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後,安平的世界一度坍塌,她需要一點點將其重新建構,這個過程很辛苦。多年後的逃婚,使她失去了哥哥的庇護,她徹底獨立,被動且膽薄。不過,她很幸運,遇到了這群人。
開封府的隊伍出發了。過了宋遼邊界,他們按原定計劃走上了鄉間小路。隊伍走得很急,中午時到了冀州地界。一路上,沒有行人,世界安靜得像個太平盛世,直到一陣騷亂打破了平靜。那是一個凋敝的村莊,上空彌漫著烏煙,地上有的隻是殘破的土垣,不見一座完整的建築,男女老少,衣衫襤褸。這裏和其他邊境村鎮一樣,遭遇過契丹士兵的“打穀草”。
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立在枯樹旁,不停踱步長嘶,與四周情境極不協調。一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嘶叫著,咒罵著,搶奪著。擁擠的人們形成了一個實心圓,人人麵向圓心,雙手抓向圓心。圓像被風吹一樣東移西錯,時扁時長。一個黑瘦的老婦人跌在地上,又馬上爬起,重整旗鼓,衝向圓心。一個蒼白幹癟的母親在圓邊上衝晃,怎麽也衝不破一麵麵瘦骨嶙峋的後背,一個小女孩拽著她的衣角,隨母親晃動,喧鬧聲遮住了她的哭聲。
有人從圓裏鑽出來,是個幹枯的老漢。他佝僂著身子,嘴裏叼著一大塊肉幹,雙手交叉緊緊捂住胸口,小臂頂著嘴裏的肉。
那母親突然跳過來,雙手搶過肉幹,一邊撕咬,一邊蹲到女兒身邊,把肉夾在兩腿中間,雙手握著,用嘴扯下一塊,塞進女兒嘴裏。
老漢發怒了,他揪住母親散亂的發髻拖倒在地,搶她雙腿間的烤肉。這時,兩串錢從他懷裏掉出來,他忙趴到地上用身體蓋住。母親得救了,她迅速站起來,抱上她的孩子跑出幾丈遠,繼續向女兒嘴裏塞肉。
圓的外圈,一個擠不進的人看見了老漢的錢,撲到老漢身上,一手扳著老漢的肩膀,一手向老漢身下擠鑽。更多的人圍了過來,老漢已經看不到了,隻有他的呼聲從囂鬧中冒出來,刺激著人們的耳膜。
包拯命王朝等人拉開混戰廝搶的人們。囂鬧聲漸漸靜下了。突然,王朝叫了一聲,其他人圍過來。他們看到了一張不同的臉——
“你?!”展昭驚道。
一個灰頭土麵的老太太壓在一個少年身上,旁邊一塊被撕碎的包袱布和散亂的幾件衣服,錢串、茶引、肉幹、糕點殘渣散布在人們懷裏、手裏、嘴裏和地上,一封被撕成兩半的信,一半躺在地上,一半捏在被壓人手裏。
展昭扶起被壓的人。雪白的綢緞長衫變成了灰色,泛起幹燥的土腥味。蒼白稚嫩的臉上多了許多或長或短的劃痕,頭發粘滿了塵土,貼在額頭上。
正是耶律安平。
安平掙脫展昭的手,撿起地上被扯破的信揣進懷裏。
公孫策從地上撿起一把精美的象牙金絲鑲寶石刀鞘,問道:“小兄弟,是你的吧。”安平急忙接過刀鞘。
包拯沉著黑臉廣聲說道:“各位鄉親,受苦了,宋遼征戰,你們不得生息,我這裏有些糧食銀錢,分發給各位,請大家把搶奪之物歸還這位小兄弟,從此不要再以此道為生,否則,我包拯決不放過!”
“不,是我給他們的。”安平大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與包拯對視,包拯詫異不已,她補充說:“他們沒有搶劫!”
“這是你發給他們的?”展昭舉起一張茶引問。
“我已經說了。”安平回答。
“這些茶引都是你的?”展昭神色嚴肅,問。
“是!”安平答道。
“你知道它們可換多少錢嗎?”展昭問。
“與你有什麽關係!”安平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憤怒地嚷道:“錢不是我偷的,是我哥哥給我的,可以到交引鋪換七千貫!夠了嗎!”說完轉身,牽過坐騎。
展昭有些窘,追在他身後想做解釋。
“不要跟著我!”安平騎上馬,頭也不回消失在廢墟中。
“怪人。”馬漢說。
“我看他不是怪。”趙虎詭秘地說:“可能是瘋子。”
“你才是瘋子!”躺在地上的老漢罵道:“那孩子可憐我們被契丹狗禍害,直流眼淚。聽說我兒子打仗死了,拿大串的錢給我——我從沒見過這麽多錢!”
