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突然想起了母親。因為身上一半的漢人血統,安平曾被姐姐們辱罵。委屈無從發泄,她就用小錘子一樣的拳頭砸在母親身上。即便如此,母親還是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如今,在這些漢人麵前,她身上另一半的契丹血統又蠢蠢欲動。

這時,她好希望母親在身邊。可是,她不會回來了。

安平童年的快樂和平靜持續到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母親去世了。那是安平的噩夢!

那年母親懷孕了。安平興奮極了。母親身體一直不好,當初懷著安平就是各種藥吃了九個月,這次更是險情頻出,許多人說這孩子凶多吉少,可那小家夥偏偏堅持了三個多月。那年春天來的時候,母親身體還好,藥也吃得少了。析古朵做各種美味給她補身,還專門學了幾道江南小菜。母親的胃口的確好了很多,可就是這樣,也吃得不多,於是便宜了安平。哥哥是大人,忙碌得很,經常幾天不見蹤影,安平更盼望那個小小生命到來,做她的玩伴。

一天,父親來了,對母親說起為哥哥選太子妃的事。第二天,哥哥來了,察古隨行。哥哥不但從馬場帶來了不逝,還送給安平瑪瑙蹀躞帶、鞧帶、胸帶、絡頭、馬韁各一件,彩繪銀障泥、鑲玉銀鞍、馬蹬、馬銜各一件,鎦金寶相飛鳳銀纓罩一件,鎦金銅鈴一串,供安平自由搭配。安平興高采烈地為不逝試戴,察古隨行。

安平為不逝穿戴整齊,要叫母親和哥哥來看,察古阻攔,她哪肯聽。剛走到門口,析古朵又將她攔下。安平剛剛的興奮頓時煙消雲散。她想:有什麽好隱瞞,不就是給哥哥娶老婆的事嗎,二哥重元早就娶了他舅父駙馬都尉蕭孝先的女兒,他的大兒子都會打人了。

安平正悶悶不樂地往回走,聽到母親和哥哥的爭吵聲。安平跑回來,哥哥已扶袖而去。母親坐在椅子上生氣,析古朵輕輕勸慰。安平問怎麽了,母親不說話。析古朵說皇太子不喜歡那女子,昨天元妃當著眾人的麵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心情不好。安平剛要繼續問,母親說累了,轉過落地六幅山雪屏,倒身睡覺。安平噘著嘴也生氣起來,心想:又不是我惹了你,對我發什麽脾氣。哥哥也是,怎能這樣對娘說話。前幾年因為他身邊多了兩個妖豔女人,母親就提醒過他,他也這樣不服說,當麵頂撞母親,這次又這樣。

找他去!

安平跑到哥哥的帳裏,侍者說他早上出去還沒回來,安平就去別處找,路上呼啦啦走過許多各帳的宮女,原來皇後元妃為皇太子大婚重整廣政殿。安平想:蕭耨斤又征用壯丁。她又在皇宮裏找了一遍,還是不見他蹤影。看了看日頭,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她餓了。安平跑母親的寢帳,帳中悄然無聲。“蕭耨斤把人都叫走了,把母親也帶走了?”安平很生氣,未及細看,咒罵著元妃皇後,飛一樣地跑了。

寬闊的廣政殿裏忙碌著近百號人,還有男女仆從不斷從兩邊的偏殿和殿前的廣場進進出出。除父王的駱駝毛氈廬外,這裏是契丹皇宮最輝煌的地方,也是少有的幾座殿宇之一。

安平最熟悉這裏,她總和哥哥在這兒捉迷藏,每次她都躲在最裏麵的頂柱後,那麽粗的紅漆頂柱足以讓她隱住身形,就算現在也不例外。如果是上午,門窗打開,陽光就會灑滿坐西朝東的大殿,紅漆頂柱上盤的怒張搏擊的金龍會反射刺眼的光芒,讓人不能直視。安平極喜歡這樣的景色,她幻想金龍有了生命,張著大口,揮舞利爪,騰空而起,她在偏殿裏奔跑,與龍共舞。那時年幼的她隻覺得好玩,還不知幸福是什麽,現在回憶起來,她第一次感到了幸福。但她沒有機會了。失去的東西才能引起人的注意,這是人亙古不變的缺點,即使有人意識到也不會堅持很久。人總是被幸福麻木,在幸福中痛苦。

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宮女蹬著高高的木梯擦拭著盤在紅漆頂柱上的金龍,侍者正抬著綾錦院特製的巨大氈毯往外走,安平側身給他們讓路,聞到了迎麵而來的汗味,看清了他們滿臉滿身的塵土和疲倦的麵容。

