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同江邊,捺缽之地,輝煌冰冷的皇帝禦帳,父親衰顏,麵色紫黑,皇子重元,鬢毛如蝟,神情叵測。

隨哥哥幽州議和歸來,除了一句參見父王,安平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哥哥皇太子耶律宗真和父親的談話她一句也沒聽,她偷偷摩挲著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

父親移動到匡**,抱右膝坐於錦墊上,左手扶三足憑幾。

“安平”

“啊!”(叫我幹什麽?)

“你生辰快到了吧。”

“啊,是。”(父親想著我的生辰?)

“十八歲了……”

“嗯。”(以前父親還為了我打過重元……)

“長大了。安平呀……”

“嗯……”

“夏國王德明又來為兒子元昊請親……”

“啊……”(!)

安平駭然。

有個人比她更激動:宗真赫怒,像發狂的獅子。

“不行!——”

“為什麽不行!”重元擋到宗真麵前,說:“你不要小看夏國王德明,他絕頂聰明,同時向我大契丹和宋稱臣,他借助我契丹威勢,又獲得南廷的賞賜。不止是我們,南廷也對他封王進爵,德明還當著他們的‘西平王’。其子元昊更是雄毅大略,熟習兵書,通蕃漢文字。幾年前,他領兵破回鶻,奪甘州,被立為太子。他常勸諫其父勿臣事南廷。安平嫁過去不是做一般的妃子,她總有一天會成為皇後,她生的兒子會成為皇帝,兩國從此可為甥舅……”

“他比安平大十幾歲!”

“那又怎樣?”

“據我所知,元昊已經娶了黨項大族衛慕氏女子,就算安平生下兒子,也不一定能成為繼承人!”

“那就要看安平的本事了!”

“找一個宗室女即可,為什麽一定要安平!”

“這次人家不要宗室女,就要帝女!”

“父王——”安平像從惡夢中驚醒,撲到匡**,卻觸摸不到父親的身體。她豔麗的衣裙上留下斑斑淚痕。

“我不想走,父王,讓我留下吧,求您了,爹……”

老父親不忍施加任何責罵在她身上,聽著女兒嘶啞的哭聲,他不知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向年,元昊的祖父繼遷拜在我麵前,向大遼求婚,願永為藩輔,我親自封宗室女為義成公主,下嫁繼遷,嫁妝是他當時迫切需要的戰馬三千匹。有了大遼駙馬爺的金字招牌,羌部懾服,繼遷得以重整旗鼓。如今,實力壯大的黨項拓跋部為元昊求婚,不滿足於宗室女,一定要真正的公主。

“當年義成公主下嫁繼遷時,約定三年後行嫁娶……”父親還沒說完,被重元打斷:“三年後時局會變成什麽樣子,誰能知道?安平就算嫁過去也做不了皇後了!”

“你確定元昊一定會稱帝?他有這個膽量嗎?”宗真質問。

“反正他的膽子比你大!”重元輕蔑地說。

“你說什麽!”宗真怒問。

老父親淪陷在了女兒的痛哭聲和兒子的爭吵聲中,霎時間,一股急火逆行,隻覺頭顱嗡嗡作響,癱倒在匡**。

“父王!”

重元趁勢推開了安平和宗真。

“父王被你們氣成這樣,你們知罪嗎!”

父王想擋住重元,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

重元叫來近侍,兄妹三人請父王休息,拜別走出禦帳。重元追上安平說:“父王已經答應夏國王了,現在德明恐怕正在準備聘禮呢。你不去,激怒了他們引起交戰,你就是契丹的罪人!”

