掌。安平的兩個宮女忙跑過來,卻不敢扶一下。
全身的骨頭和肌肉都疼,動不了,手掌還按在地上,痛感順著胳膊向全身遊走。地上有茶水,安平手掌周圍一圈泛起了紅色,漸漸擴大。
“啪——”
安平抖了一下。
二哥重元驚愕地捂著臉看著他的父王,父親滿臉的肌肉橫了起來。
“父親打了重元,為了我?”安平的驚愕不比重元小。
一個內侍撒腿跑出去叫禦醫,剩下的圍攏過來扶起安平。重元怔了半天,激動地說:“她……”
“她是你妹妹!”父親扭過頭不看他,也不看她。
安平的手養了好幾天。父親派人送了些東西來,安平看著東西發愣。哥哥終於來看她了,要接她到自己帳中居住,可她就是不理,一句話不說。
奇怪得很,各帳來看的絡繹不絕,雖說沒有本人來。趙昭儀去世都沒有這麽熱鬧。
一個月過去了,父親來看她,要為母親做大齋會,安施說法懺悔道場、讀頌《佛頂尊勝陀羅尼》、剃度僧人、放命應死者,命安平到場。安平本不想去,可無法拒絕。也許是不敢了吧,她想。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天越來越暖了。安平坐在梅樹下清淨地曬太陽。周圍的花全開了,美極了,生機勃勃的。可安平的腦子裏滿是母親——夏花和冬梅都是母親手植,她沒有看到花開。不管是高興是傷心都不能與她分享了。一串笑聲由遠及近,兩個年輕的宮女,極好的樣子,拉著手打打鬧鬧地走了過來。笑聲戛然而止,兩個宮女看見了梅樹下神情凝滯的小女孩。
安平回到氈帳。母親走後這裏空寂得令人窒息。析古朵又翻出幾件母親的東西,問安平怎麽處理,安平說:“留著吧。”親人餘悲,不相幹的已經開始歌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