析古朵拿著掃把從偏殿跑來,把安平拽到一邊問:“你來幹什麽?”安平急急地問:“我娘呢?”析古朵說:“在家呢。”安平說:“沒有呀,娘沒被抓來?”析古朵搖搖頭。安平總算放心下來,又問:“把你們全叫來了?”析古朵說:“原本我留下來照顧昭儀,可有人叫我幫忙搬梯子,昭儀不願得罪他們,就讓我去了。清平昭儀一個人會去哪了?”因母親不認同趙為姓氏,又不能稱呼其原姓,她身邊親近的人便稱呼其為“清平昭儀”。安平氣鼓鼓地要拉析古朵離開,析古朵忙勸安平先走。她小聲對安平說:“快走吧,聽說一會兒國舅爺要來呢。”安平問:“他來幹什麽?”析古朵說:“皇後想讓她那侄女當太子妃,東平王嫁女兒,能不來視察視察嗎?”

這時,一個小宮女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總管不等她說話,揪住頭發數落道:“懶骨頭,叫你做點兒事這麽長時間……”抬手要打,小宮女嚇得蜷曲了身體,喘著氣大聲顫抖地說:“趙昭儀出事了!”

安平耳邊嗡嗡巨響!推開人群跑出大門,析古朵扔下掃把追了出去。小宮女愣了半天不敢說話,人越圍越多,總管推了推她問:“到底怎麽回事!”小宮女結結巴巴說:“我回來時遇上皇太子,他叫我去趙昭儀帳裏叫公主出來,結果……”人們正聽得入神,突然門咣當一響,安平居然出現在門口:“在哪兒?!”小宮女已經被嚇傻了,安平搖晃著她大叫:“我娘在哪兒?”小宮女顫顫巍巍地說:“你帳裏……”

母親無聲無息地躺在榻上,地上鮮血一攤,發髻歪在一邊,臉色慘白,昏迷前臉部肌肉一定因為痛苦或激動而**,現在看上去是扭曲的。兩個禦醫轉到屏風外麵,一個小聲說著什麽一個咂著嘴,哥哥站在床頭,低著頭。

安平瘋了一樣大叫著撲上去,她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兩名禦醫忙拉開她。哥哥竟轉身走了!安平哇地一聲哭了。析古朵扶起了安平輕輕撫慰。一會兒人多了,還來了一批父親特派的禦醫,他們說要集中精力救治趙昭儀,請求安平回避,安平向他們吼道:“他呢?!他怎麽不來!”析古朵忙拉開了安平,偷偷對她說:“皇上已經派了禦醫來,他就會來的。”

安平踉蹌走到自己榻前,一抬頭看見躲在這裏的哥哥。

“叮——當——”

落地宮燈被碰倒在地,發出巨大的噪聲。

哥哥原背對著她,聽見有人過來,驀然轉身,碰上了一旁的宮燈。在安平眼裏哥哥一直是堅強沉穩的,無論危險或尷尬他都應對自如,她第一次見到哥哥這樣的神情,恐懼,不安,痛苦,混亂。安平突然明白,母親,也是哥哥的母親,他正經曆著第二次喪母的威脅!她所有的痛苦他也在承受,隻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安平癱軟地靠在榻上,哥哥站在一邊,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呆呆地望著夜空中一輪耀眼的圓月。

安平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哥哥加給她的被子。哥哥不止一次幫她蓋被子,隻有這次她哭了。睡夢中,混亂聲清晰又遙遠,安平頭有些昏,忍不住胡思亂想。安平第一次這麽認真地企盼一件事,希望母親平安,一切隻是虛驚一場。在對生的僥幸和死的絕望之間,她經曆著此生從沒有過的焦躁和煎熬,像一隻困在獵場中的羔羊,等待命運對她們母女的刺撻。

外麵一陣傖亂地腳步聲,安平坐了起來。哥哥的喘息略帶顫抖。析古朵行號而來:“昭儀——沒了!”安平哭著衝出去,氈毯上撒滿了淚。哥哥呆呆地癱在椅子裏。

還是那張榻,還是那個人,蒙上了一塊白布,人就死了?安平一把扯去母親身上的白布,人們湧上來按住瘋狂的小姑娘。她倒在了地上,手裏還緊緊握著白布的一角,母親的臉從白布下露出來。那張慘白的臉和剛剛的有什麽不同。安平撲上去劇烈地搖晃著母親,她想:我和他們不同,我是娘的心芽兒,娘啊,你動一動!

安平撲在娘身上哭了。再也聽不到細碎嘮叨,再也觸不到絲縷溫熱,這一世的親情緣分就這樣被匆匆截斷。不知號哭了多久,安平腫痛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頭腦懵懂混亂。恍惚中有人架起了她癱軟的身體,析古朵和幾個宮女重為母親蓋上白布,另一群人上來把母親抬走了。

父親沒有出現。哥哥也沒出現。

她呆滯地感受著燭火之中人影恍動,無力改變,艱難喘息,蜷縮身體,雙手掩著頭臉,感受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壓下來,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