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安平的少年時代是自由的。鷹馬毬獵,恣意馳射。
她有個英勇又百依百順的哥哥,一個契丹英雄,哥哥對她的疼愛超過了對同母的兩個妹妹。安平對父親沒有親近感,但她並不覺什麽,因為不是失去而是從沒得到過,她甚至想父親就應該是這樣吧——冷酷、責難。當然,這種想法隨著許多反例的出現而動搖了,比如母親對遠在家鄉的父親的思念。母親有一本詩冊,那裏淨是她對過去美好生活的懷念。就是這樣一個陽春白雪的物件,裏麵卻夾著一張殘破的鞋樣子,母親解釋說這個鞋樣子屬於一個人,就是她的父親,小安平的外祖父。
安平自小喜歡紅色,正與母親相反。她的玩具第一是馬,其次是母親從南國帶來的五弦琵琶,再大些又多了一個,就是母親的詩冊。母親總說安平不像自己,除了對琵琶的喜愛。
析古朵對安平說,她生下來眼睛腫腫的,就一條縫,第一眼見的是產婆,第二眼是母親,第三個就是哥哥。小時候,哥哥抱她的時間比母親還多,母親總端莊地危襟正坐。她的父親在她出生後第三天才姍姍而來,因為他去畋獵擊鞠了。他為新生的女兒取名“安平”,進位趙箏為“昭儀”。
後來,人們經常看見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年跨在馬上,懷裏扶著個幼兒,像模像樣地坐在馬背上的,那時安平剛剛搖搖欲跌、咿呀學語。她對馬有種奇怪的親密感,她哭鬧時,隻要把她放到馬背上她就會破涕為笑。趙箏昭儀擔心女兒的安全,可是小安平全然不管。小小的她還不明白,她是母親的命芽兒啊。
其實,從安平記事起哥哥就是個大人了,這不僅表現在她要仰頭看他、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悠上天,更表現在他的忙碌和深沉。除了毬馬之樂,安平還喜歡聽哥哥講故事,古代中原的典故,契丹先祖的傳說,尤其是契丹巾幗英雄蕭太後平定朝綱、征戰沙場的故事。
純淨不過少年心。小安平分辨事情的好壞很大程度上是靠別人的反應,比如哥哥正式冊封為皇太子時母親的喜悅和析古朵的興奮;元妃被冊封正宮皇後時哥哥的陰沉、母親的不語、析古朵的唉聲歎氣。
元妃搬到了以前齊天皇後居住的宮帳裏。齊天後去世,哥哥被允許住在裏麵。現在,哥哥不得不搬家了。小小的安平跑去幫忙。哥哥隻有一天時間把他的東西搬空,最後一趟回來清掃的時候已經過了亥時。寬闊的大帳裏亮著星星點點的幾盞燈,每盞都隻有黃豆粒大小,好像沉沉的黑夜隨時可以把它們吞噬。安平害怕了,析古朵講的那些魔鬼故事一下子跑到她腦中,她跑去找獨自站在帳外的哥哥。高大強壯的哥哥是個英雄,可以驅散一切妖魔鬼怪!可是,她卻看見了哥哥的眼淚。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哥哥流淚。
哥哥的遷家對安平的影響有兩個,一好一壞,壞的是她失去了一個遊戲場所,這比得不到父親的疼愛還讓她傷心,畢竟她享受過那快樂,如今那個“地兒”還在,卻不再屬於她,為此她煩惱了很久;好的是哥哥的新居離她的家近多了,這樣她在兩個家之間奔波也少費些力。
哥哥的第一位騎射師傅是耶律奚底,雖然他隻教了哥哥兩三年就去世了,卻已經把他**成了馬上神箭手。這耶律奚底就是當年在陳家穀口一箭射中楊業楊無敵的坐騎,生擒楊老令公的契丹第一神射手。安平隻見過耶律奚底一兩麵,那時她還很小,但她也驕傲地自稱是耶律奚底的徒弟,原因是她得到了哥哥的真傳,尤其是馬術和箭術。
每次父親到懷州打獵,安平總纏著哥哥同去。那裏有廣袤的大地,有湛藍的天空,地上有麋鹿、紫貂,天上有海東青。她可以自由馳騁,可以彎弓射獸,可以登上最高的峰,一目九嶺,領略四季輪轉的天地。她穿著特製的紅綾子軟甲,腳蹬著小戰靴,胳膊上戴著小號兒的玉臂鞲,上麵落一隻與她一樣大的海東青,壓得她抬不起胳膊。隻要她一聲令下,海東青就會衝上雲霄,高空翱翔,她在大地上高聲呼嘯,仿佛海東青把她那明亮的眸子也帶上了天空,任她領略高空奇觀。她的馬鞍橋頭一邊掛九龍彎弓,一邊帶著雕翎黑羽箭。在那裏,人們總能看到安平卷著煙塵馳騁,還在馬背上前俯後仰、離鞍脫蹬,一會兒懸在馬腹一側,一會兒拖在馬後。安平立馬穿楊神射手功夫也是在那片土地上練就的。
