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逝果然“不逝”。數年之後,安平孤身一人南下,身心俱疲地躲避追捕,隻有它相伴左右。身著男裝的安平看著啃食嫩草的火麒麟,撫摸著自己烏黑的長發,刃鋒一閃,發絲散落鮑丘河麵,河水窄淺,青絲隨波漂去。

契丹國南京道鮑丘河邊有一片樹林,樹林中小路上走著一隊行人,兩輛小馬車在前,五匹大馬在後。人馬停駐,休息進食。年輕人圍在一起吃炊餅,抱怨著太素了,馬漢說道:“怎麽沒肉,你使勁咬。”趙虎問:“使勁有什麽用。”馬漢說:“把腮幫子咬一口不就有肉了。”眾人哈哈大笑,趙虎說:“別隻說我,現在要是有一碗肉湯麵,你肯定呲溜呲溜吃得渣都不剩!”

包拯下車,立於河邊喟歎。公孫先生問:“大人感慨於何事?”包拯說:“此前聽聞契丹佛風盛行,奔趨信奉,今日一見才知,這契丹貴胄竟如此狂熱。”公孫先生說:“學生也有同感,這次秦越大長公主舍宅建大昊天寺,連田百傾、民百戶盡舍,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啊。”趙虎舉著炊餅插嘴說:“你們看見街上那些胳膊上纏瓔珞的黃臉女人了嗎?聽說那叫‘佛妝’。”張龍說:“他們的小字也多用‘觀音’‘文殊奴’‘三寶奴’等佛名。”公孫先生沉吟片刻,歎道:“可惜,禪宗不興。”趙虎問:“那麽多寺院,不是禪宗?”公孫先生說:“據我所觀,密宗、華嚴宗、法相宗十分繁榮。”

包大人看著狼吞虎咽的年輕人,微笑說道:“真該在析津府讓他們好好吃一頓才是。”馬漢豎起胳膊道:“現在回去也成,還沒吃飽呢。”張龍說道:“走出去多遠了,還想回去!”展昭環望四周自語道:“這是什麽地方?”

適逢一樵夫經過,包拯拱手作揖,問道:“老鄉打擾,敢問此處何地?”答道:“這裏是薊州。”包大人見樵夫滿頭大汗,命人取水給他喝,問:“這柴是自用還是拿去賣的?”樵夫說:“到縣城賣的。”公孫先生問:“請教老伯薊州下轄幾個屬縣?這裏是哪一縣?”樵夫答:“薊州有三縣——漁陽、三河、玉田,這裏是三河縣境,這個地方叫夏澤,這河是鮑丘河。”公孫策問道:“《水經注》載鮑邱河流經潞縣入夏澤,可就是此處?”樵夫道:“咱不知道什麽‘水柱’‘金柱’,就知道‘鮑邱水漲,家破人亡’,一到雨季這河就淹田淹地,咱們就得墊土築路,什麽‘夏澤’啊,叫‘夏墊’得了!”王朝問:“官府不管嗎?”樵夫擺著手說:“打住打住,別提官府,你們別就是官府的人吧,咱什麽都不知道,別問咱。”說著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任王朝如何招呼都不停留,趙虎說:“這人真是奇怪。”包拯頻頻搖頭說道:“不能怪他。南京留守說,此地惡習,官府驅良民如婢使,取私貨若己產,深為不道,百姓苦不堪言。”他走到鮑邱河邊說道:“酈道元一生嫉惡如仇,剛正不阿,我包拯若可及其一二,足以有幸。”

這時,張龍往河麵張望,自言自語道:“河裏漂著的是什麽?”眾人都圍攏上來尋看。恰逢此時,十幾個人身著契丹兵服,一角撩起紮於腰間,露出皮褲靴,束革帶,下垂箭囊和匕首,身挎彎弓,似打獵歸來,卻兩手空空。

遠遠見到一隊漢人,契丹士兵互相嘀咕了幾句,各自散開攔住去路,其中一個似乎是頭目,站到中間操著生硬的漢語喝道:“站住,搜查!”