公孫策問他:“他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
老漢說:“他當著我們的麵把包袱打開——一包是吃的,肉、點心;一包,啊,是亮晶晶的大銅錢……”
公孫策搖搖頭說:“這樣在人前顯富,懵然愚癡,恐怕是……”他想說“紈絝子弟”,又覺得他心地善良,這樣說不免委屈了他,就咽了回去。
包拯點了點頭,又訓斥他們不應該見財亂性,拿出糧食分給他們充饑。包拯和屬下商議茶引如何處理,最後決定,開封府出錢,每人七十文,少年的茶引暫時收回,再安排專人尋找少年,交還本人。
村民中老實的心滿意足:足夠買一大鬥麥,就是米也夠一鬥了;貪心的覺得不忿:早知那一張紙能換大片的好地,就不搶那些小錢了。開封府差役們將村民手中的散錢和茶引收集上來清算,也有狡猾之人,想私留,被包拯、公孫策等人一一揭破。
安排妥當,日已西斜,一行人在一破廟中安下身來。燎火燃起,包拯雖是朝廷大員,在這破敗環境中不覺得懊惱,反而怡然自得,和親信們談笑風生。其中不免談論那散財的少年,大家有猜這的有猜那的。展昭拿著茶引仔細端詳,馬漢問:“是真的嗎?”展昭點頭。馬漢問:“這麽多茶引能兌多少茶?”展昭搖頭。趙虎說:“你問他?他是甩手掌櫃,你不知道?”
幾個村民趕了過來,他們都聽說過包拯包大人的清譽,又見大人與下屬毫無隔閡,親如一家,更是敬仰,有的和大人聊起天,講起自己的經曆,傾訴戰亂之苦,有的幹脆講起冤情,要大人替自己做主,有人將沒吃完的糧食拿來,有人送來清水,有人還將自己家的殘鍋破碗拿來,給大人燒水喝,一會兒跑來了幾個孩子嬉鬧,包大人也不訓斥,拿隨身的小物件給他們玩。張龍打了隻野兔,又有人摘了可吃的野果,洗剝洗剝煮了起來。
包大人與一位䵩麵塗足的老者促膝而談,詢問鄉民何以謀生。老者講述,近年契丹騷擾頻繁,官府勞役沉重,鄉民不堪其苦,舉家逃離,待到返回之時,沃野成荒原,欲加開辟,豪強操契券而奪,有司履畝而稅,原本自家土地,因半年未歸而喪。更可惡,州守職田,鬥大租重無人佃,官府便遣吏督貧民耕種,鄉民苦之,長此以往,終要逃離故鄉。
包大人默然不語。
天全黑下來,王朝喂馬回來,野味也熟了,小孩子眼巴巴看著,王朝笑著分發給他們。
外麵一聲馬嘶。展昭聽出是自己的坐騎,急忙來到院中,公孫策也跟了出來,可不見四周有什麽異樣。展昭這匹搏龍駒,遍體黃金,身高體壯,膘滿肉肥,是匹難得的良駒,頗得展昭喜愛。他輕輕撫摸著搏龍駒私語道:“這裏艱苦,委屈你了。”扯下一叢草給它,搏龍駒卻左右搖頭,噴了噴氣,又高高揚起頭,不出一聲,不動一動。
展昭正覺得奇怪,隱隱聽到遠處有馬嘶之聲,搏龍駒緊接著又長嘶兩聲,之後,直立不動。公孫策走到院門外,黑暗掩蔽萬物,他什麽也看不見,向展昭搖搖頭。這時,遠處又傳來一聲長嘶,似乎比剛才近了些,搏龍駒又回應一聲。
展昭走到院門外。雲遮月華,地上黑,夜風輕,且冷,蛐蛐兒的叫聲弄著泥香,洪亮卻溫柔。輕輕地,蛐蛐兒叫聲裏摻雜進了其他聲音,踢踏,踢踏,漸漸清晰。
院裏,搏龍駒又長嘶一聲,院外,一聲清晰洪亮的回應。一匹高頭大馬踏著穩健步伐小跑過來。月亮終於從雲朵裏露出了頭,一片銀白灑在了人間。展昭就在這一片銀白中看到了那趴在馬背上的人。
這破廟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展昭把昏迷的安平從不逝背上抱下來,不逝甩甩頭,走到搏龍駒跟前,兩匹駿馬,一紅一黃,相對而立,不叫不動。安平被輕輕放在剛才包大人休息的地方,公孫策捏起他的脈搏,外麵傳來了兩聲馬嘶。
公孫策說:“他很虛弱,需要好好調養。”
一個年長的村民問趙虎:“他是什麽病呀?”
趙虎撇撇嘴說:“他沒病,餓的。在析津府我們就遇見他了,他差點兒被契丹人殺了,已經昏過一次——你不是給他送過吃的嗎,他怎麽還這樣?”
展昭說:“他沒吃。”公孫策說:“他必須進食,要流食。”他看了看僅有的食物:炊餅、野果和煮得不生不熟的野味。“把炊餅撕碎,放在水裏煮。”公孫策說。
破廟安靜下來。村民各回各家。展昭接替公孫策為安平灌食。公孫策勸說包拯休息。
土黃色的炊餅末吸飽了水,像一碗漿糊,還有些紅色的小野果散在裏麵。展昭崴了一勺,送進他嘴裏。
展昭盼望著他醒過來,他對他有一種強烈的好奇。他想:“我們正想尋你,你卻機緣巧合地出現,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