聲音在耳邊回旋,安平呆呆地一聲不吭,滿臉淚痕神情恍惚。

重元詭秘地說:“你不是最討厭打仗嗎?——金刀給我。”

安平仍然一動不動。重元拔下安平腰間的金刀,刀鞘裏插的不是原物。

“金刀呢?”重元問。

安平一言不發。

“別以為沒有金刀你就可以不嫁,金刀無所謂,人家要的是你!”重元把刀鞘扔在地上,怒衝衝走了。

宗真撿起刀鞘塞到安平手裏。

他們又陷入了一個漩渦。

氈帳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落落餘輝靜靜地躺在氈帳上,如同母親無聲的安慰。換作往常,安平一定嚷嗓著、歡笑著滑進最後一片殘雪,可現在,她躺在氈帳小小的一隅裏,流泛在她眼波裏的隻有對脆薄命運的憂慮。

安平身下躺槭木高榻,身上蓋連珠雲龍氈毯,單手托腮,另一手卷弄花蝶紅羅繡巾,持壺托盤的侍女立於左右。安平無心進食便命她們下去。宮女將飲食放在榻旁的胡桃根阿桌上。

析古朵已為命婦,有夫有子,不能再陪伴自己了,自她離開之後,這些服侍之人再沒一個貼心。是呀,女人都要嫁的,像母親,析古朵,姐姐們。

安平下榻來,光腳踩著毛毯走到座屏前。屏風邊框為木骨,下方二墩形承托,似兩個小臥虎,玳瑁水犀為押,又絡以珍珠瑟瑟,將安平畫像釘扣於屏心。畫上的安平頭戴火雲釵,身穿紅衫皮裙,衣帶飄飄,回眸一笑。據說這畫是位漢人畫師所作,此人看人一眼立即成畫,神態躍然,栩栩如生。安平懷疑畫師是在捺缽中看到自己,因為那歡樂的神情在宮裏是沒有的。這是半年前父親送來的,當時給了安平一個不小的驚喜。可是三天前安平得知,這畫做了兩幅,另一幅已經掛在元昊的吊架上。重元將這東西帶到混同江來,就是為了讓安平接受命運。

安平一歪頭,座屏後麵的架案上擺放著母親的直項紫檀五弦琵琶。“真是用心良苦啊。”安平自語。她相信重元特地將這柄琵琶帶來是為嘲笑她,嘲笑她與母親命運的重疊。

安平昏昏睡去。朦朧中母親走來,撫著她的頭傷心地說:“咱娘倆一樣的宿命!”安平欲抓母親的手,卻被異響驚醒。

木碗落地的聲音,人倒下的聲音。

安平回頭張望,一個熟悉的身影轉過座屏——

“哥!”

宗真壓低聲音說:“別叫,快走。”

又進來一人,頭裹黑巾,耳懸圓環,窄袖短衣,束革帶,帶下墜一帶囊,蹬草鞋,是耶律察古,哥哥的心腹。察古本出身四帳皇族之季父房,為奚人女奴所生“庶孽”,當時有詔令,“諸帳院庶孽,並從其母論貴賤”,因此不得出頭,察古便逃往宗真所控頭下軍州,以武功嶄露頭角,陪從在側。

察古從帶囊中拿出一套衣褲遞給宗真。

“走?去哪兒?”安平疑惑不解。

宗真把衣裳遞給安平:“離開這裏,離開契丹。”

“離開?”

安平很順從地換上了衣服,但她仍不敢相信。

安平被宗真拉著出了寢帳,發現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人。

“父王為你設旗鼓拽剌數人衛護,你自己都不知道吧。”宗真說。

“是衛護還是監視?”安平問。

“一會送水車經過,你鑽到水桶裏,察古送你出去。”

“我不走!”

“難道你真想嫁!”

“讓我往哪裏逃啊?”

“現在逃,以後還可能回來,嫁了,就永遠別想回來了!”

安平皺緊眉頭。哥哥出現之前,她已經打算接受命運,因為她不知如何反抗。這個選擇對於她的簡單頭腦來說太難了——為什麽嫁了就會永遠回不來?逃了會有什麽後果?

她想了想,問:“你去嗎?”