馬漢怒不可遏,就要動手,被展昭攔下,來到隊前,朗聲說道:“我等為大宋使臣,剛剛拜訪南京留守,先去問過你家留守大人,一問便知。”

“胡說,宋軍早已經撤走,你們分明是留下打探軍情的奸細。”

趙虎來到隊前,吼道:“展昭,別跟他們廢話,他們成心找茬!”說著拔刀就要出手。

“住手。”包大人前來,說道:“我乃大宋國使包拯,受析津府留守之邀前往拜訪,今日回轉本國。你若不信,我願隨你回去麵見留守。”

契丹士兵聽說要見留守,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小頭目拱手道:“看來是場誤會,既然大人要回國,就請吧。”契丹士兵分立兩邊,讓一行人繼續趕路。

契丹頭目眼見著包拯一行人走遠了,轉頭瞥見一名牽馬少年孤身從林中走出,一身白色漢裝,玉麵朱唇,滿麵憔悴。

小頭目幾步攔在馬前,大喊:“站住!哪來的奸細!”

少年抬頭看了一眼,見是一群匪氣的契丹兵卒,不想與其糾纏,欲繞行離開。小頭目攔擋去路,不問來由,拔刀就砍,其他士兵也伺機偷襲。少年也不說話,攻攻守守,以一敵十,起初還可招架,不久額頭涔汗,體力不支。少年心想速戰速決鎮住他們才好,於是,奪下一人的弓箭,跳出人群,對準小頭目,正射他右肩之上,小頭目鋼刀落地,其他人想上前,少年又連發兩箭,傷了兩人,契丹士兵不敢再上,少年快步到自己馬前,將弓箭扔在地上,滿麵怒容,翻身上馬,一時頭暈,晃動兩下,險些跌落馬下。少年沉了沉氣,正要夾馬揚鞭,隻覺身後箭風一陣,少年回頭一看,一支飛箭將到咽喉——躲不過了!少年眼一閉,腦中一陣空白,隻聽“呼”地一聲——穿透咽喉的聲音?!

“這小兄弟哪裏得罪了各位,要致他於死地!”

誰在說話?少年睜開眼——馬下站著一個男人,手中牢牢地攥著射向“他”咽喉的箭!

契丹士兵嚷道:“他傷了我們三個人!”

“是你們先出手傷人,招招致命,他是為了自保。”

契丹士兵惱羞成怒,揮刀向那人砍去。那人一閃身,抓住契丹士兵的手臂,奪下鋼刀,握住刀背,雙手用力,叭地一聲鋼刀折斷。契丹士兵大驚,知不是對手,倉惶而逃。

少年坐在馬上望著眼前的男人,心想:他是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的?這人身穿粗繒大布跨馬服,緊袖口,腰係大帶,足蹬高靿牛皮戰靴,外披揉藍鎧氅,麵似璞玉,劍眉入鬢,虎目有神,鼻直口闊,雙耳有輪,言行間卻恂恂有儒者之風。少年感覺青年眉宇似曾相識。

那人向少年微微一笑,問道:“還好吧。”少年輕嗯了一聲,又抬起頭說了聲“謝謝”。那人寒暄了幾句,停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小兄弟,我們見過嗎?”

原來他也覺得我麵善,少年暗想,可嘴上卻說:“不會。”青年又問:“不知小兄弟要往哪裏去?”少年心想:“哥哥安排我相國寺等候,我自然是去開封,告不告訴他呢?”青年見他不答,知道他不願暴露行蹤,於是抱腕告辭。

那人上馬,撥轉馬頭,請少年走在前麵,少年並不客氣,二人一前一後相距甚遠。男人慢慢地跟在他身後,夥伴就在不遠處。他隨著少年的節奏緩緩加速,他可以看到兄弟揮舞的手,少年飄動的衣衫。馬蹄的踢蹋聲和少年的起伏相輔相和,他低著頭,搖晃著身體……

少年很累,他眼前出現了一隊行人,漸漸地,行人模糊了……

安平靜靜地躺在**,昏暗的燈光和繚繞的香煙在她腦外製造了另一個夢境。

展昭走進房間,看著燈下稚嫩蒼白的臉。這時,他動了一動,展昭馬上靠近過來:“你醒了!”