安平七歲那年,幕帳裏來了客人,穿著漢人衣服說漢話,稱母親“公主”,還帶來了許多有趣的東西,這些讓她覺得新奇極了。可母親並不這樣覺得。安平從未見過母親那種冷淡的表情。
他們不是從母親的家鄉來的嗎?他們不是母親的親人嗎?母親總說想家,家裏來了人她為什麽不高興?那些人中的“首領”笑嗬嗬地說:八王千歲見了小公主一定喜歡。母親緊跟著說了一句:哪裏見得著!“首領”委婉地讓母親寫封家書報個平安,由他帶給八王千歲。母親一言不發,安平看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屋子裏靜得連七歲的安平都覺得尷尬。“首領”的臉漲紅了,他籌劃好久,整理好了恰到好處的責備之詞,母親突然開口了:“拿筆。”母親轉到六幅山雪屏的裏邊,這裏光線不好,析古朵帶著侍女將青銅落地燭架抬了進來,安平為母親研墨。點點燭光之下,母親沒有寫信,她寫了一首《清平樂·南飛雁》:
刀風鏃雨,萬水千山遠。北雁南飛不知閑,春江水暖尤淺。碧霄長河翱翔,滄海桑田輾轉,鵬程萬裏如何?不過為活活活!
那些人把詞拿走了。後來母親把那首詞抄在了她的詩冊裏。長大後,安平看來看去,與之前婉約瑰秀的作品相比,這一首粗蔽獷達,風格迥異,判若兩人。
那次以後,母親家鄉的人再也沒來過。
客人走後連續三四天母親都一反常態情緒暴躁,安平從沒見過母親這樣,哇哇地哭了。她的哭打動了母親,她不再暴躁,抱過女兒安慰了許久。
暗淡的燈光暈染著母親單薄的身體,她說:“娘不姓趙,姓王,娘的爹不是宋八王而是朝奉郎……”當年一頂華美的黃綢緞子馬車把她從父母兄弟身邊帶走,到了一個皇宮一樣的地方,這裏住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堂兄八王趙德芳。八王和她的王妃說要認自己為女,寫入族譜,於是她成了郡主。一個月後,皇上和皇後又要見她,八王帶她進了宮。那裏是真正的皇宮,住的是南廷皇帝。皇帝皇後也說喜歡她,也認她做女兒,賜封“靖和”,於是她又成了公主。一個多月後,皇帝告訴她為她選了駙馬,就是比她大二十一歲的契丹皇帝。於是她做了一個月郡主,一個多月公主,最後成了契丹皇帝的女人,住進了這頂幕帳。據她所知,澶淵之盟時皇上尊稱蕭太後為叔母,稱遼聖宗為兄。這樣企不是侄女嫁伯父?可惜她沒有說話的資格。
出塞之前,她不願見她的“八王”父親或“皇帝”父親,她害怕、傷心,她病了,她要回家。那些人可能怕她一病不起,就送她回去了。回家後她發現父親、母親和二哥都在生病,加上她是四個病人。她驚問緣由,父親一言不發,無聲落淚,母親抱住女兒痛哭起來。她從沒見過嚴厲的父親流淚。父母的眼淚發揮了作用,她的病好了,再沒流過淚。那一年過完中秋她就坐上了馬車,像漢明妃一樣抱著琵琶,來到了遙遠的北方。在邊界上迎接的契丹國使是老中少三人,老的是個將軍,中年和少年是他的副將。像每年送貢品一樣,宋國使者隻送到兩國交界處……說到這裏母親愣愣地坐了半晌。安平催促母親,她歎了口氣說:累了不講了。
從此,安平記住了兩個名字:朝奉郎和趙德芳。
此後母親再沒提過“八王”和“皇帝”,而是愈來愈頻繁地向安平描述她的故鄉: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梅家塢村的老宅,老宅西邊的茶山,整天頌經理佛的老祖母,大伯父、二伯父家的哥哥姐姐,機靈辛辣的小丫鬟;香噴噴的蒸野鴨、春筍蒸醬肉,如冰似玉的前朝秘色托盞,滿屋飄香的散芽茶……至於西湖,論“姿色”隻是一般,引人流連的是它身上的神話故事、古今傳說。