“不。”宗真撫摸著妹妹的臉,說:“你要學會自己生存。”

安平浸淚狠命地搖著頭。遠處傳來了“咕嚕嚕”“咕嚕嚕”的聲音。察古拿出一顆夜明珠扔在地上,運水的老漢看見寶珠忙上去揀,察古從背後將他擊昏,扒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宗真讓安平鑽進一個空桶,將要蓋上桶蓋時,安平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宗真拂去她臉上的淚說:“有封信,察古會給你。記住,什麽都可以放棄,一定要保住性命,等我找你回家!走吧!”

安平不能完全理解這話的現實意義,正因如此,她被未知的恐懼嚇壞了。

安平不肯走,宗真焦急地重重捏了她一把,好疼啊,安平咧著嘴剛要說話,卻看見了哥哥的眼淚!她被壓下去,桶蓋被蓋上,察古拿出假胡子貼在臉上,推車咕嚕嚕走了。

安平被黑暗淹沒。哥哥落淚的眼一直在眼前晃動。哥哥離她越來越遠,她也被一種越來越巨大的不安折磨。這種不安六年前母親去世時曾有過,可那時,她還有哥哥。

一會兒,車慢了下來,安平聽著外麵喚著“點檢”就知道遇著殿前都點檢蕭屈烈了。安平正心慌,踏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車慢慢行了一會,又飛快起來。過了很久,車停了下來。安平爬出來一看,不見帳篷,一片莽原。樹下係著一頭紅棕色高頭大馬,正是安平的愛騎——不逝,馬背上駝了兩個包袱,係著一口刀,一個皮囊。察古從包袱中抽出一件契丹男裝,要安平換上,又從懷中拿出信交給安平,說:“皇太子請公主遠遠逃離行宮再看,往南跑,快!”安平把信握在手中。她還是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可事已至此不能回頭了。

“那你們……”

“公主不必擔心,皇太子自有安排。”

安平狠狠心,翻身上馬,一路向南。

她似乎到了另一個世界。天全黑了。空氣中,土香、花香、草香混雜在一起,夜鶯的啼聲穿透時空,為她送行到很遠很遠。她跑著,跑著,看著天空由黑變亮,最後,太陽攀升而起,萬丈光芒刺痛她的雙眼,她停下來。

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哪裏有路。確認沒有追兵,安平把馬係在一棵樹下,掏出了懷中哥哥的信,信封無字,她抽出信瓤:

安平,

和親之事百害無一利。契丹攻宋,遇到了其它地方難見的頑強抵抗,契丹軍力雖強,但無取勝南廷的把握,這迫使祖母皇太後和父王收斂攻宋行動。重元嗜戰成性,近年多次唆使父王再次攻宋。這次邊疆危機險些成勢,可見一斑。和親是他一食二鳥之計,成則拉攏夏國王父子,形成聯盟,打破製衡,則戰事不斷,生靈塗炭;不成則你我兄妹二人成契丹罪人。萬般無奈,兄行此逃婚下策。妹不必擔心夏國王反睦,一切有兄處理。

馬上離開契丹國,以免重元全境搜查。兄會為你拖延時間。兄知你仰慕南國,不如南下安身。若順利,兄會安排可信之人於今年臘月十五到開封相國寺與你見麵,來人以兄之親筆書信為信物。

兩個包袱中一是幾件漢人男裝和食物,一是茶引市值七千貫,散錢八百文,妹務必節儉。茶引需到開封之交引鋪兌用。

兄深知妹性格疏曠無機鑿。這一去要男裝打扮。切記,不可在人前露富,不可招惹是非,不可輕信人言,不可貪睡貪吃。獨自一人,萬事小心。

兄宗真

安平看完,信已濕大半。安平想:我一走了之,又把燙手山芋丟給哥哥,這次關係到夏國王,如果把他惹怒,會不會影響雙方關係?還有哥哥和璿璣姐姐的事,無論如何璿璣也是夏國王的女兒,元昊的親妹妹。安平又想起自己孤苦伶仃,隻有哥哥庇護,如今飛來橫禍,兄妹分離,不得相見……

傷心事不堪回想。安平擦幹信上的淚水,疊好揣在懷中。路上已有稀少行人,安平重整旗鼓,躍身上馬,帶著對年少時候的回憶,向南奔去。