“啊!”他驚叫。

“別怕,是我。”展昭向後退了一步,一動不動,希望減輕他的恐懼。

安平頓了一下,意識到眼前這人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展昭向他解釋道:“你剛才昏倒了。你很虛弱,吃點東西,好嗎?”安平直勾勾地看著這個一臉真誠的人,想起了哥哥的警告,她覺得好累。她閉上眼說:“不用了。”

“吃不下,還是……”展昭慢慢靠近過來問道。

“我不餓。”安平無力地說。

“今天你吃過東西嗎?”展昭問。

安平張了張嘴,不忍心再搪塞恩人。她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約莫十數天,馬不停蹄,不眠不休,從混同江到了這裏。

展昭不再問他,轉身出去,一會兒端著一碗豆酥羹走進來說:“很清淡,吃點吧。”

安平看著他手中的羹,遲疑不決。

展昭把碗放在茶幾上,說:“趁熱吃。”走出房間。

安平掀起柔軟的錦被,提上自己的包袱,推開房門——屋外是個不大的院子,一些士兵正在整理行裝,都是漢人。她想:“這是哪兒?”

不逝拴在馬廄裏,它身邊也是一匹駿馬,骨骼高大,腳踝細直,寬寬的前胸凸隆著塊塊肌腱,一身金黃皮毛。可是安平此時無心賞馬,他牽過不逝就要離開。兩個人圍上來,一個年輕些,長臉黃白麵皮,很有棱角,寬寬的額頭,細眉長眼,長嘴,麵部表情極豐富,嬉皮笑臉,很有趣;另一個年長些,至少三十好幾歲,很是穩重。

那年輕的笑著拉住韁繩:“老弟,給你找了個車,別騎馬了。”安平理也不理,另一個年長些的很客氣,抱腕拱手說:“小兄弟,你身體虛弱,不宜鞍馬勞頓。不嫌棄的話,大家一起趕路,也好互相照應。在下王朝,這位是趙虎,我家大人正準備看望小兄弟,你要是走了,大人會怪罪的。”

安平的戒心被王朝幾句話輕鬆消解,離開的決心也動搖了一些。她說:“謝謝。”

王朝笑了,說:“沒什麽,出門靠朋友嘛。這裏還是宋遼邊界,契丹人猖狂得很,咱們一起走,免得你受欺負!”

安平愣住了,嘴角劇烈**了一下。一條鴻溝將他們分隔兩邊。

不是憤怒,而是悲哀。

安平突然翻身上馬,不逝長嘶了一聲,躍出院門。

院子裏的人都愣愣地望著門口。屋裏的人聽到馬嘶走了出來。包拯、公孫策、展昭從一椽破屋中走出,望著平靜的院子。

展昭問:“什麽事?”

趙虎撇了撇嘴說:“那小子跑了。你們說他會不會是燕雲漢人?”

馬漢咂著嘴說:“這小子不一般,看他那匹馬還看不出來?”

趙虎說:“原來是看上人家馬了。”

王朝搖搖頭:“他孤家寡人一個,看見咱們這麽多人,這架勢,一點不在乎,應該是個有見識的。”

趙虎說:“再有見識又怎樣,不知感恩!早知就不救。”

公孫先生說道:“話不能這樣說,世間已有許多冷漠無感之人,我們更不能讓這冷漠擴散開來。不施以援手,放任她被害離世,斷了她的未來,我們或可照舊生活,可於心能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