安平的母親閨名叫王箏,小字“清平”,有兩個哥哥,她與二哥是龍鳳雙生,外公很高興,與他的夫人約定:一個給兒子起名,一個給女兒起名。因為外婆彈得一手好箏,給小女兒起了個“箏”字,希望她繼承,哪知母親長大後對家中珍藏的兩柄大唐宮廷禦製紫檀五弦琵琶情有獨鍾,且尤善豎抱掐彈,不用撥子。外公不喜,又阻擋不住,兼之疑慮“箏”有“風箏”之意,太飄忽不定,可是既已約好,不能食言,他便給女兒加了個小字“清平”,以“清”克“輕”,以毒攻毒。
母親十三歲時外公擢升為京官,開封的家比梅家塢老宅大了許多,下人也多了。屋子裏擺滿了桌椅家具,站著神色木訥的仆人,還是覺得空****的。母親最喜歡的是書房後麵的魚沼,常在魚沼上的曲廊喂魚取樂。
二哥開始被逼讀書了。以前讀書都是喜好什麽讀什麽,於是看了許多詩詞歌賦、稗官野史。如今專讓他背那訓詁之言他怎麽受得了。大哥在老宅時就已“蒙難”,到開封那年外公督促他備考,他更是“一心隻讀聖賢書”了。二哥就沒那麽上進了,滿腦子詩詞歌賦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整日和妹妹比著作詩寫詞,相互鑒賞。兩人還做了一本詩冊,選各自得意作品一筆一劃抄上,細細數來,其中倒有一半是回憶老宅的。這可惹惱了他們的父親。終有一日,母親聽說她的父親要對兩子問書,過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大哥還好,二哥就一句順溜文章都想不起來。父親大怒,不僅打了二哥還要將詩冊燒了,母親苦苦請求,老仆王慶從中斡旋,才保它一命。
母親對安平說:這是外公第一次責罰子女。後來外婆語重心長地對次子說:“你父親心中也痛,他對你希望最大。他官至朝奉郎就不能再動一動,咱家不是鍾鼎之族,無可封襲,隻能科第出身。他滿心希望你們功成名就,光耀門楣,自己做了奠石也心甘情願。你大哥倒是肯學,隻是越讀書越愚笨,反而把幼時的靈性都磨光了,所以把希望全放在了你身上。”
當時二哥也喟然稱是,可不過幾天便纏著老仆慶伯跑到市上尋找稀罕的東西和妹妹玩,有時還偷偷藏些外麵的小吃回來。這可樂壞了他的妹妹,安平的母親。這些吃食遠沒家裏的細致,但別有一番風味。
……
這些種種把安平聽得愣愣出神,她在心中描繪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南國世界,隨即又打破,想:一定比這要強上百倍!如今事過境遷,隻有那本詩冊和五弦琵琶被母親帶到了契丹。每講起這些,母親總撫著安平的頭喃喃地說:“你這輩子怕是見不到了……”
安平十歲時有了一匹愛騎,是匹火麒麟。這匹火麒麟原是西州回鶻昆侖山中的野馬,後被捕,囚在木籠車內運至臨潢府進貢給聖宗。這匹火麒麟雖是牝馬,但性極暴,一路上隻要被鎖車中就不食草料,到臨潢府時已骨瘦如柴,站立不穩,在眾多駿馬中倒顯極醜。回鶻使者怕聖宗不識寶馬,自己重蹈“和氏璧”之禍,又聽說皇太子耶律宗真有孟嚐之德,於是將宗真請至驛館,命人在外假意牽殺火麒麟,宗真聞聲阻止,回鶻使者趁機說出火麒麟之事。宗真看出這匹馬乃是明珠暗投,一口答應向聖宗推薦。果不出回鶻使者所慮,聖宗認為此馬頑劣,重元也在一旁冷嘲熱諷。這一來正中宗真下懷,他開口要下這匹火麒麟,聖宗應允。
宗真將火麒麟帶到自己臨潢縣的馬場,火麒麟仍不進食。宗真想試騎,火麒麟頑強抵抗,體力不支攤倒地上。十歲的安平極愛馬,不忍火麒麟受苦,求哥哥放了它。對這火麒麟,宗真正是騎又騎不得,殺又舍不得,妹妹又苦苦相求,隻好同意。
安平親自將火麒麟帶到荒野之地放生。火麒麟跑出幾十丈遠,突地回轉徘徊片刻,低頭啃了片草,長嘶幾聲向天邊跑去。半年後,宗真剛剛忘記失良駒之痛,忽一日馬場來報:火麒麟出現。安平與哥哥一同前往,果然一群人手持木棍、絆馬鎖、大網兜圍住一匹駿馬,身高體壯膘滿肉肥,一身紅棕色微卷毛,鬣鬃隨風飄擺,遠遠望去,遍體赤金,正是火麒麟!安平推開眾人來到火麒麟跟前,火麒麟認出了安平,低了頭嗅著她,舔著她。從此這匹火麒麟隻安平騎得,就是宗真想一試身手,安平都不肯。安平給它起名不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